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親陶震生(又名陶翔知)是黨外人士,安徽省天長縣銅城鎮人。他從年輕時代起就在家鄉開辦了宏新香煙公司。我記得,廠房寬大、明亮,整齊地排放著卷煙機、切絲機、滾筒機、動力柴油機等機器。工廠里大約有30名員工,父親從上海請來了技師和包香煙熟練的女工,從鎮江請來了制盒工人。工廠每天能夠生產幾萬支香煙。在當時看來,規模是相當不錯的。憑借著父親的經營頭腦,公司的產、供、銷模式令當地商界人士耳目一新,不少人都希望能夠與他合作經營香煙生意……
抗日戰爭爆發后,我們黨在淮南、淮北等地建立了抗日根據地。我的父母深知“沒有國就沒有家”的道理,主動將宏新煙草公司無償獻給新四軍,以實際行動支援抗日。就這樣,宏新煙草公司作為新四軍在安徽路東八縣聯防辦事處財經處下屬的利民合作社,生產“飛馬牌”香煙。辦事處主任陳穆和父親接觸密切,張云逸、鄧子恢、彭雪楓、羅炳輝等首長先后都來看望過父親,稱贊他在國難當頭之時獻出工廠的行動是愛國之舉,稱贊他“是有民族氣節的愛國商人”。彭雪楓師長在接見父親時說:“在敵人對我軍嚴密封鎖的關鍵時刻,你交出了煙廠,與新四軍生死與共的真誠合作,我表示感謝!”
由于當時條件所限,新四軍的兵工廠都由各師自己組建,從無到有,規模小,且都分散在不同的地區,軍工物資的采購是關鍵。為此,首長們征求父親意見,希望他能夠為新四軍二、四師的軍工部和衛生部采購軍工器材、醫療器械、醫藥用品。父親采納了首長們的建議,他認為,在國難當頭的時刻獻出煙廠,為新四軍采購軍需物品,就是為抗日戰爭出力;能夠與新四軍的將領結為朋友,能夠相互以誠相待、彼此信賴、共同抗日,是一生中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從此,父親往返于敵占區和根據地之間的采購工作如同家常便飯,父親將自己和全家人的命運緊緊地維系在新四軍二師、四師軍工工作的生命線上。
父親每次采購的物資都是按照軍工部、衛生部的要求和所需材料、藥品的清單辦理。父親采購的物資有刨床、車床、鉆床、動力柴油機等急需的軍工機械,制造槍榴彈的原料和各種西藥。大部分軍工物資是由父親送到師部,也有一部分是師里的同志到我家里來取。如硫酸、硝酸,都是用大壇子封裝好的,整齊地排放在我家院內墻邊上,大人們一再叮囑我和弟弟、妹妹,不許靠近更不許觸摸。
那時候,兵工廠的吳運鐸等同志經常到我們家來取物資,只要父親不在家,都是母親招呼他們,為他們忙前忙后。那時,我們全家人齊心協力支持父親的工作,我年邁的祖父也幫助忙里忙外。
1943年末至1944年初,父親采購的一批軍工物資及西藥在鎮江被敵偽三師查獲,敵人按照一封電報上注明的地址去抓父親,結果撲了個空。后來,敵人在上海抓到父親,押回鎮江市。敵人對父親軟硬兼施,想從父親的嘴里套出背后的指使人。父親和敵人唇槍舌劍,據理力爭,毫不退讓。敵人把父親綁在老虎凳上嚴刑拷打,用辣椒水灌父親,致使父親口鼻出血、辣壞了氣管。父親堅貞不屈、只字不吐。
地下黨的同志及時將情況匯報給新四軍的首長們。二師的同志根據鄧子恢主任的囑托,來銅城將父親被捕、組織上正在積極營救等情況告訴了我的母親。母親和祖父立即與來的同志一起將存放在家中的物資迅速運走。一家人都急切地等待著營救父親的消息,卻忽視了我染上傷寒病的大弟(當時已經10歲),他因貽誤了治病時機而病逝。不久,組織上派人帶著二十四根金條去揚州找青幫頭子王老太爺聯系(組織上曾允許父親拜此人為師,主要是利用關系開展工作),請他出面設法營救我父親。王老太爺親自到鎮江疏通關系,將父親營救出來。
出獄后,父親異常惦記還在敵人手里的那批軍工物資和藥品,根本顧不上養傷,他四處籌款,拿出家中祖傳字畫和積蓄,多方面打通敵偽關節,竭盡全力去疏通關系,終于從二鬼子手里把那一批物品全部買了出來,運回新四軍路東辦事處。為此,張云逸、鄧子恢、張愛萍、方毅幾位首長會見并宴請了他。席間,張云逸副軍長說:“陶震生同志死里逃生,而且物資完整無缺地運回來,立了奇功?!笔组L們對父親在完成采購任務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挫折,甚至是危險,都能隨機應變、化險為夷,贊不絕口,稱他是“鐵嘴鋼牙”的陶震生。父親卻說,為了抗戰,不論付出什么代價都是值得的,再好的家傳物品都沒有新四軍需要的物資貴重。確實,父親的誠信和機智在新四軍首長們心中留下的印象是最為突出的。
1945年春,鄧子恢主任派父親再次去上海采購軍工物資??紤]到工作的安全,鄧主任指示他帶上一個大孩子做掩護,并指示對孩子做好保密教育。為此,父親決定帶我去。父親對我說,你是為了掩護我工作而來,我們所做的一切不能對任何人講。我就是這樣隨父親走上了為新四軍采購軍工物資的革命道路的。
到上海后,父親租下了跑馬廳附近一處樓房的兩間房子。每次來人談工作,我都在樓下放哨。父親出去接頭時都帶著我,因為我不引人注目,機密的采購物資清單就縫在我內衣里。那時,父親每次采購好一批物資都要親自送回根據地,我們的住所就要變動一次。為了更安全起見,父親托人把我安排在一個不起眼的私立中學讀書。
我在私立中學名義是讀書,實際上卻是等待著父親隨時找我出去工作,有時還要隨他去南京。我很少與同學交往,從來不和同學們一起到校外游玩。但是,為了完成任務,我經常一個人到上海的閘北去送信。我的學業始終是斷斷續續的。1946年6月,父親運送軍用物資到師部,并隨軍北撤到淮陰,到新四軍軍部后,由于旅途勞累過度,在鎮江坐牢受刑留下的喘病發作,高燒不退。首長們非常關懷,請來醫生為他診治。病情穩定后,鄧子恢主任讓他在滬寧一帶繼續采購,我跟隨父親為新四軍采辦物資的工作直至1948年的秋天。
隨著蔣介石瘋狂挑起全面內戰,新四軍北撤山東,我的家鄉成了敵占區。敵人得知父親為新四軍購買軍工物資,多次到家里抓人撲空,就把我的祖父和母親給關押起來,逼迫他們交人。地下黨的同志設法托人把祖父和母親保出來后,祖父為了躲避敵人三天兩頭的糾纏,決定放棄祖傳的家業,帶著全家人逃離家鄉,先后在揚州、瓜州鄉下、六合、南京、鎮江、上海等地過著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生活。僅在全國解放前夕不到兩年的時間里,我的祖父因年邁和疾病客死他鄉,我的四個弟弟、妹妹因肺炎等疾病無錢醫治先后死去。我們在家鄉近千平方米的祖宅以及家中的物品全部不復存在,地也被他人占用蓋了房子,我們在家鄉已無立錐之地,全家背井離鄉,再也沒有回去過。
全國解放后,我父親一直在家鄉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直到1986年病逝。一些知道父親與新四軍的許多首長關系密切的人,不忍看著父親因在鎮江監獄落下的哮喘病頻繁發作,勸父親找首長們幫助解決一些生活困難。父親總是搖頭說,當年我帶大女兒采購軍工器材,是我們心甘情愿的?,F在解放了,不需要采購軍工器材了,我又落下哮喘的病根,現在去找首長們,不是伸手討功給人家添麻煩嗎?我們自家的困難自己解決……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每當回想起我跟隨父親采購軍工物資的歲月,心情總是久久不能平靜。特別令我感動不已的是,讓我敬仰的鄧子恢副總理的夫人陳蘭和原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在他們九十高齡之際,對我的父親和我當年為新四軍所做的一切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是黨對我的父親一生最高的獎賞。我想,父親留給我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氣節,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優秀品質。我們一家人在戰爭年代的所作所為,僅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萬眾一心抗戰的一個縮影。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