食物鏈上的奶奶
說起來有些大不敬,關于奶奶的回憶,大部分都與食物有關。在我小時候,人們對食物仍抱有深深敬畏,因為曾經短缺過,剛剛溫飽中,將來會否短缺仍是未知。那種神經質的敬畏使我的童年、少年記憶都緊緊跟食物做了鏈接。也讓我長大后看到余華的《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為之震動。活著、血液、食物,我想不出有什么比這些更卑微更基本,更包容一切。
奶奶有5個女兒,兩個兒子,最大的女兒比最小的女兒大了十幾歲。那一輩人,剛開始是提倡做“英雄母親”,而且不過是添幅筷子的事情,養到中途覺出生活艱辛時,已經沒有退路。爸爸還小時,爺爺在外地工作,奶奶一個月靠他二十幾塊錢工資帶七個孩子生活,應該是日子不易,大家庭家長脾氣難免不好,媽媽說,我爸長到十好幾歲,還被奶奶一巴掌打得鼻血長流,并且喝令“不準哭”。我爸把血擦到門上,奶奶看污了家具,更加追著打出了家門。我相信她的話,因為小時候,奶奶追著我打的回憶也還清晰,有一次我被打到離家出走,躲到離家幾百米的池塘旁邊的雜草里——夏天,陰濕的池塘草叢里凈是蚊子,我半蹲半坐,一邊哭,一邊拍著蚊子,直到我媽我姐到吃飯的時候把我找了回去。
我小時候跟爺爺奶奶住,因為不勝我夜哭頻繁,奶奶每次給我含一顆糖入睡,睡前糖果保佑了我童年美夢,也打下了需大動干戈的壞牙基礎;奶奶有很多種糖,看到《孔雀》里分糖的情節,我恍惚想起來她房間里那些美麗糖罐,寧靜肅穆地放在窗臺上,大白兔奶糖、酥糖、水果糖、芝麻糖、麥芽糖、糖果子……炎熱的午后,我趁她去后院澆花吃力地爬上大床,掀開蓋子,屏住呼吸掏出一顆糖……這個味道和跳到要炸開的心臟一并成為記憶里一幅水墨畫,今天打開,山水俱好,只是顏色淡了。
既然說到童年,奶奶的大床也是水墨圖里另一處風景點,每次回憶不論如何兜轉,總免不了回去那里。那張床好大,木頭呈現出沉沉烏金色,靠墻的兩邊修有木靠,下床那一側有木檔,四個角有手扶的柱子,上面一年四季都升著暗白色蚊帳,在4、5歲的我的眼里,那張床簡直巨大如一座城池。一開始我需要人抱上去那張床,后來我長高了,可以自己爬上床偷糖吃,再后來那張床對年紀大了的奶奶來說過份高大,轉送給上初中的我睡——第一天睡完起床,迷糊里幾乎摔了個跟頭——那張床還是很大,放一個我,一堆書正合適,這比一切事情都更讓我心醉神迷。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張床的下落,好吧,若干年后,它看起來堅固厚實的木頭無法支撐我生長中的身體,在一次睡夢里轟然塌陷,和大白兔糖及其他東西一樣,消失不見。
說回來吃。上了中學,每天放學路過奶奶住處先去繞個彎,身體正發育,餓得窮兇極惡,必須先在奶奶家打個尖墊些東西才行。不外是咸菜,烙饃,偶爾會有一個煮雞蛋,咸菜隨季節變化無窮。
冬天是花生辣椒醬,通常是一個太陽曬得被子軟的日子做,天氣晴朗,則做出來咸菜不容易發霉。辣椒是鮮紅朝天椒,個頭小,勁頭足,顏色亮;花生經過篩選,個個顆粒飽滿圓潤。吃的時候用熱油翻炒,兌水后放面條里,整鍋面條都香酥掉。
春天來了可以做韭菜花醬,顆粒細膩,攤開來一地的綠。配紅辣椒,卷烙餅,烙餅上薄薄抹層香油、涂層細鹽,趁剛烙好又軟又熱卷一筒新韭花,咬一口,就覺得一整天的忙碌都有了著落。
后來——這個文章里會用到許多“從前”與“后來”這樣的詞眼,而我就在這么匆匆忙忙的來回折騰中變成了現在這個無趣的成年人——后來,我到外面上學,每個學期開學時候都要去爺爺那里,他和奶奶給我裝咸菜帶走。他們是老輩人,覺得學生上學一定要帶咸菜或者干糧的,直到有一年,爺爺沉默了一會,給了我一百塊錢,然后說:你走吧。——那個時候,我忽然,忽然間意識到奶奶真的已經去世了,要不,不管她多大年紀,不管她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也會打電話讓姑姑爸爸來給她做咸菜的。
我攥著一百塊錢,在街上,走著哭了一路。
跟奶奶的去世一同消失的食物還有豆包,棗饃。都是只有春節才有的花樣,我的標準吃法是把棗吃掉,把棗周圍饅頭吃掉,然后就看看媽(她對棗饃的剩下部分負責),看看下一個棗饃。很讒。
更不用說豆包了……為了吃豆包,很長很長時間我都以為自己是不得寵的孩子,因為,豆包太少了,孩子太多,分到手里總吃不夠。
到了春節,奶奶總是要買紅豆,然后搗成豆沙,然后做豆包。這個她不做,別人不會做,可是她做了后,她有5個女兒,兩個兒子,十多個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做多少都吃干凈。
這些在奶奶去世后都吃不到了。而且看雜志長大的孩子們,長大后對碳水化合物都噤若寒蟬,饅頭?包子?謝謝!敬謝不敏也。
這個春節回家,二姑家竟然出現了幾個豆包,我呆呆看了許久,終于保持身材的愿望戰勝了懷舊的念頭,我一口也沒吃……可是從來不需要想起,其實不過是,從來都不曾忘記。
生活是很難的,無論對20塊錢養活7個孩子的奶奶,還是對飛奔在混亂之中的我們,愛也是很難并且堅硬的,那有點像幼年時對食物的感覺,像長大后看到《活著》的感覺,不能夠感情細膩地說一聲愛或懷念,而必須,必須用粗嘎的聲音說著與此無關的內容,眼睛望向別處,以此來對抗生活所有的粗糙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