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臥室窗前的布籃里取出一個瓶子,打開蓋,把鼻子貼上去,便看見許多從前浩蕩地經過面前,而隱約地,又聽到子今的聲音:“青青,何青青。”我慌忙把頭伸出窗外——花園里春日遲遲的草地上,卻分明空無一人。
[1]
6年前我18歲,一個人從東北跑到南方上大學,火車開動時,媽媽哭了,我卻偷樂得要命,簡直想抱著吉他唱一首《海闊天空》。可我還沒樂完,就發現座位被人占了,我提著行李一直跺腳,你怎么回事啊。那個人拿出車票仔細看了看,就撓撓頭笑,看錯了座號。他拿東西時,有張粉綠色的錄取通知書掉下來,我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嘿,我們一個學校的。他笑了,你在哪個校區?
那天晚上,這個叫子今的男孩子請我吃盒飯,用雪碧冒充白蘭地,他還拿出一張地圖告訴我,從我們現在的位置到杭州,要經過一天一夜。
[2]
我在杭州的生活,是每個月媽媽往銀行卡上打生活費,我用這筆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就銀根緊縮,過起方便面就咸菜的日子。但我聰明啊,打子今的電話,他一定會去食堂給我買小籠包,看著我逐個消滅掉它們,他遞上礦泉水,慢點吃,別噎著了。結果我倒真噎著了,一口水嗆到他身上。
我和子今,就這樣開始相愛。那年冬天好象特別長,西湖里結了厚厚的冰,我們坐在斷橋邊的小亭子里,一邊看天上飄著雪花,一邊欣賞路人不斷摔跤的狼狽相。逛商場時,他什么也不要,卻給我買“蘭蔻的奇跡”,很貴,小小一瓶香水,600塊,他一個月生活費。子今是真的寵我。可有件事讓我不快樂,作為校學生會主席的子今,能力強,人又帥,我常常發現有其他女孩對他表示好感,我就生氣,就莫名其妙吃醋,子今總是讓著我。
大二剛開學后不久,情人節,我等在子今樓下,手里是花了一個月精工細織的毛衣,給他的禮物。可是……慢著,他下樓時脖子上有條嶄新的圍巾,我們班唐微微也剛圍上這么條。子今笑嘻嘻地拉著我,走,看電影去。
我慢慢地把手抽出,盡量顯得平和,告訴我,圍巾誰送的。
他愣了一下,臉紅得有些不太自然,吞吞吐吐,你們班……那個女同學,想托我辦點事。
那么好,你等著。我取下鑰匙圈上的剪刀,在子今驚詫的目光中,當眾剪起了毛衣,我越剪越起勁,到后來干脆用手撕。19歲時的我,多么敏感脆弱,沒有道理可講,只要是我愛的,就不許別人喜歡。
子今過來阻止,不提防被我用力一抓,他臉上留下清晰的一道血印,從耳根一直蜿蜒到嘴角,慢慢地滲出血泡。我愣住了。不少人走過時回頭。
你夠了沒有,青青。子今疲憊地轉過身,最后塞給我一個小瓶子,那是蘭蔻的奇跡,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3]
整個春天,子今都沒再出現過。他不來找我,我也就不去找他,我那么好看,沒有理由要先認輸。其實是有男生寫情書給我,洋洋灑灑整6頁紙,還灑了香水,很好聞。那叫吳維的男孩在信上說,他喜歡我身上的香味,那淡淡的、柑橘味的清香。
我喜歡這些話,就開始和情書的主人約會。我故意趁著集會,和他在中文系人山人海的禮堂出現,拉著手,然后等臺上那個正發言的身影,把目光聚焦到我們身上,我甚至,是有些熱烈期待,看兩個男孩為我展開角逐。可是沒有,子今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直到半小時后,人都走光了,我感到手心火辣辣的,才發現自己的指甲早已陷進肉里,很疼。我哭了。我看見唐微微穿得漂漂亮亮的,跟在子今后面,他不要我了。
我手心刺破的地方,不小心被感染,得了破傷風,一星期后,住進了醫院。
那年夏天特別熱,我整夜躺在病床上說胡話,子今你不要走,子今你等等我。夢做得再多,醒來時懷抱空空蕩蕩。趴在床沿的吳維揉了揉眼,青青你有胃口了嗎?想吃點什么?當他一口一口,把米粥喂進我嘴里時,我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我想,我沒有理由離開他了。
[4]
大三時,我轉去了計算機系,吳維在那邊很吃得開。他是本地人,父母又是重要部門領導,一旦我們畢了業,就能順順利利地結婚、買房子,有現成的工作等著我挑。多好。可被許多女孩羨慕的我還是不快樂,因為私底下,我寫過幾封道歉信寄給子今,低聲下氣想要和好,他卻沒有回信,哪怕一個字,一句話。而我也沒有勇氣再去找他。
臨畢業的時候,我在學校招聘會的現場又看到子今,他也同時看到我,那眼神很是哀傷。身邊的吳維在撞我胳膊,干嗎呢,青青,快簽協議呀。等我在那份用工合同上簽完字,再抬頭子今已經不見了,我擠在亂哄哄的人群里,東張西望,吳維也追過來,我的尋覓,就因他疼惜的眼神而停止。
畢業后,我在一家機關做事,不過是每天打打字,復印一些文件,工作清閑而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談戀愛。我每天都帶著香味上班,蘭蔻的奇跡,我永遠不厭煩,吳維就不知疲倦地送。房間里堆了許許多多奇跡空瓶,我卻從來也舍不得扔,把它們裝進自己做的布籃里,反復嗅吸,那青柑橘的淡香。半夜夢醒我有時會認錯人,拉著吳維的手叫子今,他“啪”地開燈,我們就在燈影里默默對望。對不起,我聽見牙齒咯咯作響。吳維抬起了我的下巴,他目光焦灼而又無奈,告訴我,青青,究竟要怎么樣,你才會把他忘掉。這個男人的眼里,竟然溢出淚水,他有力的臂膀抱住我的背,青青,我真的好怕失去你。他的深情,讓我覺得愧疚。
很少再聽見子今的消息了,我終于收了心,安安定定地等著做吳維的新娘。
[5]
后來吳維就辭職,開出了屬于自己的小公司,因為有他父母的關系,經營得倒也不錯。我們并且貸款,在城中買了套復式公寓,從陽臺上,遠遠地可以望見西湖。我連那份裝飾性的工作也不做了,吳維吻著我的手,他說,這么漂亮的手指,該用來插花彈鋼琴。空氣中有柑橘芬芳彌漫,送我奇跡的吳維不知道,我惟一保存了這點私心。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發生的。那天中午,我在新房里分列布置家具時,不經意打開了一個皮箱,手一拍,到處都是灰,嗆得我咳嗽不停。滿室簇新中,它舊得觸目驚心。我好奇地打了開來,于是,我就看見了幾封信,它們用緞帶扎得整整齊齊,靜靜地躺在箱子里。我拿起來飛快看下去,所有的信念在那一瞬間被擊潰了,那么熟悉的字跡,有我寫的,也有子今寫的,可卻從來未被打開過,它們并沒有到達收信人手里。6年了,6年前的子今在信上說,青青,如果你愿意諒解我,就給我電話。
吳維承認了一切,他私自截留我的通信,他深深地垂下頭去:“對不起,青青,我是太愛你了,我控制不了才會這么做,你要相信我。”我驚慌失措中差點倒下,不得不用力撐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條脫離水面瀕死的金魚:“你說什么?你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突然間覺得很滑稽,就開始笑,笑著笑著我就哭了,我哭得那么大聲,那所有幸福過的時光,就這樣被扯得支離破碎。是的,我相信吳維,相信他對我的愛,他愛我,他才會自私、脆弱、殘忍,不顧一切地毀掉我的希望。他太在乎我了。
可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原諒他。
[6]
我去了北京,那是子今現在的城市,我一心想要找到他。離開了吳維的照顧,我過得并不好,做的是薪水低微的工作,卻要忍受上司的蠻橫、同事的敵對、客戶的捉弄,以及數不清的冷眼和碰壁。這一切不得不使我承認,我不過是個資質平庸的女子,從來就不見得有什么過人之處。
無論如何我還是很高興,我終于在這年冬天結束前,聯系上了子今。當聽到電話里他沉穩而有力的呼吸傳來,我幸福得幾乎要暈過去。
我在世貿中心一幢37層高的寫字樓里,再次見到了子今,透過6年的光陰打量面前人,他衣著光鮮,我灰頭土臉,他伸手過來時,我手上還留著打印機的油墨,我便縮回手,用紙巾反復擦拭,整個世界突然間變得冰涼。而子今望著我的眼神,已經是空空蕩蕩,那些曾經的溫暖、信任、和無限寵愛,已經被彬彬有禮所取代。原來我與他,竟已是”蕭郎夢遠成路人”。他笑聲朗朗,舉止言行自信卻又滴水不漏。他早已不是當初的青澀少年,他已經被這社會,打磨得刀槍不入。他原來都早已辨不出,我帶來的那縷青橘芳香。
就這樣,我從起點又回到終點,我拒絕了吳維,卻并沒有找回子今。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與子今,或曾有過機會成就一對神仙眷侶,可終究陰錯陽差。是那些任性爭執、所有自私錯誤,和愛情里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將時間道道漲成傷口,而把我們,慢慢地,變成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