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的故事（下）

當我們在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循著x公司編印的扶貧工作《畫冊》一路走來時，腦海中浮現出的無疑是一幅欣欣向榮的農村景象。如果前村的情況能永遠停留在《畫冊》結尾那些照片的真實里，那確實值得歡欣鼓舞。但是，我在2001年看到的、歷經扶貧之后的前村，與《畫冊》中的照片相比卻有著另一種真實。其中有兩件事，最能說明x公司在前村扶貧的成效。

一是X公司捐贈的東風貨車和延河拖拉機都已經被村里賣掉了，原因是沒有生意可做，養不起。車剛送來時，是由x公司出面跟鄉煤礦聯系，請礦上把自己的運輸生意“照顧”一點給前村。但照顧畢竟是照顧，時間一長，煤礦終歸要從自身利益出發來考慮這件事。從市場經濟的角度看，前村的車輛、人員和經營實在沒什么競爭力，而前村的干部也沒有管理這份“家當”的熱情和能力，于是覺得不如趕快賣掉，還能落點現金。村民們對賣車的事說法不一，但有幾點是共同的：一是村干部作主賣掉的；二，賣給了外村人，一共賣了大約不到l萬塊錢；三，錢已經用完了。至于錢是怎么花的，村干部說用在了村干部的圍墻上，而村民們有的說：“誰知道做什么了，(干部們)分了!”

二是治水。水是前村的一個“結”，前村人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便是獲得水。說起前村人用水的歷史，話就長了。

前村在汃河南岸的塬上，最早是吃汃河岸邊的山泉水。這泉離村里約有2里山路，挑一擔水上來，中途要歇三歇，所以現在的路上還能看到專為挑水歇息聊天而修整的三處平臺。上世紀70年代初“農業學大寨”，岸邊的土地也被開墾為梯田，這泉水漸漸就被破壞了，前村人只好都到下堡子的溝里取水。同時，老池(作者注：挖掘然后夯實的一種用于積聚雨水的大坑。這種大坑，岸上缺水的每一個村莊都有，通常建在村頭空曠處。老池的水主要用于飲牛和洗滌，一般可以從當年雨季用至臘月)也顯得重要起來。

1976年，縣水利部門投資，由村里出勞力，引翠屏山上“二·八”紀念館附近的山泉水上塬。

這泉水是暖水，一冬不凍。我曾看到晨起上山鍛煉的縣城人用大塑料桶帶這種泉水下山，可見其水質也是很好的。但抽水的泵卻經常壞，因為離縣城近，輸水管道和線路也經常遭頑童破壞。遇到這種情況，前村人則又要到下堡子溝里去取水。有較長一段時間，就這樣交替著用水。

泵房剛開始使用的是柴油機。1986年的時候，縣上把電視差轉臺建在了村北頭，于是，前村有了電，村里人開始共同投資用電抽水。但由于管理不善，電泵也常常損壞，電線又時不時被盜割，就這么壞了修、修了壞，斷斷續續地使用著。直到1996年，縣里的差轉臺撤了，也就是說，沒有免費的電用了，于是，前村人又開始全部用溝水。這種水缺硒，長期飲用會引起大骨節病。

1997年，x公司開始投資建設“Q鄉人畜飲水工程”，即引蒼兒溝水庫水以解決全鄉用水問題。1998年4月30日，工程建成通水，交鄉水站管理。但這一工程的水源不充分，斷斷續續，且冬天會因上凍而無法使用，再加上有的村管理不好，拖欠鄉水站的水費，到2000年九十月份，終于被迫停水。

x公司除了開發上述飲水工程外，還為前村投資建設了引水灌溉工程，即引汃河水上前村。工程于1998年5月竣工。但引上來的水因受縣城的工業與生活污染，所以水質較差，主要用于灌溉和洗滌。竣工之初恰逢雨季，老池有水可用，村里人便嫌用這水水費太貴(四五十斤的一桶水約需一角錢)，所以沒怎么用。到了2000年2月育煙苗正要用水的時候，水泵卻又因久未使用而又啟用不當被燒壞了。

修不成嘛。開始說馬達壞了，抬到修馬達的人那里，人家要800元，跟人家還700元，最后說成750。人家打開來一看，軸都壞了，直接報廢了。要買一個新的，那下來要1000多元。出不起這錢，這村窮嘛，出不起這額外的錢。前幾年，村上還有200多畝機動地，包出去三四百塊錢1畝，還能有點錢；1992年二輪承包，規定只能留5％，也就不到100畝地了，這收入就沒有零開支之外的了。咱村這么窮，村提留從來沒有收上來過。

摘自訪談筆記C1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x公司歷經兩年費盡心血的努力公告灰飛煙滅，扶貧留給前村的痕跡正在漸漸地變淡、消退：新棉被已經用臟；捐贈的衣服開始破舊；香皂和洗衣粉早就用完，缺錢又缺水的前村人很少會再去買它們；干部的大門總是緊鎖著；科技室里的圖書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似乎從它們被放在那里開始就從來沒有人動過。x公司送給村里的彩電和錄音機，現在都擺在村主任家里，雖然有公物私用之嫌，但總還算是發揮著功用，只不過這個功用不是讓更多的前村人看到外面的精彩世界，而只是讓他們更多地看到城市人送來的東西怎樣被干部們強占瓜分。

由于黨中央的英明決策，省委、省政府的正確領導，前村人民的自身努力和中國×公司的幫扶，如今的前村，人變了、地變了，我們從中看到了一種力量和希望：一種穿越貧困的力量和奔向小康的希望。

中國x公司扶貧工作領導小組

1999年8月

這是畫冊的結語。當然，時間是1999年的8月。

那么，我的結語又是什么呢?

對于發生在前村的這個真實的故事，我想有兩個重要問題值得思考。其一是關于扶貧工作中“文化主體重建”的問題。說白了，也就是在扶貧工作的全過程中，貧困者究竟是被動地接受救助的對象，還是扶貧開發工作的主體、脫貧致富奔小康的主要力量?

s先生親歷了x公司對前村扶貧的全過程，對此，他有很多反思：

我想我們能算得上是深入到農村的實際生活中去了，并且做了很多工作。去的時候帶著向往，回來的時候背著沉重的思考。這對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而言，都是很好的一次心靈之旅。因為它對陶冶人性和磨煉性格，都是再有意義不過的事情。然而，每次回來我都會問自己：對于前村，我們究竟為他們帶去了什么?如果這樣做的意義很小，我們去就是勞民傷財，還不如將那些錢物捐給街頭的乞丐。

確實，我們能給村里修公路、建所小學，給貧困戶分發錢、米，或者在當地建立一個技術推廣站，搞點水利工程……但是，我們在下鄉中發現，村中最缺少的還不是資金、技術、資源這一類人們以為缺少的東西。比如，村里雖然缺水，但如果改種耐旱的核桃樹、花椒樹等經濟林木，不僅沒有任何技術問題，而且要比現在只種莊稼收益大得多；溝里石頭多、沒有土，如果養蝎子，所需資金很少，也絕對沒問題。但事實上，這些資源都被浪費著。我們看到了，但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不能總是待在那兒帶著村民做呀!

摘自訪談筆記s

S先生的思考觸及到了中國目前通行的扶貧行動中的重要問題一一在傳統的反貧困理論與實踐中，任何政府干預都僅僅是從外因上松動了貧困的鏈條，卻并未從根本上打破貧困的自我循環機制。而要打破這種循環，首先要確定行動的主體。

國家對消除貧困承擔著主要責任，政府應該積極解決地區經濟發展不平衡和貧富差距過大的問題，這一點是無疑的。但政府究竟應該在扶貧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當我們用“政府一市場一民間力量”等社會結構關系框架來重新審視這個問題的時候，“國家是不是唯一的發展主體”就成為一個必須澄清的問題。

在我看來，“窮人參與”的原則和理念應該被更多地“嵌入”到對貧困問題的研究與實踐中去，應該用一種或多種互動的關系來看待貧困問題。窮人也是發展主體，公平的發展意味著接受多樣化的、非線性的發展模式。在這里，貧困人群所認同的地方性文化、民族文化是不應當被忽視的。換言之，政府官員、技術專家和貧困者之間應該尋求建立一種“伙伴”關系，要通過競爭、交流和溝通來實現“文化主體重建”。這是一種通過文化“交流”而達成的共同的“重建”，而不是那種單方面的、被動的“重建”，更不是施舍與被施舍的關系。s先生當然沒有和我談什么“文化主體重建”，但他對此其實也有自己的思考：

所以，最重要的問題是村里缺少好的帶頭人，而好的帶頭人之所以難以產生，是因為鄉鎮領導們不能更負一點責任來加強領導，或者干脆還村民以自由，情況至少要比現在好。村民們不是不想富起來，也不是不希望有一個好帶頭人。但他們一方面不知道如-何選村長，甚至根本不知道《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擔心現有干部(比如支書)有后臺，擔心無法選出自己中意的村長，反而會遭到報復。因而照我說，不能還政于民，是導致村中窮困的最大原因。我們扶貧時，也幫著他們確定過村干部。但當時看著是好的，等時間長了就變了，我們又不能總盯著。所以，還是要村民自己能監督。

摘自訪談筆記s

x公司的扶貧行動，與多年來我們的許多政府機關和企事業單位所參與的扶貧工作一樣，基本上完全是一種傳統扶貧理論的演繹：扶貧工作主要靠外部組織發動和支持，而貧困農民則被動地等待救濟。他們沒有參與其中，所以也談不到溝通和交流。在這個層面上，“精神扶貧”和“物質扶貧”一樣，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藥方，只不過是在形式上從“物質施舍”革新成了“精神施舍”而已。但不管是精神施舍還是物質施舍，其本質都不是一種“共同”的重建，而是扶貧者對貧困者的一種單方面的重建。應該注意到的是，中國農民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匱乏，與建國后50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城鄉分治，一國兩策”的體制和戶籍制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實際上提醒我們，應在更大的范圍內和更加根本的原因上來思考中國的扶貧問題。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村里的人還沒有意識到要怎樣改變自己的窮苦狀態，還沒有信心去戰勝自己的傳統生活狀態。而恰恰是在這個問題上，外界在精神上給予的支持又太少。其實，村里的人也不會真心聽我們的，他們覺得我們是夕隊，待兩天就要走的，又不了解村里的情況。他們希望從我們這兒得到的就是物質和資金。所以，多數去扶貧的也只是局限在給幾袋面，修一條路，或派個“能干”的領導，甚至又去“逼民致富”。然而，一條大路擺在那里，農民卻照窮。看來，幾十年的扶貧方式并不能改變現有貧困狀態，因而需要新的扶貧觀念。針對原來的物質扶貧，不僅要改“補血”為“造血”，而且“造血”也不能是簡單地教給他文化知識、農科知識。

摘自訪談筆記S

近年來，在許多城市家庭中興起了一種新的活動，即家長們帶孩子到農村的貧苦家庭中去，給對方一些物質幫助，然后將其作為現場“教學基地”，以期更有說服力地教育孩子珍惜幸福生活，好好學習。如x公司就將前村設定為本公司新員工的“‘三觀’教育基地”。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城市組織的扶貧行動，都在精神上與上述活動極其類似，它體現的仍然是一種單方面的施舍，而不是一種建立于平等交流上的“文化重建”。

除了“文化主體重建”之外，在傳統扶貧工作中，扶貧對象的“瞄準”問題也值得我們反思。這是我的第二點思考。

從扶貧對象瞄準的環節看，以縣為基本資金分配單位，往往導致扶貧資金利用的稀釋和遺漏效應。而且，由于瞄準對象與地區和縣級行政區劃直接聯系，難以排除地方政府出于利益動機而挪用資金，或者把資金用到對財政能力增加最為敏感的領域，而這些領域與扶貧目標并非總是吻合的。比如，x縣的扶貧辦就擁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大樓，而且它各方面的條件都明顯優越于縣委、縣政府的其他機構，扶貧實際上已經演變為操作者的致富手段。鑒于上述情況，分配扶貧資源的瞄準對象單位應從縣級向鄉、村乃至農戶轉移。農民在這方面的要求是明確而強烈的：

農村的事難說。比如(扶貧貸款)上面下來有10萬，想貸的人很多，但要通過村委會呀、鄉里呀，最后僅僅放了2萬塊錢，另外8萬全都退回去了。那是2厘4的利息，特別低，但是……咋說呢，關系好了，多給點兒，關系不好，少給點兒。你也沒法說，說了，人家會說：你在外面打工那么些年會沒錢?他們(村干部)這些年根本不考慮大家的利益，只考慮自己的利益。

摘自訪談筆記E2

如果以后再扶貧的話，這錢不要給村上，應該找幾個人，將添置的東西給這幾個人保管。因為給村上，村部就會把它給賣了，或不好好保管，損壞了。你像上次的事就是，村里明明全是泥，他們偏要抽，結果把泵搞壞了。你像這賣車的事，都賣給外村的，價錢也少，全是人家的熟人呀!(筆者問：“×公司的人也不過問?”)管不了，車交給人家就是人家的了。而且，在這里畢竟是鄉上說了算，人家跟鄉上的關系好得很，你去告，你也告不過人家。

摘自訪談筆記E1

要是讓我說，我首先要把村上這幾年的帳查一查，把他們貪污的錢都清出來，然后用這筆錢來為村上辦水。辦好了，找個人管理，每年給村上交多少錢，算作保證金。機器壞了，你要負責修，否則用保證金修。

(議論到村中有些事情做得不好，以及村干部時)我說不得，這些事我實在說不得。我自己要去(x公司)的，我就是想問劉書記：你花了那么多錢，咱咋就還是吃不上水?你說要咋做，我回來就咋做。不論是打井還是抽水，關鍵是管理成形不成形的問題。國家的政策實實在在是好得很，壞就壞在地方上。

摘自訪談筆記A1

這其實也是在要求，扶貧策略應從政府主導型模式向政府與非政府組織合作的模式轉變。貧閑農戶最關心自己的利益，但只有當他們組織起來的時候，才能最有效地保護自己的利益。這就要求盡快提高貧困農戶的組織性和參與性，南他們自己來實施扶貧項目。這樣既可以提高扶貧資源利用的效率，又可以降低政府的管理成本。所以，應高度重視培育社區性的貧困農民合作組織，使它們成為在貧困地區組織和實施反貧困行動的主體。

在寫作本文的時候，我收到了張江龍的來信。他現在念五年級，是前村黨支部書記張澤民家唯一的兒子，也是張家最大的希望。他在來信中說：

近來，我的家庭狀況不好。爺爺年老多病、臥床不起；爸爸因給爺爺看病花了不少錢，這樣一來，經濟來源收入就接不上，所以我們四人中就應有一人退學，外出打工，扶持家庭生活。爸爸說：“大姐現在就要初三畢業了，讓她退吧。”可寧死都不退。爸爸想了再想之后說： “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娃讀書!”聽了這句話，我們怎能不激動得流出眼淚呢?

張江龍的來信多少反映了一些地區扶貧工作的現狀和績效。不過，與張江龍這封令人黯然的來信相比，另外一條消息則使我略感振奮。那就是，在中國使用了16年之久的“國定貧困縣”的稱謂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相對于“國定貧困縣”來說，“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主要有以下三點新意：一是原“國定貧困縣”強調的主要是支持，確定的主要依據是貧困，而“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突出的是“開發”和“工作”(工作力度、工作效果)，確定的依據還包括工作決心與舉措；二是“國定貧困縣”基本上采用計劃經濟模式管理，而“扶貧開發上作重點縣”則要進行全程跟蹤檢查、動態管理；三是中央對于各省扶貧開發資金的分配不再以重點縣數量為唯一依據，還要綜合考慮貧困人口數量、農民人均純收入、人均GDP、人均財政收入等因素。這樣的創新是否能從根本上使扶貧工作擺脫貧困的自我循環機制呢?我期待著實踐的回答。

①大骨節病是以軟骨壞死為主要癥狀的地方性、變行性骨關節病。我國現有大骨節病人約250萬，主要分布于陜西、山西、甘肅、青海等14個省(區、市)閉塞、落后、偏遠的貧困地區。②在西北黃土高原，以溝壑地帶發病最多，并主要累及成長中的兒童和青年。

(作者單位：中共江蘇省委黨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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