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對暴力的偏愛使其成為20世紀80年代作家中的一個異數,以至于有評論說他“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①在90年代的三部長篇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余華用溫情逐漸瓦解暴力。暌違了10年之久,余華又有長篇《兄弟》問世,銜接的依然是90年代《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的溫情寫作軌跡,但同時又有所變異。引人注目的是,《兄弟》的人性人情之美達到了余華小說中從未有過的明亮。但在余華力圖實現新的攀援時,王德威當年的追問依然存在:“他書寫暴力與傷痕,似乎已逐漸挪向制度內合法化的暴力,合理化的傷痕,而且不再排斥一種療傷止暴的可能——家庭。回首十年創作的過程,余華儼然借《許三觀賣血記》作了盤整。他是變成熟了,還是保守了?”②
一
在《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以靈巧敘述解決了原本應當相當復雜的小說框架,小說也就顯得既輕盈又豐潤。因為敘述靈巧,所以小說的敘事格調是相當統一的。《活著》的簡單樸實與《許三觀賣血記》的幽默都獲得了讀者的認同。《兄弟》中的敘事出現了相當多的變調:“《許三觀賣血記》是舒緩的,像民歌一樣,而這部是跌宕起伏的。”③《兄弟》的敘事格調是不統一的,這種不統一不僅是在上半部存在,而且將延伸到尚未出版的下半部。如果以《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的閱讀經驗來對待《兄弟》,試圖從中得到相似的體驗,我以為這種期待必然會落空,同時,這也是無視作者創作變革的一種消極懶惰的閱讀期待。余華是一位重視創新的作家,他認為作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在于經常的朝三暮四,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墓。④
余華在接受媒體的轟炸式采訪時,一直向讀者提示著《兄弟》的特別。在我看來,《兄弟》的特別即在于余華似乎融合了自己20余年的小說創作,融合的結果則是荒誕與嚴肅并存,悲劇與喜劇交集,血腥與溫情同在,造成了“淚中有笑,笑中有淚”的閱讀效果。
《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是余華試圖改變暴力寫作的結果。在這之前,熱衷于暴力的余華對于親情持冷漠與懷疑的心態,對于溫情的否定一直讓他的寫作處于痛苦而焦灼的狀態之中。從《活著》開始,余華開始改變自己的寫作狀態:“我一直是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⑤這兩部小說成為余華摒棄暴力寫作回到溫情寫作的標志。這種溫情寫作,也可以視為優美人性的寫作。在奉獻了太多的兇殘惡毒的面影之后,《活著》通過第一人稱“我”的講述,福貴及其家人的不幸一一娓娓道來,于簡單樸實中蘊藉著深厚的情感。《許三觀賣血記》則以許三觀的家常生活為中心,沒有太悲劇的故事,有的只是小戶人家的歡樂哀怨,再加上主人公的幽默生活方式,著實讓人對余華的轉變刮目相看。
經過10年的沉寂,《兄弟》在接續家庭溫情的寫作上顯然是更進一步。首先,他選擇兩個破碎家庭重新組合以后的小家庭作為家庭親情的發生地,這樣的家庭挑選應該是出于對人性人情的信任。在這個家庭中,沒有所謂繼父后母的狠毒,也沒有孩子對于繼父后母的仇恨,有的只是相依為命的溫暖與寬容。在常人眼中,不可能出現愛的家庭,愛出現了。這愛雖然遭到世界中的惡的揶揄,但是這并不恐怖,因為他們相親相愛,并沒有因為惡的存在而否認愛的價值。于是,我們看到了新婚的第二天,宋凡平帶領全家逛街去。面對眾人不懷好意的笑聲,宋凡平不僅要求妻子抬起頭來,而且要一家人快快樂樂的。這時,我立刻想到魯迅所說的“如入無物之陣”。相信了愛,人便可以面對庸俗的流言譏笑。其次,余華以兩個本來沒有血緣關系卻成為了兄弟的孩童作為小說的核心人物。如果說,父母的夫妻之愛是源于男女性別之愛,那么,兩個孩子的兄弟之情顯得更加純潔動人。余華在1988年曾經發表《現實一種》這部充滿暴力血腥場面的小說。出于對親情的否定,整個小說中的暴力血腥都來自于兄弟間的相互殘殺。年幼的堂兄摔死尚在搖籃中的堂弟,親叔叔踢死小侄兒,哥哥親手整死弟弟,弟媳不僅要讓哥哥領受死刑,而且還要讓他被醫生大卸八塊……《兄弟》中的宋鋼與李光頭兩小無猜的純真情感就像是在紛亂時代里開出的一朵野花,清新怡人。這種孩童之間兄弟情誼的書寫恰恰彌補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中這部分描寫的薄弱。因為它們太關注成人的世界,傳達成人的情感,而《兄弟》則以對兒童世界的關注發掘出一個人性的新視角,盡管兄弟倆性情相異,而彼此的情意又成為各自性情的一個生動組成。
二
現在的余華顯然已不滿足于僅僅延續溫情寫作的層面,如果他繼續《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的寫作軌跡,這對他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但同時也就存在復制自己的嫌疑。于是,《兄弟》開始了新挑戰,而我們則重新見到久違了的暴力場面。
在《活著》中有各種各樣的親人的死亡,但是余華都采取了側面傳達的方法,落腳點在福貴怎樣承擔親人的死亡,這也是相對溫情的處理。《許三觀賣血記》中的死亡都是配角的死亡,處理起來更加簡潔。可是,10年之后的《兄弟》卻再次展現了余華對于暴力與死亡的偏愛:宋凡平的悲壯之死、孫偉的無辜悲慘的死、孫偉父親的剛烈的自殺。相對于這三個人的死亡,李蘭的死亡顯得溫柔憂傷,李光頭生父的死亡則顯得無恥。余華在18萬字的篇幅中描繪了5個人的死亡和1個人的瘋狂,宋凡平、孫偉父子的死亡又是重墨描摹的血腥。在這里,我們好像看見了《一九八六年》、《現實一種》時冷酷、嗜血、迷戀于暴力的余華。余華究竟怎么了?《兄弟》難道就這樣成為一道余氏拼盤,五味俱全?
如果這三個人的死亡場面成為單個短篇的話,那么幾乎可以肯定余華在簡單地重復“先鋒派”時期的自己,這樣的寫作了無新意。但是,長篇小說的魅力就在于它們是從屬于一個龐大的整體,前前后后血肉相連。表面上看起來,這些血腥、死亡與溫情是截然對立的,但是,當余華把它們勾連在一起時,《兄弟》便有了特別的效果,更何況,經過余華的細致描摹,一切又顯得那樣的合情合理。這應當就是《兄弟》敘事中的難度:在冷酷中含有溫情,在溫情中又有冷酷,悲喜交加。
為了成功地越過這難度,余華在小說中采取了“強度敘述”:“作家達到了某個高度后,面對敘述突出的不再是才華,而是性格決定他選擇的方法,有的人性格就是勇往直前,而有的人就會選擇討巧的方法。選擇了正面強攻的敘述方法以后,我感覺自己是勇往直前的,面對敘述是不退縮,不繞開,也堅決不用聰明的辦法去處理。《兄弟》連一些不經意的地方也是這樣處理的,因為不這樣寫就感覺不舒服。”⑥
宋凡平之死是《兄弟》中的第一個血腥場面。如果按照《活著》的處理方式,那么小說會推進得很快。但是余華仿佛在這里進行電影畫面的特寫,宋凡平之死的細節占據了小說將近1/5的篇幅。我以為最初的幾乎是令人窒息的血腥場面是為后來的種種場面做前導。在宋凡平死后兩個孩子尚未到來的時候,宋凡平的尸體并未引起眾人的圍觀,而孩子的哭泣引起了眾人看熱鬧的欲望。如果不是蘇媽的仗義相助,根本沒有人會主動幫忙,陶青也是因為被孩子抓住脫身不得又被蘇媽勸說才硬著頭皮答應下這樁差事。余華在寫盡了人世間的冷漠后,又寫出了人性的復蘇。陶青與熟人打架既是由于陶青對眾人好奇心態的惱火,又是陶青同情心的轉折點:從這里開始,他不再將這事看作倒霉窩火的差事,而是對這家人充滿了同情。而陶青的轉折又意味著殘酷的氣息漸漸轉變為溫情的傷痛。當余華將血腥場面引向對人靈魂深處的考察時,這血腥場面就成了人性的測試紙,而不再是早期余華的炫技。
從這個層面上看,孫偉父子的死亡也有著相似的功效。孫偉悲慘無辜地死于自己的一頭長發,只因為長發在世俗的眼光里是“不學好”的標志,而在孫偉心里是美的。不僅沒有人為此負責,當孫偉父親追尋當事人時,另一群紅袖章制服了他。一個失去愛子的父親不僅不能為兒子報仇雪恨,還不能為兒子收尸。孫母的瘋狂與孫父的自殺都是源于對孩子、家人的深愛。而在這一家完全毀滅的過程中,又有幾人表示同情呢?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將之當作談資罷了。只有蘇媽為瘋狂的孫母穿上了衣服,李蘭理解了孫父的心情,李光頭、宋鋼兄弟流下了眼淚。
即使是成人在回想童年的經歷時,童年時沒有記清楚的事情也依然無從想起。不過,他會記住最傳神的東西。于是,在關于宋凡平與孫偉的死亡場景中出現的打手永遠是幾個“紅袖章”這樣的集體名詞。其實,即使知道是某個具體的個人也是無濟于事的,更何況,這些真的是集體行為呢?在“文革”這樣一個常規失去的年代,暴力借著“革命”的名義而合法化,批斗、毆打甚至死亡是再尋常沒有的了。《兄弟》中的暴力經典就是宋凡平、孫偉父子的死亡細節,而余華童年所見的刑罰則用在了孫偉父親的身上,童年的記憶在偶然中復活。
余華以一種不再靈巧的方式進行正面的強度敘事,讓小說充滿了在場感。但是,對于余華來說,僅僅是寫實的在場感遠遠不夠,當他用久違的暴力血腥來測試人性人情的時候,他總是讓溫情那么柔弱但是從不缺席。這不能不讓人想起評論者對《日瓦戈醫生》的評價:“帕斯捷爾納克筆下的日瓦戈醫生和拉莉薩其實也是人類心靈在社會巨變時代的象征:渺小的生命無力脫離苦難,柔弱的心靈抗擊不了現實,但是,苦難也奪不去人類的希望,現實也磨滅不了心靈的良知。永遠的希望不是在一個感官可以感觸的現實世界,而是在一個柔弱而高尚的心靈世界。”⑦余華沒有隨意施舍廉價的樂觀,而是賦予宋凡平、李蘭、蘇媽等人“柔弱而高尚的心靈世界”。現實生活中的頭破血流為這個“柔弱而高尚的心靈世界”做了最好的襯托。
三
余華在《兄弟》中實現了溫情與暴力的交響,同時也遭遇了自己的創作瓶頸。這就是《兄弟》所面臨的“文革”敘事問題。
“文革”敘事對作家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卻也是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余華自然也不例外。整個20世紀對于中國人來說是個跌宕起伏的世紀,而“文革”又是其中最特別的一章。生于其中是一種不幸,但對于作家來說又是難得的幸運,正所謂“江山不幸詩人幸”。在“文革”結束之后的80年代,大量的相關文學作品出現,培養了讀者對這類題材作品的慣性閱讀心理。所以20多年之后的余華如何介入“文革”成為《兄弟》中的一個敘事挑戰。由《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的寫作,余華經歷了創作心態從緊張到溫和的調整過程,現在,他終于可以平靜面對這個巨大的敘事誘惑了,然而當他用兄弟倆的孩童經歷作為敘事的切入口時,他能夠避免跌入常見的“文革”敘事嗎?
為了突破以往“文革”敘事的控訴與悲情,余華以荒誕為《兄弟》的悲情打上一層別致的色彩。開篇即以一種荒誕幽默的筆法展開了長達32頁的李光頭及其生父偷窺女廁的故事敘述。然而真正深刻的荒誕是“以荒誕感超越荒誕,固然生活世界仍是荒誕,但在荒誕的超越中,可以獲得生命的歡樂和自由,并證實了人的惟一的真實的力量,荒誕由此變成了人的存在的真實價值。”⑧如加繆的《局外人》等,以荒誕顯示人的精神深處與痛苦的靈魂。當余華以幽默戲謔與瑣碎單調的重復讓李光頭頻頻游蕩在劉鎮的大街小巷時,李光頭靈魂深處的游蕩卻沒有能夠傳達出來。外表輕松的李光頭精神上是單薄的,作為小說的主人公,他的生存還未能傳遞更深的歷史感。我想,這與余華的“文革”觀密切相關。
對于“文革”,余華曾在文中多次提及自己的童年印象,他對“文革”的整體性記憶就是恐怖、死亡、壓抑、無聊。余華“文革”觀念的形成一方面是來自于童年記憶,另一方面則來自于他對有關“文革”資料的閱讀。在我看來,后者的影響顯然更為有力,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童年時模糊不清的印象不斷地被后者強化。在回答《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提問時,余華談到了《兄弟》中有關暴力細節的問題:“是我從一些文革資料中看到的,當時紅衛兵、造反派們發明了很多酷刑。我所寫的只是文革期間用得最多的幾種而已,把貓放進褲子里和肛門吸煙是我們小時候都親眼見過的。”⑨其實,資料也好,親見也好,無非是為了說明事件的真實性。“文革”曾給成千上萬個家庭或個人造成苦痛不堪的一段經歷,這點已是不爭的事實,無需回避。余華的童年與少年都在“文革”中度過,他當然有資格作為那個時代的見證人與敘事者。他煞費苦心地以回憶的方式重繪兄弟倆的童年歲月,期望將讀者拉回到歷史現場。但我們必須警惕的是:我們是否真能由此觸摸到“文革”的真實?觸摸到的又是怎樣的一種“真實”?一次回憶就是一種敘事角度的選擇,就是對“事件”本身的一次加工處理,其中有增加,也有遺漏,有弱化也有強調。余華的“回憶”雖然擺脫了早期寫作時的沖動與憤怒,卻擺脫不了長期以來形成的對“文革”的簡單化的批判立場。因而,他的“文革”故事,與其說是回憶,毋寧說是對記憶深處某些傷痛的片面強調與重構。米蘭·昆德拉曾言:“昭示洞察它們的太陽沉落了,人們只能憑借回想的依稀微光來辯解一切。”⑩當那“革命”的年代成為回憶的資源時,我們的敘事是否只能進行沉重的書寫,而沒有其他可能?我們在追求“片面的深刻”的同時能否兼顧敘事的豐富性與復雜性?
作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余華是很有歷史責任感的,生于60年代就意味著對于“文革”可以進行親歷敘事,以后的作家們只能憑借文字或其他二手資料去揣摩那個時代。但也正因為如此,當余華開始正面“文革”的時候,他尚未能拓展已有的“文革”觀。在《兄弟》的人性人情之美顯得明亮的時候,也許更要考慮的是觸及靈魂的深。《兄弟》不由自主地沿著已有的“文革”敘事傳統前進:盡管不再是簡單的控訴,批判的立場卻是一以貫之的。在荒誕戲謔一番之后,余華還是延續了悲情傳統。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兄弟》表現出了令人惋惜的局限。
這樣的評判,對于只出版了《兄弟》上半部的余華來說或許并不公平。余華試圖讓《兄弟》在整體結構上呈現出對比:“如果單單正面寫文革,我覺得沒有太大價值。或者正面寫今天的時代,如果沒有特別好的角度,也沒有很大價值。但是把這兩個時代并列在一起,就突顯出價值了……我就是要形成這種強烈反差。”幸好還有尚未出版的下半部,但是整部小說能否給讀者這樣的對比?《兄弟》能否成為余華與讀者共同認可的“大”小說?真希望《兄弟》(上)存在的問題能夠在下半部中得到彌補,我們期待余華帶給讀者的是驚喜而不是失望。□
①余華《內心之死》第2頁,華藝出版社2000年版。
②王德威《傷痕即景 暴力奇觀》,《讀書》1998年第5期。
③⑥術術、丁立華《余華:“正面強攻”我們的時代》,《新京報》2005 年7 月22 日。
④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第154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⑤余華《為內心寫作》,《靈魂飯》第222頁,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
⑦劉再復、林崗《罪與文學——關于文學懺悔意識和靈魂維度的考察》第104頁,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⑧劉小楓《拯救與逍遙》第356頁,三聯書店2001年版。
⑨戴婧婷《余華:作家應當走在自己的前面》,《中國新聞周刊》2005年8月18日。
⑩米蘭·昆德拉著、韓少功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第2頁,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江蘇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