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蕙儀
10月27日,巴黎郊區克里希市三個十五到十七歲的非洲裔穆斯林少年,為了躲避警察而逃進了一個變電站,釀成兩死一傷的慘劇。10月28日,克里希市的非洲裔青年手挽手靜默行走,與警察發生沖突,一顆催淚彈鬼使神差地落在一座清真寺門口,造成寺內人群大亂,引起巴黎穆斯林社群的憤怒。騷亂開始。
十多天來,每晚在相對寧靜的巴黎南郊家中,看電視上烈火熊熊,恍惚想起兩年前,也是巴黎城北,我曾經像《巴黎圣母院》中的格蘭古瓦誤入乞丐世界一樣,不可思議地坐在一群縱火者中間,看著他們燃起的火苗一振沖天。那團火原來一直在屬于窮人的巴黎郊區燃燒著,它在等待這個契機。
我在2003年初的一次反對伊拉克戰爭的游行中,偶然認識了一位獨立電視臺的負責人雅克。后來,他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我去了,因為好奇,雖然地址在巴黎北郊移民和窮人聚居的十九區,傳說中的毒品集散地。
走出地鐵站,只見污水橫流,有人或無人的角落總似乎有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郁目光,陰森森地追在身后。我壯起膽子,憑著地址找到鐵路沿線一片荒地,除了一個搖搖欲墜的電纜塔和一棟破敗的三層樓外,只有萋萋荒草,一群臟兮兮的阿拉伯小孩在興高采烈地踢著一個破足球。雅克準時在大門口等著我,然后鄭重地把我介紹給在場的成員:加勒比人,俄國人,巴西人……幾個北非人扎起一個游牧民的帳篷,盤坐在灰蒙蒙的氈毯上,無聲而溫和地沖我笑,請我喝薄荷茶。我在黃昏微曛的風中,坐在曾經不敢貿然涉足的巴黎北郊,和一向敬而遠之的北非人一起喝茶,感受一種亞非拉人民大團結的溫暖。
入夜以后,荒地上忽然聚滿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巴西人敲起手鼓,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北非樂器在助陣。一個看不出種族的女人在慷慨激昂的演講,把法國主流媒體罵得一錢不值。有人堆起了一堆報廢的電視機,上面貼了法國國家電視一臺二臺三臺的臺標,以及一些貼了麥當勞和耐克商標的紙盒,在夜空下騰起一堆熊熊的烈焰。剛才踢球的阿拉伯小孩們上去起哄湊熱鬧,我驀地開始害怕——黃昏時那種凄涼的寧靜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末日狂歡的無政府景象,似乎只要一個很小的契機,就會有什么東西破堤而出不可收拾——但那會是什么呢?
我們再沒有聯系,我明白,我短暫地進入他們的圈子完全出于誤解,我們之間甚至沒有對話交流,只有自以為默契的微笑。但這段經歷畢竟為我今天思考巴黎郊區的騷亂提供了一個真切的參照物。當年狂歡的人群如果驀然聽到兩個少年的死訊,那火焰或許就會沖出荒地,燒進巴黎。
孤獨:這是我從綿延十多天的火光中讀出的最令人痛心,也最費解的內容。這只是一場絕望的自殺式的騷亂,沒有對未來的企盼,所以哪怕同燒一輛汽車的騷亂者們之間也絕無所謂團結可言。他們燒毀的,是和自己一樣貧窮的鄰居,甚至自己親戚的汽車,自己弟妹的學校,自己的體育場。但是,這一切都是以近乎游戲的形式進行的,就像兩年前那場末日狂歡。
“斷裂中的一代,”德維爾潘這句狠話說得不無道理。是什么讓這些平均年齡十六歲的少年,在理解團結的承諾之前,先學到了孤獨和絕望的含義?
二戰結束以后,法國的重建需要大量勞動力,而冷戰把傳統的移民輸出國(如波蘭)隔在了鐵幕以東。所以,在戰后長達三十年的黃金時代里,法國一直敞開懷抱歡迎來自非洲的工人,巴黎郊區的一系列衛星城也由此興建起來。從1960到1973年,法國平均每年新建住房高達六十萬套。今天,這些無公共交通系統、無公共綠地、更無體育場、電影院的“宿舍城”已經成了貧困、封閉、暴力的代名詞;但在當時,這種雖然空間略顯狹小、但現代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的宿舍曾經被譽為法國工人新生活的標志。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許多非洲婦女以家屬團聚的名義來到法國,大量第二代移民隨之降生。很多人家,包括這次遇難的兩個少年家中,都有十幾個孩子。由于1973、1979年的兩次石油危機結束了歐洲經濟的黃金時代,大量消化低技術移民工人的重工業一蹶不振。第二代移民很多是在一個始終處于失業狀態的頹喪的父親身邊長大的,沒有榜樣,沒有信心,也沒有安全感。大城市的郊區,從八十年代初起,就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與失業相伴的不僅是貧困,還有靠共同勞動建立起來的、超種族的“階級”關系的斷裂——本來,在并肩勞動中形成的默契可以相對地彌合種族的差異;而相反,抽空了共同經濟基礎的“窮人”概念,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文學群像而已。在階級認同斷裂的地方,族群、社群依賴就以自我封閉的形式填補了進來——然而,對于生在法國長在法國的移民后裔來說,一個從未涉足過的、只依稀存在于父母講述中的遙遠的故鄉,以及本應依托于那片土地的文化、宗教,能形成真正可靠的身份認同嗎?
我有一位毛里塔尼亞朋友,是個每天禱告五次的虔誠穆斯林。她曾經對我說,在巴黎過齋月是很難熬的過程,因為完全不像在穆斯林國家,齋月期間家人團聚,人們互相寬恕,有豐富的精神生活來補償身體的虧欠。在巴黎,“除了餓還是餓”,一個月下來人很容易變得抑郁、緊張、煩躁——順便說一句,這次騷亂爆發恰好是齋月結束前一天。
騷亂開始以來,法國政府幾次召集巴黎伊斯蘭教界高層人士出面號召人們保持平靜,但收效甚微。那些成功走出了貧民窟的非洲移民后代不再被他們的窮兄弟認同。出生在塞納圣但尼省的世界田徑錦標賽110米欄冠軍杜庫雷就對《費加羅報》說,我回去勸說有什么用,他們反正不會聽我的,誰都知道,我的成功只是一個個案。
與族群認同同樣缺席的還有語言的交流。此次騷亂的對峙雙方自始至終沒能進入對話狀態,雙方都在用對方無法理解的語言大聲獨白,對對方的呼聲置若罔聞。
語言學家AlainBentolila曾在《費加羅周刊》上發表文章,評說貧民區年輕一代的語言,為理解今天的事態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社會語言學視角。他說,任何一種用于交流的語言,必須同時擁有準確詞匯和模糊詞匯,前者可以無誤地達意,后者可以給聽者留下一些自由思想的空間。今天年輕一代的語言中,太多的詞匯涵蓋著大而無當的意義范圍,一切情態都可以用“恐怖”,“酷”,“強”一類的詞匯來形容。可是,如果一切事情都“恐怖”的話,那就沒什么東西真正稱得上恐怖。要想理解這樣的語言,只能依靠對話雙方之間的熟悉和默契。這種語言的作用不在于和他人交流思想,而是在于和“非我族類”劃清界限,標明一種心照不宣的身份歸屬。貧民區的年輕人除此而外沒有其他可以用于交流的詞匯。這種意義飄忽不定的語言,根本無法構成穩定的文化身份基礎。圈外人無法準確理解他們希求表達的意思,他們也無法接受把握他人的思想——而身體暴力,正是當一個人無法和平地用語言敘說自己的訴求時,唯一可能有效的表達方式。
這次騷亂發生后,政府終于恢復了2002年以來被取消的社區警察制度(po-lice de proximité)——即在社區內招募警察維持本社區的治安,這樣警察和社區居民彼此熟悉,互相信任,尤其是能用同樣的語言進行交流,不至于出現這次毫無經驗的警察和充滿警惕的騷亂者互相恐懼的局面。
至于普通的移民后代和普通的本土法國人,有一點感覺竟然怪誕地一致:被對方忘恩負義地傷害后的委屈。移民后代不斷強調自己的祖輩曾經為法國的自由獨立浴血奮戰,父輩曾經為戰后的經濟繁榮添磚加瓦,為什么如今在大多數人心目中,自己連一個完整的法國人也算不上?可是本土法國人的委屈也同樣真切:花大力氣接待了如此之多的移民之后,竟然遭到世界輿論關于“種族主義”的指責!我和一位巴黎政治學院的本土法國學生討論這個問題時,他一上來就反問我:如果我們用一百架空中客車,裝滿非洲移民,連飛機帶人白送給你們,你們會愿意要嗎?沒有移民的國家才沒有移民問題。如果沒有品嘗過和另一種文化的移民同處一隅的感覺,又憑什么指責我們法國人種族主義?我們已經盡力包容他們的文化、宗教,他們為什么不能盡一點努力來適應我們?
或許移民世界的死結正在于此:當沖突雙方都真誠地執迷、甚至陶醉于自己作為受害者的委屈,不肯排除成見去傾聽對方的訴說時,這種真誠就異化成了證明自身合理性、壓制他人的武器。雖然現在事態已經基本平息下來,但只要雙方還各自縮在自己的殼里,真誠地大倒苦水,騷亂的火種便遠未熄滅,它還會再等待下一次契機,一振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