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輝
負笈西方,就是站在文化的十字路口,不斷體驗一種東西方之間相遇和沖突的深刻過程。過去從書本中得到的關于西方世界的知識,在這樣一個動蕩的過程中被揚棄。游學數載,生活固然自在悠閑,此地山川草木美不勝收,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我得以近距離觀察這個社會,一切經驗變得鮮活,歷史和現實都儼然有血有肉,精神上的沖擊是如此有震撼力量,這種震撼又糅雜了各種復雜的因素,讓我時而清醒,間或迷惘,給我的思考帶來多元的可能結果。新來的理念和固有的信條在心中做著你死我活的決斗,一場思想中血淋淋的拼殺下來,像是武林高手的左右手互搏,無論是左手獲勝,還是右手占優,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給我造成難以平復的劇烈震蕩:如果摧毀了舊有的基礎,就將面臨精神重建的艱難,心靈便要忍受沒有方向的極度自由甚至紊亂;即便頑固的舊我取勝,屹立不倒,然而經歷這樣的沖擊,雖不至于七零八落,也開始搖搖晃晃,蹣跚踉蹌,以至于暗地里開始懷疑自己從前的信條,時而竟要騎墻才能說服自己,因為思想混戰中“對手”曾攻擊我的那些地方,其眼光之準令我這個渾不自知的局中人也不得不深為嘆服。于是,既然免不去激烈的心靈爭斗,就要擔負許多責任,或要在廢墟上建家園,或要在固守的陣線中謀求茍延殘喘。這種擔當,一般講,是一種心靈的自覺,并且不斷強化,反復確認,始終追求。它可能源于“匹夫有責”的良知,更合理的解釋是來自于知識分子彼此之間的互相鼓勵。盡管這種鼓勵常常淪為孤獨者的互憐,可是精英意識同時賦予自己更多的悲壯感,英雄主義的旋律催著自己前進。我自己無法掌控它的方向,而必須跟從。面對文化和思想的沖撞,我汲取著,同時堅守著,汲取是因為要擔當,堅守也是要擔當。能汲取多少,能不能堅守得住,恐怕我自己都不知道。
在這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文化碰撞中,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在后退,還是—前進,我都難以回答,守著自己的立場便是不錯,有時候連自己的立場是什么都已經分不清楚。因為嚴肅的說,我并不是一個中國文化的傳薪者。我們這一代,是文化沙漠中成長的一代,我更多是出于一種身份的原因而把中國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愛國是不加思考的習慣,因此自覺地愛我們的文化,即便我是文化的白癡。我所承襲的,是一種公共意識形態強加給我之后的異形。長期以來,作為隸屬于所謂“我們”的一個個體,我是被改造的,接到手里的多數東西也都是被篡改的。這個時代,中國急遽上升,所有沉積的痛苦翻涌上來,所有人在新舊潮流里面的掙扎過程,恰恰構成了我今天思想的回憶沉積。時代的轉折,迫使我個人不斷轉折,宏大的歷史之中隱約是小我的痕跡,而這個小我由于精神蒼白而顯得有些掙扎無力。
然而我也不是一個西方的膜拜者。在我來說,棄絕歷史、回避中國文化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1999年以來,我曾經有意識地弱化自己的民族主義理念,卻并不能消滅我從肉體到精神的大國情結和中國夢,因為它從來不是短短50年的產物,它在經驗上至少是160年來的聚合,它繼承了漢代以來的2000年道統。即便我來到這里是為了求得西人治國的精義,理解西人社會的文化,可是我從內到外,都在學習的同時不自覺地排斥著我眼前的世界,所謂的東西碰撞,就在我的腦海里掀動著浪潮。這樣一來,學術上的困惑便和個體心靈的困惑再次融合在一起。這種疑慮是一種自覺,尋找支點的自覺。然而也摻雜著對個人歷史的感性體驗,因此帶著一種懷疑的情緒,不停追問的對象,主要還是自己。精神的皈依,在于自我,精神家園,是不是只有一個地方,見仁見智,或許我們都在一個手掌上跳舞,也說不定。然而在東西文化撞擊我的心靈間歇的時候,我希望有塵埃落定的時刻到來,我知道自己向著一個方向而去,也應該朝著一個方向去。這個方向,就如朋友所說,扎根后,才可以向上開花。
于是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打開同一本書,讀經自《論語》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