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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

2005-04-29 00:44:03徐則臣
山花 2005年5期
關鍵詞:西夏

徐則臣

我縮著脖子打瞌睡,懷里抱著一本書。手機響了,是我的女房東,敞開嗓門問我現在在哪兒。當然是書店了,我說,還能在哪兒。房東說,快點,趕緊的,到派出所去。警察到處找你哪,她說,打我們家好幾次電話,我都急死了。她應該是急了,不急她是不會舍得花三毛錢給我打電話的。

“你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女房東儼然是在跟一個罪犯說話。

我沒理她,關了手機。我整天呆在這屁股大的屋子里,能犯什么事。可是不犯事警察找我干嗎?我還是有點毛,這里面三五十本盜版書還是有的。我看了看書架后面,沒有一個顧客。大冷的天,誰還買書。我鎖上門,外面已是黃昏,灰黑的夜就要降臨,北京開始變得沉重起來。

風也是黑的,直往脖子里灌,這大冷的天。我騎著自行車向派出所跑,一緊張手套也忘了拿。什么時候車都多。我從車縫里鉆過去,闖了兩個紅燈,到了派出所渾身冰冷,鎖上車子后才發現,身上其實出了不少汗。

派出所里就一個房間亮燈,一個警察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敲敲門。

“你就是王一丁?”那警察拉開門劈頭蓋臉就問,唾沫星子都崩到了我臉上。

“我就是,”我對著屋里充足的暖氣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因為房間里還有一個姑娘,我把第二個噴嚏活生生地憋回去了?!拔覜]犯事啊?”

“那這姑娘是怎么回事?”胖警察指著那姑娘問我。“我都等了你三個小時了。你看,”他伸出手表讓我看,“已經下班一個小時零十二分鐘了。趕快領走?!?/p>

他讓我把那姑娘領走。那姑娘長得挺清秀的,兩個膝蓋并攏坐在暖氣片旁的椅子上,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我就聽不懂了,她是誰啊我領她走?

“人家來找你的,不知從哪兒來的。叫西夏,”胖警察已經伸進了軍大衣的一只袖子,空閑的那只手把桌子上的一張紙拉過來給我看?!澳闶谴蚰膬簛淼?噢,我又忘了,你是個啞巴?!?/p>

我看了看那張紙,上面誰用自來水筆寫了一行看起來不算太難看的字,有點亂:

王一丁,她就是西夏,你好好待她。

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也就是房東家的號碼。

我又看了看那姑娘,高鼻梁,長睫毛,眼睛長得也好看??晌也徽J識她。

我說:“你是誰?誰讓你來找我的?”

胖警察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么,她是個啞巴?!?/p>

啞巴。我又去看那張紙條,上面的確寫的是我的名字。她應該就是西夏?!拔也徽J識她。”

“我也不認識,”胖警察說,他已經穿好了另一只袖子,開始扣大衣最后一個紐扣?!摆s快領走,我還要去丈母娘家接兒子,今晚又要挨老婆罵了。”

“警察同志,我真的不認識她?!?/p>

“神仙也不是生來就相互認識的,快走,”他把我往外面趕,然后去拉那姑娘起來?!霸倏纯床痪驼J識了?”

“可是我真的不認識!”

“怎么?”胖警察頭都歪了,指著墻上的警徽說,“這是派出所!”啪地帶上了門。然后發動摩托車,冒一串煙就跑了。

胖警察走了,那姑娘就跟在了我身后。她是沖著我來的,看來我是逃不掉了。我推著車子走在前面,速度很慢,以便她能跟得上。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我轉身的時候她在看我。如果她不是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在大街上遇到了我會多看她幾眼的。真的不錯,走路的樣子都好看。我把速度繼續放慢,跟她走了平行。

“你叫西夏?”

她點點頭。

西夏。我想起了遙遠的歷史里那個偏僻的名字。一個騎在馬上的國家和一大群人,會梳很多毫無必要的小辮子。太遠了,想不起他們到底長什么樣子了。這姑娘竟然叫了這么一個怪名字。

“西夏?!蔽艺f。

她又點點頭。

我還想再問問她點什么,肚子叫了。往常的這時候我早該吃晚飯了。于是我又問她:

“餓了吧?”

她點點頭。

回去做飯有點遲了,我帶著西夏到馬蘭拉面館吃了兩碗牛肉拉面。熱氣騰騰的兩碗面下去了,湯湯水水的,讓我覺得在這個冬天的夜晚重新活了過來。海淀橋上的紅燈亮了,橋上車來車往。我們繼續往前走。我住在北大西門外的承澤園里,從硅谷往北走,到了北大西門時進蔚秀園,穿過整個蔚秀園,再過從頤和園里流出來的萬泉河,就是承澤園。

我租的是平房,有點破,不過一個人住還是不錯的。我所以找了這間平房,是因為它門前有棵老柳樹,很粗,老得有年頭了,肚子里都空了,常常有小孩捉迷藏時躲進去,一個大人都站得進去。我就是喜歡這棵柳樹才決定租這房子的。小時候,我家門口也有這么一棵老柳樹。我喜歡柳樹,春天來了,枝條就大大咧咧地垂到了地上。蔚秀園里行人很少,一路清冷,她是個啞巴,我也懶得說話了。一大早爬起來去圖書大廈進書,然后運回來,整理,上架,忙忙操操的一天。幸虧天氣冷,一直清醒著,現在牛肉面下了肚,身子暖起來,瞌睡也跟著來了。

我把自行車放好,就去敲女房東的門。我想讓西夏先和她住上一個晚上,什么事都等到天亮了再說。女房東從門后面伸出個頭來,看了看西夏,又看了看我,說:

“這姑娘是?你真的犯事了?這可怎么得了!”

“犯什么事!”我說,“幫個忙,讓她跟你擠一夜。我屋小,她又是個女的。”

“她是誰?”女房東脖子伸得更長了。

“她叫西夏,不喜歡說話。別的我就不知道了?!?/p>

女房東以為我在開玩笑,對我曖昧地笑了。四十來歲的老女人,多少有點神經過敏。為了讓她同意收留西夏,我好說歹說,最后終于承認她是我女朋友。這么說我都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帶過女孩來過這間小屋。沒有女孩可帶。女房東說,照直說不就結了,你看把這姑娘晾在外面,都凍壞了,快進來快進來。真是的,對阿姨也不說實話。

第二天早上,西夏的敲門聲把我叫醒了。昨夜也沒想什么心事就睡了,結結實實的一覺。我看看手表,才早上七點。天還沒有亮開。我躺在被窩里磨蹭了幾分鐘,實在覺得莫名其妙,天上掉下了個大活人。起碼我應該知道她的前因后果,為什么要來投奔我??晌沂裁炊疾恢?,她不說。昨天晚上我在路上和拉面館里都問了,問她哪里人,誰讓她來找我的,找我干什么,她要么搖頭,要么愣愣地看著我,或者是做著我看不懂的手勢??傊沂鞘裁匆矝]問出來,也許她多少表達了一點,但是我還是一點都沒弄明白。我從沒和啞巴打過交道。我覺得我還應該繼續問下去。

西夏梳洗過后人更清秀了,整個人似乎都變得新鮮了。她沖我笑笑,進了我的房間,很自然,好像她和這陌生的屋子也有不小的關系。我還站在門前發愣,用披在身上的羽絨服把自己裹緊,早上空氣清冷,整個園子都很安靜,哪個地方有幾聲鳥叫,一聽就是關在籠子里的那種鳥。

女房東從門后伸出頭來,招呼我到他們家去。他們家的暖氣比我的屋里好多了?!八皇莻€啞巴嗎?”女房東說,表情嚴肅,聲音很重,顯然在向我強調一個事實。說過以后可能又覺得話有點重了,立刻換了

一臉來路不明的微笑?!安贿^人倒是不錯。不管怎么樣,有總比沒有好。”

她的意思我明白。我笑笑,說:“阿姨,你誤會了,我不認識她?!?/p>

“不認識就帶回來了!你真行,我兒子要有你這手段就好了。”

“我是說,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完全就是陌生人。真的?!?/p>

“我不信,陌生人人家就這么跟你回來了?”

“不知道誰在哪里找到我的名字和你家的電話號碼,就讓她找來了。她是誰,要干什么,我都不清楚,昨天晚上還沒來得及問出個頭緒呢。我也在納悶?!?/p>

“那,這樣的人你怎么敢帶回來?”女房東的臉立馬長了一大截?!八龝粫茄b啞巴?這年頭什么人沒有!”

這我倒沒想到,經她一說我覺得問題是有那么一點嚴重。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就帶了回來?我從女房東家里出來,都有點心事重重了。我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從水池邊回來,發現西夏已經開始做早飯了。看到我在發楞,就笑笑,指指旁邊的半把掛面,又指指正冒熱氣的鐵鍋,她告訴我我們的早飯是面條。她像這個小屋的主人一樣,對我的廚房駕輕就熟。這讓我倒不好開口了。我到沙發上坐下,點上一根煙,只吸了幾口,就讓它慢慢燃著,我就不明白她怎么就這樣不可思議呢。

那根煙燒了一半,面條做好了。這個名叫西夏的姑娘把面條端到了小飯桌上,我的那碗里還有兩個荷包蛋。然后,她擺上了我在超市買的小咸菜和辣醬。她把筷子遞給我,低下頭開始吃自己的那一碗,沒有荷包蛋。我捏著筷子看她吃,梳成馬尾巴的頭發在我面前一點一點的。我夾了一個荷包蛋給她,她對我搖搖頭,又還給了我。繼續低頭吃面條,吃得很細,一根一根地吸進嘴里。

我說:“你到底是不是啞巴?”

她抬起頭看我,對我的問題好像驚訝,但是她卻對我搖了搖頭。

“不是啞巴那你為什么不說話?”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臉上出現了悲凄,手里的筷子也跟著瞎搖晃起來。

“你是說,你過去不是啞巴,但是現在是了?”

她用力地點頭,示意我快吃,面條快涼了。

我挑了一筷子面條,又問她,為什么現在不能說話了?她還是搖頭,頭低下來,似乎我再問下去她就要哭了。她也不知道。我還想再問下去,看到她吃得更慢了,就打住了。我想算了,不管她是什么人,總得讓她吃完這頓飯。我們都不再出聲,她給我夾菜我也不出聲。夾菜的時候她不看我,動作很家常,像妻子夾給丈夫,像妹妹夾給哥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吃完飯,她開始收拾去洗刷。我又點了一根煙,看著煙頭上煙霧回旋繚繞。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種怪事。我看看表,離書店開門還有一個小時,我想提前去上班。

穿好衣服,我對著廚房說:“我去上班了,你離開的時候把我房門帶上就行了。”然后我就走了,我想她懂我的意思。為了把時間磨蹭過去,我決定步行去書店。那個小書店是我和一個朋友合伙搞的,不好也不壞,北京這地方的生活基本上還能對付過去。這幾天輪到我來打理。一般都是早出晚歸,中午一頓隨便在哪個小飯店里買份盒飯就打發了。剛出了承澤園,在萬泉河邊上遇到了買早點的女房東。

“那姑娘呢?走了?”她問我。

“沒有,還在洗碗。”

“那你問明白了?”

“沒有,她不會說話。我也不想問了,也不好意思趕她走,拐了一個彎,讓她離開的時候把房門帶上。”

“你犯糊涂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哪有把門留給一個陌生人的!”

“就一間小屋,又搬不走。我沒什么值錢東西。”

“這可是你說的,”女房東大概覺得很氣憤,甩了一下手里的油條就走了?!俺隽耸聞e說阿姨沒提醒你!”

能出什么事,我和窮光蛋差不了多少,小偷來了我也不擔心。但那是她家的房子。我磨磨蹭蹭地走,萬泉河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我想北大未名湖里的冰應該會更厚,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很多學生在上面溜冰,我也冒充年輕人去玩過幾次。穿過蔚秀園,在北大西門那兒停了一下,看了看硬梆梆站著的門衛,又放棄了去北大校園里轉一圈的念頭。

這一天同樣乏善可陳。和過去的無數天一樣:開門,簡單地收拾一下,賣書,記帳,端到手里就冷掉了的盒飯,還是賣書,偶爾的一陣小瞌睡,坐著的時候若不瞌睡就找一本有意思的書翻翻。我喜歡看書,什么書都看,都瞎看。因為看這個書店,日積月累竟也翻了不少的書,又加上要掌握出版界和圖書銷售行情,肚子里稀里糊涂也算有了點墨水。這是別人說的,我朋友,還有那些買書的人,比如北大、清華的一些學生,我隔三差五還能和他們侃上幾句。這么一來,搞得我多少有點自我感覺良好,就更加熱愛看書了。我也不知道我看書到底是為了什么,大概就是為了能夠得到點可以和別人對話的虛榮感吧。不知道,反正是愛看了,有事沒事就摸出一本書來,看得還像模像樣。

先亮一盞燈,再亮第二盞,三盞燈全亮起來,天就快傍晚了,我該關門回家了。

那天傍晚回家也回得我心事重重。總覺得心里有點事,大概是看書看的,那本讓人不高興的書看了半截子,心里總還惦記著。也可能是平常都騎自行車,跑得快,今天突然改步行了,一路東張西望,滿眼都是冷冰冰的傍晚、行人和車,看得讓我都有點憂世傷生了。花了大半個小時我才走到家,看到了溫暖的老柳樹的同時,也看到了溫暖的燈光從我的小屋里散出來。我終于明白那個心事,那個叫西夏的女孩。門關著,我站在門前,聽到了里面細微的小呼嚕聲。她竟然還沒走。我推門進去,她就醒了。她蜷縮在沙發上像只貓,揉揉眼站起來,打了一個寒戰。她對我笑笑,讓我坐下,她去熱一下飯菜。她把晚飯做好了,兩菜一湯在飯桌上。既然沒走,也只好這樣了,我坐下來,點上煙,等一桌熱氣騰騰的晚飯。

飯桌上我幾次想問,為什么沒有離開,猶豫了幾次還是算了。她的晚飯似乎吃得很開心,飯菜的味道也不錯。她的日?;膴A菜終于讓我有點尷尬了,我意識到這是晚上,我們是一對陌生的男女,這種顧忌讓我不習慣。我覺得我得讓她走了。

更尷尬的還在后面。

吃過飯西夏洗碗,我去敲房東的門,想讓她再收留西夏一個晚上。敲了半天,門才開,女房東打著哈欠讓我進去。

“那姑娘怎么還不走?”她問我,兩只手還在忙著手里的毛線活,眼睛盯著電視。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阿姨,”我說話也變得不暢快了。“我想請你再讓她在你這兒住一晚,明天我就讓她走。”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家老陳今晚有可能回來,這就不好辦了?!?/p>

“陳叔不是出差了嗎?”

“是啊,出差也不能不回家呀。他在電話里說了,就這兩天,可能今夜就能趕到家。你看,怎不能三個人睡一張床吧?!?/p>

“你們家不是還有一張空床么?小軍的?!?/p>

“那床好長時間沒人睡了,再說,小軍特煩陌生人進他的房間。”

“那能不能讓陳叔委屈一下?”

“小王,這個,你看我們家老陳出門這么多天了,

剛回來,總得,不怕你笑話,人都說小別勝新婚。你陳叔是個急性子,你也知道?!?/p>

話都說成這樣了,四十多歲,正是飽滿的欲望之年。我還能說什么?扯了個幌子,我敷衍幾句就離開了。我知道她在推辭,我臨走的時候她又告誡我:

“小王,來路不明,早晚是個禍害?!?/p>

那晚陳叔當然沒有回來。當然這已經不是我的事了。我的事很麻煩,我必須和一個陌生女人同居一室,這怎么說都是件別扭的事。她在燒熱水,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小。我幫她調大了一些。在電視上別人的聲音里,我抓著頭皮說:

“房東那邊今晚不方便,只好委屈你住這里了?!?/p>

她點頭答應著,好像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煤氣灶上的水開了,她像家庭主婦那樣去灌熱水瓶。我知道女人的事很麻煩,就告訴她哪個是臉盆,哪個是腳盆,然后就關上門出來了。我在外面找不到事干,就抽煙,打火機照見了屋檐下一溜衣服,被凍得硬梆梆的,褲管直直地站在夜里。她把我的臟衣服全洗了。我被感動了一下,除了我媽和我姐,還沒有女人給我洗過衣服。大冷的天,她洗了一大堆衣服。

一根煙抽完了,她把門打開讓我進去。她做出怕冷的樣子,她怕我冷。她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脫掉鞋襪開始洗腳,我努力將目光固定在電視上,還是看見了她的腳,白得觸目驚心。她的腳讓我深刻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女人。真要命。我決定去收拾一下床鋪。讓她睡在床上,我把長沙發打開,臨時做成了一張床。缺的是被褥,我只有一套。只好從衣櫥里把所有能摸出點厚度和溫暖的衣服全找出來,鋪在沙發上做墊被,我得和衣而臥,身上蓋一件棉大衣了事。

那晚我就這么睡的。說句沒出息的話,真有點驚心動魄。我讓她先睡,我要看一會兒書,背對著她,帶上耳塞邊聽音樂。大約十一點的時候,我拿下耳塞,聽到了她的微小的呼嚕聲。女人的這種小鼾聲讓我覺得莫名其妙的可愛。她睡得像只貓,被子彎曲成身體的形狀。我滅了燈,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穿著衣服睡還是冷。冷也睡著了。

后半夜我翻身,聽到了一點聲音,下意識地睜開眼,西夏竟然睡在了我身邊,她也到了沙發上。她把被子一大半蓋在我身上,我翻身時壓到她的胳膊了。她側身面對我睡,另一只胳膊放在我身上,像在微笑似的撇了撇嘴。當然她還在熟睡。我出了一身的汗,謹慎地轉過身背對她,平息了很久才重新入睡。

我醒來時她已經起床了,正準備做早飯,什么也沒有表示。

“你不能再留在這里了,”我看著筷子說。“不管你是干什么的,為了什么,你都得走了。我們這樣很不方便。”

西夏半天沒動靜。我瞟了她一眼,她竟然流眼淚了,她對著我搖頭。我就搞不懂了,一個闖入者,她倒覺得很委屈。委屈也不行。我匆匆吃完早飯,給了她五百塊錢做車費,就去書店了。路上我也轉過一個念頭,就是她真不愿意走,那就只能留下來給我做老婆了,可是我要個啞巴干嗎?連句話都不能說。再說,誰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就像女房東說的,這年頭什么人都有,賠了夫人又折兵也說不準。還是得讓她走。當然得讓她走。

但是西夏沒走。晚上我回來,遠遠就看到小屋里燈光明亮。我在門前停下來,看到了燈光里的一溜曬洗的衣裳,花花綠綠一堆女人的衣服。我推開門,西夏正在衣櫥前比劃一件長棉襖,看到我先是把衣服藏到身后,然后又拿出來,像小姑娘那樣穿上讓我看,在鏡子和我面前轉來轉去。挺不錯的一件衣服,我說,好。

她又從棉襖的口袋里掏出一條咖啡色的圍巾,踮著腳給我圍上,給我買的。她把我拉到穿衣鏡前,點著頭盯著我眼睛看,我說好看。她很高興,掏出一把錢給我,大約兩百五十塊錢。這是剩下的,她把我給的車票錢買了一堆衣服。

“你,”我說,“怎么沒走?”

她低下頭,脫下新棉襖,換上舊衣服和圍裙,一聲不吭去了廚房。我有點火,她竟然把錢都買了衣服,看來是打算長住了。這怎么行。我打開電視,新聞聯播剛剛開始,播音員說,國家領導人又出訪了。大人物總是很忙。我習慣性地點上煙,也不打算認真抽,我就在想,這個叫西夏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想不清楚,我得承認自己在這方面缺乏想像力。又在讀過的書里找,好像沒有讀過類似的故事,倒是一些詭異的案件里會出現這樣的情節。先是一個不速之客,通常是美人計,接下來就是人財兩空,家破人亡。想得我后背都有點發冷了。這時候熱騰騰的晚飯上來了,她把做好的晚飯熱了一下。

除了和朋友在飯店里,我一個人在家里從沒吃過這么豐盛美好的晚飯。她指著剛才我隨手放在電視機上的錢,告訴我她用了其中一些錢買了這些菜,還有一些,在廚房里。

飯菜很可口,可是一個難堪的夜晚又要來臨了。早知道這樣,我白天就去買一套被褥了。

我們吃到一半的時候,女房東在門外叫我,聲音很大,像要找我吵架。我讓西夏先吃,我開門出去。女房東拉著我就往他們家里走,把門摔得響聲動蕩。

“你看,你看!”她指著電視機旁邊一塊空白的桌面說,“錢沒了!兩百塊錢沒了!”

“什么兩百塊錢沒了?”

“我的,早上我洗衣服放在上面的,剛剛才發現,錢就沒了!”

“錢沒了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剛剛從書店回來?!?/p>

“不是你,但是你脫不了責任!”女房東火氣很大。“一定是你招來的那個野女人偷的!她來過,她來借搓衣板?!?/p>

“阿姨,這事查清楚了再說,她可是一個女孩子。”

“就因為是個女孩子才更讓人惡心!這屋里只來過三個人,我,你陳叔,他上午剛回來,回來就去單位報帳了,還有就是你的那個啞巴。除了她還有誰?”

“是不是陳叔拿了,忘了告訴你?”

“我們家老陳出差剛回來,身上的錢還沒花一半,他要兩百塊錢干什么?你看看你屋檐下,晾了那么多新衣裳,還有,啞巴又買了一件棉襖,哪來的錢?”

“我給的,五百塊。她花了兩百多?!?/p>

“她就是騙白癡的,那么多衣服就兩百多?她還把棉襖拿給我看,那棉襖就不會便宜!一個大姑娘家,把褲衩、胸罩掛在門外招搖,用膝蓋想也知道那不是個好貨!你看這事怎么辦?等你陳叔回來商量一下,要么你別再租我們家的房子了,我們租不起!”

她說得我火冒三丈,我不是都給你五百塊錢了么,你還拿別人的錢干嗎?

我氣勢洶洶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在等著我一起吃飯。她要給我換一碗熱稀飯,我說你別換了,我已經飽了。我從箱子里找出一個空閑的大包,悶聲不響地出了門,把她晾在屋檐下半干的衣服全塞進了包里。塞完了進屋,把她的新棉襖也塞進去。拉好拉鏈往她旁邊的沙發上一扔,聲音立刻大起來:

“走,現在就走!想到哪去到哪去,別讓我再看見你!好,你怕餓是吧?再給你兩個饅頭!不,都給你,我讓你都拿走!”

我把剩下的饅頭全塞進了包里,一把將她從凳子上拎起來,嚇得她筷子和饅頭都掉在了地上。她開始哭了。她開始發抖,橫豎不愿意離開小屋??墒俏?/p>

正在氣頭上,力氣大得讓我自己都吃驚,我一手拎包,另一只手拖起她就往外走,她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我把她一直拖到承澤園門外,把包摔到地上:

“你走吧,我們本來就什么關系都沒有。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然后我轉身回家。她啊啊的哭聲和叫喊聲我充耳不聞,越來越小,終于聽不見了?;氐轿堇?,我把剩下的飯菜全都倒掉了。我覺得氣憤,難過,我覺得我被別人耍了一把。不速之客本身就夠荒唐的了,她竟然還手腳不干凈。這成了什么事。我一個勁兒地抽煙,什么事也不想干,就想我怎么就遇到了這種事。我在北京混了七八年了,沒人疼沒人愛的,吃過苦受過罪,沒有奇跡,沒有艷遇,好不容易開始經營一個屁股大的小書店,能掙上碗飯吃,就有人算計我了。心里憋得慌,把眼淚都給憋出來了。

我抽了大約半盒煙,流了一大把眼淚,才想起來要賠女房東被偷的錢。這事因我而起,理當我來負責。我敲開他們家的門,陳叔開的門,他從單位回來了。

“不好意思,陳叔,阿姨,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說?!拔野涯枪媚镖s走了,被她拿走的兩百塊錢我給送過來了?!?/p>

陳叔說:“小王你坐,正說這事呢。剛才你阿姨錯怪那姑娘了,錢是我拿的,我是怕被老鼠叼了,隨手裝進了口袋,忘了跟她打招呼了?!?/p>

“是啊小王,”女房東笑容滿面地說,“你是知道的,平房老鼠就是多,什么事都敢干,什么東西都要往自己窩里叼?!?/p>

我是知道的。我的小屋里老鼠就很多,常常半夜三更拖著一片紙在地板上走,拖拖拉拉的聲音像一個人在走路,第一次聽到這聲音把我嚇壞了。這里的老鼠都是長相肥大的,膽子也大,有一回竟然爬到我的枕頭上坐著,我從沒見過這么威風的老鼠,心里都怯了,拿著笤帚遠遠地哄它,它就是不跑,還是人模狗樣地坐著,用前爪子舒舒服服地擦嘴,直到我沖上來才跑掉??墒俏乙呀洶盐飨内s走了。

“可是,我把她趕走了。”

女房東說:“那種女人,趕走最好。你想想,哪有女人主動送上門,而且來了就不走了的?這成什么事了。還有,花花綠綠的東西往外面一掛,哪是正經女人干的事。走了好,小王,你還要感謝阿姨哪,我早就看透了,那女人留下來就是禍害?!?/p>

她說得一頭子勁,越說越覺得她是救了我。但是西夏卻是被我蠻橫地趕走了,她越說我越覺得不安,心里空蕩蕩的,就告辭回房間了。我想看電視沖淡一下心神不寧,就看到了西夏剩下的那些錢。我突然想起來,她是身無分文地被我趕走了。這么冷的夜,一個女孩子,一分錢沒有,她怎么熬過去?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她找回來。可是,如果把她找回來了,她更有理由賴在我這里不走了,我該怎么辦?趕走一次還有借口,哪怕是個錯誤的借口,畢竟已經成為事實,下一次怕就沒有這么好的借口好找了。我盯著電視上的畫面發楞,找還是不找,已然成了一個大問題。

我把剩下的幾根煙全抽完,已經午夜十二點了,因為房門沒關嚴實,冷風絲絲縷縷地進來,我感到了冷。冰涼的那種冷,身上穿的似乎不是衣服,而是披了一身的涼水。外面毫無疑問更冷,西夏現在干嗎?她在哪里?她一定會更冷。我扔掉煙頭,隨手抓上大衣和手套就出了門。我要把她找回來,天大的事也應該天亮了再說。

承澤園里一片沉沉的靜,有幾間屋子里還亮著燈,大多是在這里租房子準備考北大的研究生的人在夜讀。我走得很快,一路都在向四周環視,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到了萬泉河的橋上停住了,我該到哪里去找她呢。有很多路,每條路都是一個不可知的方向,西夏可以沿著任何一條路走下去,走到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我決定先沿著西夏曾經走過的路找一遍,穿過蔚秀園,沿北大西門往南走,過硅谷到馬蘭拉面館。路燈都是冷冷清清的,偶爾幾個行人穿著臃腫的棉衣,但卻顯得寒瘦。海淀體育館門前還有幾個人出出進進,他們都是去練歌房唱歌的。幾輛出租車停在門前等待客人。我問那些快要睡著的司機師傅,是否看見一個女孩拎著一個大包經過這里。他們以為我要打車,聽明白了就搖頭,然后繼續瞌睡。后來我見著人就問。沒有人看見,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漫無目的地找,到了兩點左右就開始犯困了。冷倒不冷,因為一直在走,就是想睡覺,我想找個商店買包煙提提神。這時候我已經走到了蘇州橋附近,到處都是霓虹燈在閃爍,就是找不到一家賣煙的商店。轉了幾圈,想到了通宵營業的超市,就去找超市,終于在城鄉倉儲附近找到了一家,為了防止很快抽光,我買了兩包煙,兩個打火機。

點上煙繼續找,見到人繼續問,走走停停竟然走到了四環邊上。空曠的四環和四環之外的野地,燈光不大不小,空氣清冽,周圍的景物一覽無余。跑長途的貨車和大客車多一些,小車就少多了,行人更少,幾乎看不見人影。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在動,心動過速地跑過去,是一個清潔工人在打掃道路。他要在天亮之前把這一段路打掃干凈。我問他是否見到一個拎包的女孩,他說沒有,這種時候他只會遇到酒鬼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繼續往前走,我已經很累了,走得一身的汗。前面是四環和三環之間的一個過街天橋,我爬上去,以便看得更高更遠。四顧莽莽,夜在逐漸變輕變淡,凌晨最初的藍色從野地里升起來,身后的北京開始蠢蠢欲動。我看到不遠處另一座天橋下臥著一個東西,黑乎乎的一團,有點像人。心跳又開始加速,我暗暗祈求,希望那個黑影就是西夏。又是一路小跑,穿過馬路時差點被一輛卡車撞到。跑到跟前就失望了,是一個喝醉了的流浪漢,像條狗似的蜷縮在橋下的臺階上,臺階上放著一個北京二鍋頭的空酒瓶。我想叫醒他,這樣睡覺會冰出毛病來的,但是聽著他暢快的鼾聲又算了。睡得這么好,就讓他睡吧。

我終于絕望了,也受不了了,為了防止像流浪漢一樣睡倒在路邊,我決定回去。本來就是大海撈針的事。天快亮了,腳也發沉,我走到承澤園時,門口有的早點攤子已經開始擺起來了。一步都不想走,走到老柳樹前我實在走不動了,想先抽幾口煙歇歇再進家門。我扶著柳樹,點上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吸了兩口覺得不對勁兒,柳樹洞里有什么東西在一閃一閃,我伸頭去看,嚇我一跳,我看到了一雙眼睛在亮。它們也看到了我,里面走出了一個縮成一團的人,我本能地后退兩步,是西夏。我的煙往嘴里送,在半路上停下了,真的是西夏。

“你在這里!”我叫了起來?!拔艺伊四阏灰?。”

她走到我面前站住了,定定地看著我。我想伸手去拉住她,她卻蹲下了,她蹲在我的腳前,把我散開了的鞋帶系上了。然后站起來,轉身回到樹洞里,拎出了那個大包,默默地走到我前面,向我的小屋走去,在門前等著我開門。

進了門打開燈,她的臉水亮亮的,一臉的淚。

正如房東阿姨說的,請神容易送神難。西夏回來了,我不知該怎么辦了,我的妥協導致我再也聚不起力量去進攻了。房東阿姨對我的行為表示了失望,竟然還去找她?現在好了吧,狗皮膏藥又粘身上了。陳

叔大大咧咧地說,既然她不想走,那就留下,怕啥,你是男人,怎么都不吃虧,大不了身體累點。他的觀點招來女房東的一頓痛罵,女房東說,都五十的人了,腦子里成天就裝著那事,就不能想點別的?她要是以后就不走了呢?小王還娶不娶媳婦了?她又不憨不傻,你想甩就甩呀?再說了,還是那句話,誰知道她是什么來路,一條狗你都不知道它明天會干什么,何況一大活人。萬一有點事,她要是個殺人犯什么的,這麻煩就大了。陳叔臉色也跟著莊重起來,說是啊,萬一要是個殺人犯,那你的問題就大了。在逃的殺人犯,什么事不能做?你阿姨說的對,你得認真考慮一下,連累就是一大片哪。

問題被他們一說又嚴重了,畢竟人心隔肚皮。我要做的還是想辦法把她打發走,可是我下不了手啊。我再次在飯桌上開始了審問。

我說:“你真的叫西夏嗎?”

她點點頭,對我的問題感到奇怪,但立刻又低下頭去。

“你家在哪里?”

她搖搖頭,兩只筷子在手里磨磨蹭蹭。

“誰讓你來找我的?”

她還是搖頭。

“你是不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

她又搖頭。

什么都沒問出來。我又問:“你真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她點點頭,終于抬起頭來,緩慢地笑起來,那樣子大概就是脈脈含情吧。

“可是我不愿意,”我說。“我對你一無所知,我們這樣下去是沒有道理的。你應該離開這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她又低下頭,眼淚落到手上??磥碜屗栽鸽x開還是有很大困難的。那頓飯我又吃得心事重重。快吃完的時候,手機響了,一個朋友找我,讓我過去到他那兒喝酒,他老家的親戚從連云港給他帶了些海鮮過來,一塊兒嘗嘗。

我對著手機說:“不好意思,今天真是抽不開身,要上班,還有個朋友在家里?!?/p>

對方說:“那什么時候有空?”

我說:“等朋友走了再說吧?!边@么說的時候,我靈機一動,又加了一句,“朋友走了我一定去,她這兩天就走?!?/p>

通過電話我去看西夏,她默默地放下筷子,開始收拾碗筷,她不吃了。她的神情搞得我也有點難過。莫名其妙,這事儼然成我的問題了,只有把她平安地送走我才能心安。我想起那張紙條,把它從棉衣里找出來,又從抽屜里把這兩年親戚朋友寫給我的信件,一起裝進包里就去書店了。

一個上午我都在核查筆跡,可是沒有發現任何人的筆跡和紙條上的相同,相似的都沒有。然后開始打電話,給我知道的親戚朋友一個個打,問他們是否讓一個叫西夏的女孩來找我,或者是他們是否知道一個名叫西夏的女孩。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電話那頭的親戚朋友,說什么的都有。年齡大一點的,或者是女的,就建議我立馬將西夏打發走,觀點和女房東類似。熟悉的朋友,尤其是男性的朋友,不遺余力地開我的玩笑,慫恿我。他們說,怕什么,既來之則安之,這年頭你不占女人的便宜,女人就占你的便宜,能搞的就搞,何況還是個送上門來的。如果想趕她走,那好辦,還買什么被褥,就睡一張床,害怕了她自然會離開了,不怕最好,一個字,上。卻之不恭嘛。嚴肅一點的朋友則建議我,找一個合適的方式讓她走,找出她的來源,或者把她推給別的什么人。

我決定幾種方法同時用。下午我關了店門,去派出所找那個胖警察,我從他那里領來的西夏,最好的方法就是再還給他。我騎著自行車去了派出所,他不在,同事說他出去辦事了,要一個小時后才回來。我不能干等,就到大街上把所有喜歡刊登廣告的報紙都買了一份,坐在派出所里一張張翻,找尋人啟事。一大堆報紙都翻完了,看了幾十條啟事,就是沒一個和西夏沾邊。那些要找的人要么是精神不正常的老人,要么是迷路的癡呆,或者是離家出走打算跑江湖的小孩。尋人啟事之外,我把其他好看的內容也大致翻了一遍,胖警察還沒回來。他的同事說,可能直接去接孩子了,讓我明天再來,他們要下班了。

無功而返讓我郁悶,買了一只全聚德烤鴨就回家了,反正要打發她走了,吃完北京的烤鴨再走吧,也不枉來北京一趟。那只烤鴨讓我們都找到了事干,慢慢騰騰地吃到了八點半。收拾好了,我翻翻書,她看電視,十點的時候我說我困了,要先睡了。我的意思是,先把床搶下來,下面就是她的事了,像朋友說的,忍受不了和一個男人同床,那就走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主動去整理好床鋪,然后讓我去睡覺。上床的時候我發現,兩個枕頭并排放在一起,一個是我的,另一個當然就是她的了,而她的那個過去一直是用來做靠背的。床上的格局讓我激動,我是個男人,我是個健康的男人。也讓我失望,又一個辦法失效了。我吞了兩顆安眠藥就睡下了。后來我感覺到她也上了床,在我身邊躺下,可是我的眼皮沉重,連激動的念頭都沒有了。一夜安安靜靜。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派出所,胖警察還是不在,同事又說他辦事去了。我不知道他哪來這么多事要辦,好像全世界就他一個人在忙,下午我趕在上班之前就到了,我把他堵在了門口。

“你是誰?”他陌生地看著我?!罢椅腋蓡?”

“你把一個姑娘推給了我,”我說。“西夏,你還記得嗎?她待在我那兒不走了。我要把她還給你?!?/p>

“哦,是那個啞巴。她是來投奔你的,關我什么事?再說,送上門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女人不要緊,問題是,”我說,“我不認識她,根本不知道她是誰?!?/p>

“我也不知道,”他進了辦公室,坐下來,讓我站著?!澳鞘悄銈兊氖铝?。”

我和他說了半天才讓他明白,西夏留在我那里是多么的不合適,我告訴他,不管怎樣,我得讓她走,讓她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F在就要她回到派出所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你這不是無賴么?”胖警察很不高興,“你還嫌我不夠煩呀?好,你想送回來就送好了,我把她轉交給收容所,讓他們煩去,遣返到哪兒隨他們干去。現在警察就成一老媽子了,誰拉過屎了,都要我們去給他擦屁股?!?/p>

“收容所能安全把她遣返到家嗎?”

“我怎么知道?問他們去。沒聽報紙上說嗎,前些日子,一個安徽老太太來收容所找兒子,他們說早遣返回家了,可是遣了兩年了,那老太太兒子還沒有返回家。兩頭不著地,人沒了?!?/p>

“就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事?”

“對,就那個。你看著辦,要舍不得就別來煩我了?!?/p>

事情已經明晰,這條路又斷了,我下不了狠心把西夏送到那樣一個地方。不管她是誰,總還是沖著我來的,哪怕這是一個騙局。收容所我知道,雖然沒去過,幾年前,每一個像我這樣漂在北京的人,都可能被送進那里。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樣子,但卻一直一廂情愿地把它想像成類似監獄的地方。我覺得我不應該把她送到那里。

臨走的時候,胖警察說,實在不行,就在報紙上登一個“招領啟事”,招領一個大活人。這方法不錯。

出了派出所我就去了報社。值班的小姐很年輕,我對她說明了來意,她,連同旁邊的同事都笑了,以為我把玩笑開到了報社。我把情況簡要地說了一下,

就問她登一個啟事要辦哪些手續。

“真的假的?”值班的小姐問。

“當然是真的了?!?/p>

但是他們覺得這事有點荒誕,怎么可能出這種事?男同事一律的竊笑,勸我還招什么領,留下來過日子算了,現在好女孩扛探照燈都難找。他們說,有這么個鐘情的不要,真是傻得可以。他們暗地里的艷羨遭到了女同胞們的一致攻擊,她們勸我還是把她打發走,這年頭人心隔肚皮,何況還是個啞巴,跟啞巴過一輩子不憋死才怪。

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業務,不敢私自決定,值班的小姐給報社老總打了電話,嗯嗯啊啊地說了一通,掛了電話告訴我,可以試試。但是老總說了,為了保證信息的可靠性,必須把當事人親自帶到報社來,驗明正身,然后拍照,將照片一并登在報紙上。

“人不來可以嗎?”我擔心她知道了就不愿意跟我來了。

值班小姐說:“老總的指示,沒辦法。”

既然是規定,只好遵守。我想趕在報社下班之前試著把這事給解決了。自行車騎得很快,到了承澤園才四點鐘,可是一路上都沒有想好合適的理由。西夏正在打掃房間,戴著我的一頂破舊的帽子,穿圍裙,手里拿一把綁在竹竿上的笤帚,專心致志地清除墻壁和天花板上的灰塵。門前堆著舊床單、被套、沙發套、桌布等待洗的東西。我已經很久沒有打掃過房間了,西夏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塵灰。她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一幅畫,一個健壯的俄羅斯女人站在金黃的麥田里,裹著頭巾,懷里抱著一捆麥子,在某一個瞬間向世界轉過臉來。這個形象我一直都很喜歡,覺得我的女人應該就是這樣,我有種家的感覺,她的身后是無邊無際的收獲季節,一片金色的大地。

她對我的歸來感到驚奇,因為這是我的上班時間。她打著手勢問我,是不是餓了?

“不餓,”我結巴了半天才說?!跋挛缟獠缓茫氤鰜硗竿笟猓阄页鋈プ咦甙??!?/p>

她對我的要求有些費解,指了指笤帚和地上待洗的衣物。

“不急,明天再打掃吧,難得太陽這么好,而且沒有風?!?/p>

她臉上露出了笑,驚喜的樣子,對我指了指手表,伸出了四個指頭。

“才四點,”我說,“離天黑還早呢?!?/p>

西夏很高興地摘掉帽子,脫下圍裙,開始洗臉換衣服。我們走出承澤園時,她已經是一個清潔漂亮的姑娘了。在萬泉河的橋上,我剛向一輛出租車招手,她就把我的手臂扳下來,她對我跺著腳,要步行。她以為我們真的是去到處走走。

“我們去報社玩,我的一個朋友在那里,他邀請我們去他那里玩?!蔽乙阎e言堅持到底,再次向一輛出租車揮手。她不再拒絕了。

路上堵車,到了報社他們都快下班了。我把西夏帶到了值班小姐那里,跟她說,人我帶來了。

“就是她,西夏?”值班小姐說,轉身向后喊道,“大林,大林,可以過來拍照了。”

西夏看看我,悄悄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不懂我要干什么。

其他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摻和。他們沒想到西夏看起來這么善良和漂亮,還帶著點羞怯。他們說,這么好的女孩你也舍得丟?老兄,我只能說你是昏了頭了!報紙登出來以后,如果沒有三兩千人搶著來招領,那才是怪事。

西夏又看看我,眼神都不對了,她松開我的胳膊,轉身跑出了辦公室。

“喂,喂,”我喊著,跑出去追她?!澳銊e跑呀,還沒拍照哪!”

我聽到后面值班小姐也在喊:“喂,喂,招領啟事你還登不登了?”

我哪有時間理會她,西夏已經跑出了報社。我氣喘吁吁追了好一會兒才追上她。

“你跑什么呀?”我說,舌頭也不利索了?!安幌氲俏覀兙筒坏牵銊e跑呀?!?/p>

她低著頭,一根根數著手指,我知道她哭了,就把面巾紙遞給她。她接過紙巾捂到臉上,肩膀開始抖起來。

西夏不高興了。如果拋除那個不知來路的身份,如果我是她,我也不高興,而且是很不高興,感覺像被別人賣了一次。她的不高興擺在臉上,走路,吃飯,干什么臉上都是空白的。晚上她睡得比我早,早早爬上了床,側著身子,臉朝里,也就是說,我無論如何都看不到她表情,也可以說,她怎么都不想看見我。但是她為什么要看見我呢?我猜她是傷心了。

這個傷心一夜都沒緩過勁來,第二天中午她就和女房東吵了一架。她起得比我早,我去上班的時候她臉上還是空蕩蕩的,連個招呼都沒和我打。我走之后,她繼續打掃房間,太陽好些了,就開始洗那一大堆衣物,然后和房東阿姨吵了一架。

當然不是用聲音吵,而是行動。這是我傍晚回家以后,女房東訴苦時告訴我的。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潑水的問題,兩個女人都較上勁兒了,事情就出來了。因為衣物比較多,西夏把洗衣大盆端到了老柳樹旁邊洗,拎了好幾桶冷水和幾瓶熱水,邊洗邊汰。柳樹前有一條自然形成的小水洼,西夏洗衣服的水順手就倒進了水洼里,然后水就從水洼開始向低處流。其實這也沒什么,平常我洗衣服也都隨手向那兒一潑。但是房東阿姨就看不過去了,她對西夏的抵觸情緒因為我的繼續收留變得更強烈了,私下里她和我表示過,她和陳叔一輩子都是老實人,本想靠兩間空閑的房子掙點零花錢,現在來了這么個不速之客,他們擔心,萬一出了什么差錯受到連累,那就比害眼和牙疼要厲害,小屋賠進去還不算,一家人的平淡生活還能不能過下去都難說。她幾乎要聲淚俱下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也跟著緊張??晌覜]有辦法,我做不來。

女房東說:“你怎么把水往那兒倒?結了冰跌倒人怎么辦?”

西夏洗得認真,半天才反應過來,她不能說,就轉過身去看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一個得體的表情,女房東火氣就上來了,她覺得西夏是故意讓她給她難看。

“看什么看?說你哪!就你,好好的水池不倒,偏要潑到這里,成心害人呀你?”

西夏啊啊地打著手勢,滿手都是泡沫。

“別啊了,不能說就別說?!边@已經夠難聽的了,女房東接著發牢騷似的又接上了一句,聲音不大,但是西夏聽見了。女房東說,“死乞白賴!”

西夏立刻轉過身,順手潑出了洗了一半的肥皂水,這還不完,她又拎著桶往盆里倒水,一桶水倒有半桶濺到了地上,它們同樣流到那個水洼里,然后繼續向前流去。

女房東氣壞了,說話都結巴了:“好,你,你,跟我對著來。我一點都沒說錯,我早看出來了,你遲早是個害人精,沒想到現在就開始害人了!”

西夏沒理她,繼續把水往盆外倒。女房東一點脾氣都使不上,只好罵罵咧咧回家了。她在家憋著,直到我回家以后核爆炸似的向我傾訴。她跟我說,說什么也不能再把這樣的禍害留在家里了,實在不行,他們的房子就不租了,反正現在租房的很多。西夏成了她的借口,兩個月前,她就提出要增加房租,因為燒暖氣比過去貴了。我沒答應,因為當初簽訂協議時,說好了連租兩年,房租不變的??此а狼旋X的狠勁兒,不給點錢是擺不平這件事的。

“這樣吧,”我說,“給我一點時間。房租我多出一點,就當是打擾你們的賠償費?!?/p>

女房東說:“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為你好?!?/p>

“謝謝你和陳叔的關心,我會盡快解決的。”

她做著樣子謙虛一下,收下了錢,因為沒有零錢找,毫不客氣地多收了我十五塊錢。

回到房間,西夏正對著一桌飯菜發呆,她看到我被房東阿姨攔到了她家。西夏還在生氣,我進屋她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在她對面坐下,說:“和房東阿姨吵架啦?”

她還是不看我,支著下巴看桌上的飯菜。

“嗯,好,吵得好!”我說?!霸摮巢怀骋膊粚Α!?/p>

西夏撲哧笑了,對我噘噘嘴,斜我一眼,高高興興地去廚房熱飯菜了,走路都精神了,像個孩子。那一剎那,她讓我產生了一種類似親情和愛情的疼痛感,突然感覺到,這幾年在北京,一個人的孤獨是多么的漫長。這個發現同時引發了另一個發現,它讓我感到了自己的脆弱,這個發現讓我恐懼,它擊穿了我,讓我覺得自己老了。跑來跑去這些年,我就跑成了這樣?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我甚至都很久沒有和別人深入地說點什么了。忘了生活中還有一些只屬于內心的事,自己觸不到,只等著別人不經意間的一碰,找到自己的痛。

為了避免和房東阿姨再起沖突,我讓西夏跟我到書店去,每天早出晚歸。這樣也給我帶來不少方便,我不在時書店里也有個照應。

西夏在書店里也很安靜,沒事就到處翻翻看看,她不是愛看書的人,只喜歡看那些圖片比較多的書籍,翻著翻著就把自己翻笑了。然后拿給我看,讓我也跟著笑。不翻書的時候就坐在我對面,看我看書。我問她這樣枯燥的日子煩不煩,她搖搖頭,很開心地笑,接著去為顧客找書或者收錢。她最樂意干的一件事就是向別人推薦書,我很奇怪,她一句話不說往往就能把書推銷出去。這種情況多半是年輕人,一男一女,一看就知道是情侶。她就會把她喜歡的書遞給女孩,她對著人家微笑,點著頭,意思是那本書很好看。通常這些都是有關愛情的書。女孩子看中了,男孩子就不能不掏錢。

西夏的出現也給很多顧客老朋友帶來了新鮮感。他們總會問我她是誰,我說是我的朋友。他們就曖昧地笑,說,是女朋友吧。我想辯解只是一般的朋友,西夏過來了,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對人家神氣地笑。她適合笑,稍稍露出一些牙,像溫潤的白玉一樣好看。朋友就拍拍我肩膀,嘿嘿地笑兩聲。他們轉過身,西夏就放下我的胳膊,做個鬼臉就去玩自己的了。

她跟我在書店待了幾天,整個人變得活潑開朗多了,大概她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也有沉靜的時候,一個人坐在一邊發呆,我看得見她的憂愁,但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高興的時候我也高興,她憂愁的時候我也跟著莫名其妙地不開心。有一天中午我突然決定不再吃盒飯了,去下館子。這個想法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知道這不僅是因為上午的生意不錯,賣出了幾十本書,而是因為整個上午西夏都很開心。她在一對對情侶之間跑來跑去,他們滿意地買下了她推薦的書。西夏覺得很有成就感,一個上午都對我得意地笑。在飯店里,我看著她手忙腳亂地吃著麻辣的水煮魚,心里升起—種難以言說的滿足。從哪一天開始,她高興了我也就高興?問題有點大了。

下午我讓她一個人照看書店,我去商場里買了一床被子回來。西夏看到被子,臉立刻紅了,躲閃著趕緊去翻一本書。我在她臉上看到了男女之間才有的羞澀,這床被子讓她,也讓我,都意識到了一點這些天我們的生活里還沒有出現的東西,至少是表面上沒有出現的。我們睡在一張床上,一直相安無事。其實睡在一張床上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都躺下的時候,我總覺得她是個陌生人,偶爾一些曲曲折折的念頭剛一萌發,就被更龐大的東西擊垮了,比如疑惑,比如費解,比如隱隱的憂慮和恐懼。這些足以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直到平安地入睡?,F在不行了,我擔心我做不到過去的那樣,絲絲縷縷郁積的東西終于讓我不自信了,我得防患于未然。

晚上我把新被子鋪上,一人一個被筒,默無聲息地睡下了。西夏躺下就不動了,我知道她沒睡著。她的習慣是先背對著我側身睡,睡著了就翻過身平躺著,夢里就開始亂翻身,有時候面向我,把胳膊都搭到我身上來。但是這個晚上她睡得很安靜,可愛的小呼嚕也遲遲沒有響起。我也是,正常的翻身都有點提心吊膽了。心照不宣還可以掩耳盜鈴一下,一旦擺到了桌面上,那點虛假的心安理得也得不到了。

我被折磨到半夜才睡著,夜里不知怎么突然驚醒了,醒來以后我發現,我的一只手伸到西夏的被子里去了,不知道碰到的是她的腰還是屁股,驚得我出了一身的汗。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回來,平靜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入睡,在這段時間里,沒聽到西夏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疲倦和黑眼圈,但裝作視而不見。

這樣的夜晚持續了一周,白天是愛情,夜晚是欲望,搞得我心力交瘁。我要扛不住了,我對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合伙人說。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機關人員,我的好朋友,我們倆合伙做這個書店。說是合伙,其實他出主要股份,我更多的負責經營。這個質樸的朋友喜歡在眼鏡后面看人,一圈一圈的鏡片紋路把他的眼睛拉遠了,所以說話時總顯得一本正經。

“這樣下去不行,”他嚴肅地對我說。“要么豁出去,刀山火海也不管了,該做的都做了,反正都是發乎情;要么趕緊打發她走,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p>

“可是,”我說。

“沒什么可是的,”他說。“打發她走可能更好一些。老弟,你也不小了,該找個老婆了,老婆是一輩子的事。那女孩我見了,說不好,不知道她的底細,你就沒法預料將來會發生什么變故。而且,”他強調了一下,“她還是個啞巴,這很要命。咱們都是平常人,玩不了花的。”

我蠢蠢欲動這些天,被他的幾句話又給澆涼了。我們都是平常人,一個凡胎,和房東夫婦的意見相似,房東他們說:“咱們過日子的老實人,得替自己負責,出軌的事不能做?!?/p>

從朋友那里回來,我又買了一套床墊和墊被,我要在沙發上睡,不論如何的不舒服也要睡,我不能再姑息自己了。否則既折磨自己,也折磨西夏。如果這樣垮下去,真是太荒唐太無謂了。

西夏對買回來的床墊和墊被沒有任何表示。晚飯后我在看電視,她收拾好了,一個人去搬弄沙發。我把身子側過去,點上煙,裝作認真看電視的樣子。她的動靜不大。過了一會兒,她向我們的床走去,把她的那一床被子抱起來,我轉身看見,她已經把沙發床鋪好了。

“不,”我站起來阻止她。“我來睡沙發?!?/p>

她冷著臉,不聽,執意要睡沙發,把被子都放上去了。我又給她收起來送到床上,把自己的被子拿過來。此后西夏再沒有搭理我,坐在床頭燈下看一本漫畫書,半天才翻動一頁。我也不說話,不是想和她耗著,而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真夠尷尬的。后來她一聲不吭地睡下了,在那張寬大的床上,仍然占著一小半,面對著墻壁。那一夜我睡得更糟,西夏也是,我一直沒聽到她的小呼嚕聲。早上起來,她都快成了熊

貓眼。

我只好再次向合伙的朋友求救,當時他老婆也在場,他老婆一向比他有主張。

“現在什么感覺?”他老婆問我。

“說不清楚,好像是恐懼。”

“恐懼愛情?”

我想是的。

“別的呢?比如說,對她你也恐懼?覺得她突如其來,又不明底細,整個人像懸浮在半空的無根人?”

我得承認,他老婆又說到了我的痛處。我點點頭,應該是這個意思。

“如果我是你,”他老婆說,她是個中學教師,“只有兩條路,一是果斷地讓她離開;如果實在舍不得,就讓她開口說話,說實話,弄明白了事情就好辦了。”

我朋友聽得連連點頭,他習慣于在老婆面前連連點頭。他點頭是對的,我也想點頭了。

“要么這樣,”我朋友說,“你出去走走,想明白了再決定。這段時間書店的事你操了不少心,輪到我了?!?/p>

也好,我是該出去走走了,整天對著西夏我受不了。對她的愛情和欲望是如此強大和新鮮,足以把我一點不剩地毀掉?,F在的問題是,我出去了,西夏怎么辦?把她留在家里,還是跟我一起走?朋友的意思是她留下,一塊出門和兩人都待在北京沒有區別。

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對西夏說:“我要出去了。”

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很緊張,抓住了我的包,疑惑地看我。

“我就是出去走走,”我說,“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一個人留在家里。”

她直搖頭,兩只手亂擺一氣,腳也跟著跺起來。

“沒事的,我就是這段時間有點累,想出去歇幾天。”

她沮喪地坐下來,神情黯淡,開始數手指頭。我快收拾好了,她突然站起來,拉開衣櫥的門,抱出了一堆東西,她把她的衣服也塞進了我的包里,拉上拉鏈。盯著我,把我的胳膊抓住了,她要和我一起走。

我沒辦法了,總不能跟她說,現在又不去了。午飯之后我們出發。去什么地方我一點數都沒有,我想先去火車站,碰上什么車方便就坐什么車,反正是去玩,到哪兒都一樣。

先坐公交車,再坐地鐵,一個多小時后到了北京站。西夏對洶涌的人流本能地恐懼,一直抓著我的胳膊。我們來到售票大廳,看屏幕上去各個地方的車次、時間和余票。西夏看看我,意思是隨我,到哪兒都行。我腦袋卻轉了一下,讓她定,或許她決定的地方和她會有點關系。關于她的出身和籍貫,我一無所知,她也不說。

我說:“你來決定,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p>

她又看看我,我一副無所謂和信任她的樣子讓她放了心。她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指,指的是下午四點半去南京的一趟車,上面標識出,還有三十張余票。不到一個小時就開車了。

“最好找一個熟悉的地方,這樣我們玩起來才會從容、盡興?!?/p>

西夏很自信地繼續指著南京。

“好,南京就南京,”我說。“我還是很多年前去過一次?!?/p>

我們花了半個小時到附近的超市買了晚飯和零食,回到候車室剛好開始檢票。找到位子坐安穩了,離開車還有二十分鐘。夜車上常常不安全,我對西夏說,把兜里的現金分了一半放在她身上。她靠窗坐在我里面,應該比較安全。車廂里的暖氣有點熱,又不能抽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快開車時,我跟西夏說,我去車廂尾部抽根煙,讓她先喝點飲料什么的。

車輪即將轉動的時候我跳下了車。不是蓄謀已久,而是在點煙的一瞬間決定的。當時,乘務員說:“列車馬上就要出發了,護送旅客上車的同志請您趕緊下車?!蔽亿s快關掉打火機,逃難一樣下了車。

火車開動了,我躲在站臺的柱子后面,突然覺得無比悲傷,眼淚都出來了。西夏終于走了,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真的,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多少天來的恐懼、憂慮、愛慕和折磨,就這么突然地被一列火車帶走了,巨大的負擔猛地卸下,整個人好像失重了,身心一下子空空蕩蕩,一冬天的冷風都吹進了我心里。

我不知道該對自己說什么好。回家時,一路上我都在想,現在西夏她在干什么呢?她在到處找我嗎?幸虧當時給了她一千塊錢,可以讓她順利地回到自己的家,即使不是南京,問題也不會太大,包里還有一些能換幾個錢的東西,比如相機和CD機;否則,這么把她扔下了,我都沒法原諒自己。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我到超市買了幾個菜和三瓶啤酒,一個人喝,自己跟自己喝,一邊喝一邊難過,打發不了的難過。最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倒在床上,有那么一會兒我還清醒了一下,我對自己說,呵呵,呵呵,說完就完了。

敲門聲大約是凌晨兩點響起。我睜開眼首先感覺到的是頭痛,后腦勺上的某一點,像誰把一根生了銹的釘子敲了進去,每次喝多了都是這樣。打開燈,我搖搖晃晃地去開門,開了門酒就全醒了,是西夏。頭發被風吹散了,見到我就大哭起來撲到我懷里,她的額頭和手冰冷,在我懷里不住地哆嗦。

我說:“西夏。你是西夏?!?/p>

她開始打我,亂打一氣,然后抓我,把我的睡衣都撕壞了。我攬著她的腰,隨她鬧。打累了她停下來,繼續伏在我懷里哭,哭得十分委屈。

我說:“好了好了,你凍壞了,趕快到被窩里焐一焐。”

她像個木偶隨我擺布,我給她脫了鞋襪和外套,把她塞進了被子里。然后找了兩塊姜,拍碎了給她煮水喝。她縮在被窩里像只貓,只露著頭看我忙來忙去,一聲不吭。我把姜湯煮好了端到床邊,扶她坐起來,她不喝,又哄又勸才讓她喝下去。喝完以后她就抱著我,我問她餓不餓,她搖頭,一個勁兒地流眼淚。她的身上還是冷,我讓她躺下,我也躺下,讓她蜷在我懷里給她取暖。大約半個小時她恢復過來了,抱著我慢慢睡著了。

搞不清過了多少時間,我突然本能地驚醒了。四周一片漆黑,我看見眼前兩個黑亮的點,我感覺到了西夏溫熱的呼吸,是她的眼睛。她在盯著我看。她在我懷里,手插在我的衣服里,我的手也插進了她的衣服里,她的身體細膩滾燙。我們的眼越來越近,呼吸聲音越來越大,像兩列夜行的火車喘息著駛向對方。黑夜浩大簡潔,滿天地都是火車的呼嘯聲,急迫,焦躁,執著,永遠也不會錯過的兩列火車重合了,你找到了我,我找到了你,黑夜沒有了,火車也沒有了,只剩下同一節奏的呼嘯聲。天亮時,火車停下了,西夏光溜溜地躺在我懷里。

關于西夏重返承澤園的經歷,我只知道了一個大概。她不能說話,都是我一點一點地想像推理,然后經過她的認證才逐漸明晰的。她不知道我下了車,就在座位上等,火車快出北京她才覺得不對頭,就到車廂尾部去找,哪里找得到。她以為我在廁所,但是進進出出了很多人,就是沒有我,她就慌了。打著手勢問乘務員,乘務員根本不懂她要表達什么,就拿出筆讓她寫。她寫道,她找人,一個叫王一丁的人,他們一起上的車,現在不見了,她叫西夏。她還給乘務員畫了一張我的像,乘務員看了半天,告訴她,畫上的那個人好像在開車之前下去了,還以為他是送親的。西夏已經猜到了,但還是不死心,讓乘務員幫她廣播一下。廣播反復播了十幾遍,王一丁先生,西夏女士正在找您,請您馬上回到您的車廂和座位上去。西夏

最終沒有等到消息,她在火車上哭了,一直站在車門口,等著車到第一個站就下去。

幸虧那是一趟慢車,差不多的站就停。西夏在第一個站就下了車,因為慌張和著急,她把我的旅行包都丟了。若不是身上還有一千塊錢,麻煩就大了。她在離北京的第一個站等車,坐上車已經晚上九點了。下了火車是晚上十一點半,再坐公交車,竟然坐錯了車,她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下了車,四周是陌生的燈火和樓房。這時她才想起來打的,承澤園司機不知道,只知道北大,大概見她是個慌里慌張的啞巴,就把她帶到北大東門了事。西夏本以為穿過北大就找到西門了,然后就能找到蔚秀園和承澤園了。誰知道她在北大校園里轉了向,她沒進過北大,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西門。那天夜里正冷,到了承澤園她都快被凍僵了。

因為這事,西夏恨了我好幾天,但是我的幸福生活應該說已經開始了。她也就是恨恨,恨完了也就完了。我想再帶她出去玩,她說什么也不干,她喜歡待在家里,或者讓我陪著去逛街。在家里她喜歡吊在我脖子上,逛街時就挽著我的胳膊,在別人看來,她是我的女朋友。西夏也樂于別人這么認為,見了我朋友也挎著我胳膊,在房東夫婦面前更是如此。我無所謂了,如果說折騰了這么久該認命了,那我也是十分樂于認這個命的。兩個人的生活終于讓我有了一點家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一個年近三十的單身男人,一個在人群里永遠不會被一眼看出來的普通的京漂,真是很美好,它讓我心安。

我們自由散漫地過了一周,適當地購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必需品,一個家正式誕生了。這一周我什么都不想,盡情地享受一個可愛的女人和一個溫暖的小家。西夏像一個小媳婦,干什么跳著走。

沒有事做也不舒服,小屋里布置得差不多了,西夏建議我們去書店。朋友看見我和西夏完全是情人式的舉止,無奈地笑了,問我:

“這么快就回來了?”

我告訴他,根本就沒出去。西夏看看我,嘟嘟嘴,對我朋友笑笑。

“你忙你的,明天還是我來上班吧?!蔽艺f。

朋友也沒和我客氣,事實上他也不適合具體的書店管理。中午他請客,在“蜀味濃”吃火鍋,他老婆下班也過來了。關于我和西夏的事,吃火鍋的時候他們都沒有細說,只是把我們當作一對情侶,客氣地請西夏多吃點,有時間和我一起到他們家玩。

吃過飯聊天時,趁西夏去洗手間時,他們見縫插針對我們的未來表示了憂慮。

朋友說:“啞巴,不介意?”

“還行,這樣也能交流?!?/p>

朋友說:“如果她不是個啞巴豈不更好?”

“當然,但她是個啞巴。”

朋友的老婆說:“現在了解了她的來龍去脈沒有?”

“沒有,”我實話實說?!八辉敢飧嬖V我。”

朋友的老婆又說:“這是最讓人擔憂的,老生常談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蒙在鼓里?!?/p>

朋友說:“一輩子都蒙著倒好了,就怕哪一天鼓破了,她的問題暴露出來,收場就困難了,現在才剛開始。”

朋友的老婆說:“要想個辦法讓她交底?!?/p>

我笑笑說:“除非讓她開口說話。能對話交流了,她就藏不住了?!?/p>

朋友喪氣地說:“別的還好辦,就是讓啞巴說話沒法搞?!?/p>

朋友的老婆突然說:“你不是說她不是天生的啞巴嗎?”

我說:“那又怎么樣?問題是她現在是啞巴?!?/p>

那天的談話就到這里,因為西夏從洗手間回來了。接著吃,還是噓寒問暖的桌面話,再就是書店的生意。西夏只是聽,吃飽了就給我們三個人涮肉、夾菜。朋友的老婆應該是比較喜歡她的,臨走的時候還送她一個景泰藍手鐲,那是她一直戴在手上的,算作見面的小禮物。

他們回家了,我和西夏步行往書店走。路上我兜著圈子說,那紙條上的字好像不怎么樣嘛,還沒有我的字好看,誰啊,寫得這么潦草?西夏好像沒聽見我的問題,指著一家名叫“白家大宅門”的飯店讓我看,飯店的門楣上掛著一溜大紅燈籠,門前站著兩排穿清朝宮廷服飾的迎賓小姐,給到來的顧客甩著手帕道萬福。我又說了一句,不過那字也不算太難看。西夏又讓我看飯店里面長長的廊道。她裝作沒聽見,她不愿意告訴我真相。我想如果她不是啞巴,這樣的問題她是沒法逃避的。啞巴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她得以隱瞞的借口。既然她充耳不聞,我也不想太逼她。如果生活能夠就這么平靜美好,真相對我又有多大意義呢。

生活平靜美好。我和西夏每天照樣早出晚歸,我去外面跑點業務或者干點其他的事,西夏就一個人照看書店。一切都很好。

有一天我在去西單圖書大廈的路上,朋友的老婆打我手機,說要告訴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問她什么消息讓她興奮成這樣?她說西夏的病大概能治。

“什么病能治?她沒病呀。”

“啞巴呀!”她在為我高興?!拔业耐碌囊粋€親戚也是后天的啞巴,在協和醫院治好了。我同事說,現在她的親戚比誰都能說。”

“真有這事?”

“我能騙你?非先天的啞巴很多都能治好,你可以帶西夏去試試。”

接完電話,我讓小貨車的師傅掉頭回書店。他說不去西單了?我說不去了,我要回去。我不是興奮,而是震驚,如果哪一天別人告訴我,你有一個兒子了,我也會震驚,因為我還沒有準備好。震驚了一會兒,我開始高興,這回是真的興奮了,如果西夏能夠說話了,我們的生活會增加多少樂趣?我可以和她天南海北地說話,可以聽見她為我唱歌,可以聽她無數次地喊我的名字。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西夏,她一定也會和我一樣震驚和高興。

西夏對我這么早就回來感到意外,還伸著腦袋去看門外又沒有書。我把她拉到柜臺前,若無其事地說:“你想說話嗎?”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西夏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兩眼睜得大大的,然后開始搖晃我的手。她讓我趕快說。

“我剛聽說的,協和醫院可以做這種手術,很多人都治好了?!?/p>

西夏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對我疑惑地點頭,她對這個消息還有些懷疑。她的懷疑也讓我冷靜下來,我想起朋友的老婆說,并非所有人都能治好,治好的只是一部分人。如果希望太大,失望會讓她受不了的,所以我說:

“很多人都治好了,我們也可以試一試?!?/p>

第二天我就帶西夏去了協和醫院,按照朋友老婆的指點,掛了五官科的門診。她說,耳眼鼻嘴喉是一塊的,啞巴一般是嗓子里面有問題。接待我們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醫生,戴眼鏡,看不到口罩底下的鼻子和嘴,但是眉眼顯得還年輕。說明了來意,那醫生說,哦,這是個大問題,這要胡教授回來后才能最終處理。他是胡教授的博士生,現在還在實習,最后的診斷和手術都要他的導師來做。不巧的是,現在他的導師不在家,去美國講學了,大概還要一個月左右才能回來。但是他可以先給我們診斷一下,讓我們心里有個底。

胡教授的博士生問了西夏一些情況,主要是什么時候開始不能說話的,原因大概是什么,等等。我企圖趁機探聽到一點消息,結果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因為他們只是在談病,而不是身世之類的問題。盡管如此,我還是很緊張,我不知道西夏的病能否治愈。西夏用筆回答了醫生的問題。她十六歲時開始不能說話的,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契機,開始只是覺得嗓子不舒服,后來說話聲音開始沙啞,吃力,一直沒當回事,后來突然有一天中午,她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不管舌頭如何折騰都無濟于事,從此就成了啞巴。

醫生說,這種病例很少,也不是沒有,病因有很多種。根據過去胡教授經手的病例,大部分都治愈了,當然也有不見效果的。他把情況簡要地介紹了一下,就讓帶西夏到診療室拍片子。西夏有點緊張,醫生讓我陪著她一起去。我看到一個巨大的鏡頭在西夏喉嚨處晃來晃去,另一邊在操縱儀器的醫生不時讓她轉動脖頸,醫生說,好,對,就這樣。儀器發出咔咔聲。過一會兒,醫生說,可以了,他已經給西夏喉嚨做了全方位的X光拍攝。他要等照片出來研究一下再做初步診斷,讓我們明天這個時候再去一次。

第二天我們早早就去了,醫生剛開始上班。他把拍的照片取出來,指著一幅幅照片上西夏的喉嚨向我們解釋。他說的我基本聽不懂,只看到他手里的小棒在西夏喉部的骨骼圖上指指點點,然后聽他說,問題不是很嚴重,應該是可以治愈的,當然,這只是他的判斷,最后結果要等胡教授回來以后再定,手術也要胡教授親自主刀。他還說了一句像模像樣的話:未來只能由未來去證明。

臨走的時候,我給了他我的手機號碼,請他務必在胡教授回來的時候通知我們,我們會在最快的時間里接受胡教授的診斷和手術的。他答應了,讓我到掛號處預約胡教授的專家門診,這樣更有保證。我按照他的提醒預約了專家門診。

剛得到博士生的診斷那幾天,我很興奮。怎能不高興,西夏快要說話了。我看到了更好的日子在向我招手,我想,大概是我鍥而不舍真誠的生活態度最終把生活本身都感動了,它要讓我漸入佳境。倒是西夏比較低調一些,她懷疑最后的那個結果能否實現,讓一個啞巴說話,畢竟不像讓一個能說會道的人變成啞巴那么容易。這時候我就鼓勵她,會成功的,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有聲的世界也會來臨的。

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少天。有一天晚上,房東阿姨在老柳樹底下遇到了我,口氣怪怪地對我說:“聽說你們家西夏很快就能開口說話了?”

我呵呵地笑笑,她說的是我們家西夏,我說:“呵呵,阿姨你也知道啦。”

“聽你陳叔說的。他說這下好了,西夏能說話了,你們就是一對美滿的小夫妻了。”

我記起來了,有一回陳叔叫我陪他下棋,聊天時我說的。太高興了,我忍不住想告訴任何人。

“八字還沒一撇呢,要等專家診斷后才能知道?!?/p>

“能說話好啊,”房東阿姨說?!斑@樣她的來歷想不說也不行了。西夏也是,都快成夫妻了,還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女房東輕描淡寫地說,我聽了卻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的來歷。她的遮遮掩掩。我早就想到這一層,如果她能開口說話了,所有隱藏的都會暴露出來;即使西夏堅持隱瞞下去,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接受的。但也就是想了一下,沒有真正過腦子?,F在女房東把它強行塞進了我的頭腦里。

那個晚上我又開始憂心忡忡,該做的事也沒做好,力不從心。西夏打著手勢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有點累。怎么個累法說不清,就覺得心里缺了一塊,身體上使不上勁。然后就頹喪地睡了。西夏打起了小呼嚕,我還醒著,一直在想著西夏說出真相時會是什么樣子,那個真相會是什么,它讓我恐懼。后來睡著了,下半夜又被噩夢驚醒了,我夢見西夏開口之后,一直隱瞞的那個真相出現了,是一個巨大的黑東西,像一口黑洞洞的礦井,把我和西夏決絕地隔開了。我伸手去拉她,她也向我伸手,但我們怎么也無法再抵達對方。那個真相出現后,分離就由不得我們了。我就喊,然后就醒了。

西夏在我身邊,被我的喊叫嚇壞了。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沒事了,做了個噩夢。她下床給我倒開水,喝過水,我抱著西夏接著睡,凌晨才重新睡著。

我的生活變了,我沒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因為我克服不掉執拗地想像西夏隱瞞的那些東西的欲望,在想像里,它們一律是可怕的,毫無疑問要將我和西夏分開。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這個打小呼嚕的女人,也比任何時候更恐懼她的真相。當西夏出現在我面前時,它開始折磨我;西夏不在身邊時,我就覺得西夏隨時會消失掉。生活整個進入了連綿的陰雨期。

回家的路上我終于忍不住了,問西夏,我說你很想開口說話嗎?

她點點頭。她點頭點得很遲疑,這些天她已經感覺到我不對勁兒了。

我又問,如果你一輩子都不能再開口說話,你會難過嗎?

她看著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把我的胳膊抱緊了,搖晃我的手,她想讓我說得更清楚些。

我說:“我害怕你說話,怕失去你。”

不知道西夏明白我的意思沒有。當一個真相出現,我們的愛情、我們的相守就不是我們說的算了??墒俏覜]法跟她說出這些古怪的想法。

西夏抱住我,在眾目睽睽的馬路上,臉貼到我胸前,不知道她為什么就哭了。

生活一天一天地過,我在心里算計著胡教授到來的日子。我開始失眠,常常西夏一覺醒來,我還在床頭燈下看書。我讓她繼續睡,我看完了那幾頁就睡。她很聽話地閉上眼,縮在被窩里,抱著我的一條腿。我坐在床上時,她喜歡抱著我的腿睡覺。

一天晚上,西夏剛睡下不久,我在床頭燈下看書,手機響了。為了不影響西夏睡覺,我趕緊接電話,一個男聲說:“喂,王一丁先生嗎?胡教授回來了?!?/p>

我脫口而出:“對不起,你打錯了。”就掛掉了。

電話再次響起,我猶豫到底該和他說什么。鈴聲越響越大,我拿起手機。

還是那個男聲:“對不起,打擾了,我想證實一下,不是你預約胡教授的嗎?”

我在回答之前看了看西夏,她側著身子面對著我,還抱著我的右腿,閉著眼,嘴角微笑,像在吃東西似的動了動嘴。我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撫摸她的臉,開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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