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董建華出任特首這八年,總令我想起已故美國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的名作《萬歷十五年》。這本書借明代萬歷年間文官武將思想家的故事,刻劃人與時代的關系,探索個人在長時段歷史背景制約下,究竟可以有什么作為。董建華的政績,也同樣必須置于具體歷史脈絡之中才可以彰顯出他的意義。
在中央正式接受董建華因健康理由請辭后,翌日行政會議成員梁振英在電臺節目說:“他(董建華)沒有做政治人物會做的事”,董管治風格是不“作秀”,不像西方政客彭定康一樣巡區抱抱小朋友、吃蛋撻、飲涼茶,大演親民作風,他時刻都試圖以道德、倫理教化去感召身邊的人,不厭其煩解說“香港好、祖國好、祖國好、香港更好”的道理。一個領導的管治風格怎樣,是沒有對與錯之分,只有合適與不合適。
將董建華放回時代脈絡,究竟他是身處一個怎樣的位置呢?香港特區是一個奇怪的城市,一方面在英治百年多前的殖民地時代,已將香港帶進全球化貿易之中,將西方習慣法、現代財務管理、保險制度及市政管理等引入這個小地方。英國人對香港沒有長期打算,只有見步行步的權宜之計,因為畢竟這地方與大英帝國相距太遠,背后又有一個日漸強大的中國。
60年代開始英人采取就地而治,倫敦委派的港督無需再事事稟告殖民地事務部(或日后的外交部),并著手建立華人為主的政府公務員體制。這種就地而治的方法表里大有差別,表面上英國人推行公務員體制改革、地方行政改革、擴展咨詢委員會制度及引入更高層次的直接選舉,這些搭建成一個所謂香港代議政制,但這背后真正的權力運作是由少數英國人掌握,包括港督、布政司、財政司、律政司、三軍司令及匯豐銀行大班等,可以這樣說,英國人在1997年前未有真正與香港人包括高級公務員、議會政黨分享權力,1992年彭定康接替溫和的衛奕信,只憑借個人政治技巧及少數幕僚、隨從,便全力推行政改方案,從中大家可見香港真正的決策核心所在。
1997年7月1日主權回歸,特區政府成立,開始實踐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是在殖民地刻意矮化政治發展,政治人才欠缺真正的決策歷練等情況下展開。港人治港面對的挑戰是一個擁有西化中產專業階層、自由傳媒、先進的商業金融體制及法治系統,一個備受國際注目的城市,如何在政治發展上趕上去。領導人需要的不只是道德使命感,同時也需要高度的政治技巧。
董的方法是希望以偉大的施政藍圖去實踐港人治港這個使命,每次施政報告都意圖提出更偉大的構想,而市民對政府施政期望則不斷升溫。
在1997年前香港一般民眾因殖民地心態對政治漠不關心,每年公布預算案前,市民最關心的是預計增加煙稅而搶購香煙,一般群眾連財政司的名字也不太清楚。回歸令香港人真正出現了一種當家作主的心態,對政治關注程度大大提高,政治期望自然高漲,作為一個“大有為”的領導,要滿足各方政治期望實在不容易,只有更辛勤、更努力工作,甚或想出更多的偉大工程,證明自己有使命感。
在民眾的政治期望中,有“虛”也有“實”,“虛”是一種心理感覺,所謂feel good,感覺良好。政治有他“虛”的一面,就是政客以“作秀”來與群眾溝通,例如美國前總統里根便精于此道,擅用小故事及誠懇語調推銷美國傳統價值,如愛國、自由、尊嚴等,但具體的施政他不太理會。中產階層更注重這種“虛”的政治感覺,董建華風格變得與中產主流不符。而民眾“實”的期望則是不同階層利益訴求,作為領導要知道自己代表誰的利益,有自己一套理論去支持利益分配政策,否則便會左支右絀疲于奔命。董建華就像一顆“許愿樹”,各人都將自己的欲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本人也盡力討好各人,滿足他們的愿望,結果連許愿樹自己也累壞了。
對董建華無論是支持者還是異議者都有一點共通的評價,就是“一個好人”。
香港的低度政治發展,塑造其“古惑仔”性格,人們愛抬扛,性格反叛,無貫徹的信念,歌頌看風轉舵的“叻仔”價值觀,人民以街頭智能來自保,在殖民地下求存,只因為過去百多年政治上的理想無法伸張,談理想是侈奢行為。政治制度及人物無法保障自己,惟有靠這些“古惑仔”智能去生存,這是百年形塑而成的集體性格。董建華的“好人”作風,及以道德感召作施政,與這種性格顯然不符。
港人治港是一個新的探索,董建華負上了這個歷史的重擔,在摸索中沒有什么地圖保證到達應許之地。董建華時代的意義將會在往后的時間顯現,由殖民地通向一國兩制、港人治港,推動漸進式民主化,建立一套有別于殖民地時代的現代政治體系及政治倫理,是時代對我們的挑戰。董建華作為探索的先行者,是受到歷史的肯定的。也只有超越董建華的個人得失,我們才可以對未來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