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518”事件來龍去脈
1980年5月18日,韓國爆發了震驚世界的“光州事件”,迄今25周年了。筆者在本文中根據在韓國搜集到的資料和實地考察所得,力圖首先再現這個歷史過程。
1979年10月26日樸正熙被部下情報部長金載圭刺殺,由崔圭夏任代總統,韓國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漢城之春”。但好景不長,實權還是掌握在軍人手中。11月24日,140名民主運動人士因要求民主而被逮捕及拷問。12月12日,又一位軍界強人全斗煥發動了“肅軍政變”,繼續實行獨裁統治。不久,金大中等民主人士發表了《促進民主化國民宣言》,要求全斗煥下臺。1980年4月中旬,全國爆發了工人及學生示威浪潮,要求民主。5月初全斗煥政府公布了戒嚴令,宣布在漢城取消一切政治活動,禁止集會游行。但民眾示威浪潮隨之更擴大,要求撤銷戒嚴令和全斗煥下臺。5月15日,約10萬名大學生在漢城集會,向軍政府示威。5月16日光州也有3萬名學生與市民示威。5月17日,全斗煥宣布《緊急戒嚴令》,進一步擴大戒嚴范圍至全國,禁止一切政治活動,關閉大學校園,禁止召開國會,禁止批評國家元首,還拘捕了金大中、金泳三等民主運動領袖和學生。
1980年5月18日凌晨,全斗煥調數萬軍隊組成戒嚴軍分六路包圍了韓國全羅南道(相當于中國的?。┦赘庵菔?,甚至動用飛機空運軍隊。當日上午10點,在光州民主運動大本營的全羅南道國立大學,戒嚴軍與學生發生了第一次沖突,軍隊打死學生數人、逮捕多人。激動的光州學生和市民奮起抗爭,聚集于全羅南道道廳(相當于我們國家的省政府)前廣場,拉開了“光州518抗爭”序幕。一句“到道廳去”成了當年最激蕩光州市民的口號。學生與市民以道廳為中心,到光州火車站、高速巴士總站等地阻攔戒嚴軍進城。軍隊向人群開火。5月20日晚,20萬人在道廳集會、示威。市民組織了200多輛出租車、公共巴士突破戒嚴軍封鎖線到道廳助威。戒嚴軍切斷了光州與外界的聯系,擔心失控,21日凌晨向示威人群開火,造成54人死亡。21日,多達30萬的老百姓來到道廳,廣場及周圍的錦南街、忠壯路都擠得水泄不通。一個青年站在戒嚴軍的坦克上,揮舞著國旗,高呼“光州萬歲”,市民圍在一起高唱國歌,軍隊射殺了這位熱血青年。憤怒的市民成立了“民眾抗爭本部”,進行長達一周的有組織有系統的對抗活動:
組織市民軍,與戒嚴軍武裝對抗。他們從警察局和軍隊那里搶奪了部分武器,與軍隊開展了街壘戰,占領了道廳。市民軍迫使戒嚴軍一度撤回到郊外。整個抗爭期間,還訓練市民使用槍械。由于有武裝沖突,所以后來也有歷史學家稱作“518暴動”或“518起義”。
成立市民收拾對策委員會。與政府當局談判:讓死難者家屬認領抗爭者尸體、戒嚴軍釋放被捕的民眾并撤出道廳及市中心、市民軍交出武器。
組織救援、發動募捐、提供后勤保障。為抗爭人士提供食物及日常補給。醫生、護士全力搶救受傷者,連娼妓都為傷者獻血。
23、24、25日連續三天晚上數萬市民在道廳廣場召開“守護民主市民大會”,決心與軍政府對抗到最后一刻。
突破軍政府新聞封鎖,向全國說明光州事件真相。政府控制的光州各媒體不僅不客觀報道事件的進展,還歪曲事實。市民縱火焚燒幾家電臺和報社,并自己編發了《民主市民會報》,向全國發布光州抗爭消息,如實地揭露戒嚴軍的暴行。
市民占領道廳開展全方位抗爭以來,僵局持續了不到一周,美國的態度使局勢出現了劇變。向來以支持民主自由運動祖師爺自居的山姆大叔,可沒有支持韓國大學生的民主運動。據韓國學者說,全斗煥調軍隊到光州就得到了美國的默許。因為,根據50年代簽訂的韓美同盟,韓國軍隊的指揮權在駐韓美軍司令部手中。27日,美國國務院發表了“不能坐視南韓的無秩序和混亂”聲明,正式容許全斗煥軍政府軍事鎮壓抗爭者。數千名軍人開著坦克進入市區,盡管有市民臥路阻擋,但坦克仍然肆無忌憚地壓過他們入城。戒嚴軍占領了道廳,槍殺了最后一批不肯撤出道廳主樓的20多名學生和市民。光州“518”運動以被殘酷鎮壓而告終。這使本來反美情緒就很重的韓國民眾更增加了對美國的仇恨。
值得一提的是,韓國教會在整個“518”運動中起了積極的作用。正是5月18日這一天,學生們在天主教會大樓前舉行了首次靜坐示威。整個抗爭期間,天主教會設立了廣播站,向全國揭露了戒嚴軍濫殺無辜的暴行,頌揚了市民們的正義行動。光州事件被鎮壓后,持續報道“光州五月事件”。光州基督教醫院、紅十字會醫院等教會醫院組織了對受傷者最及時的救助。
據官方報道,光州事件造成了191人死亡,122名重傷,730名輕傷。直接經濟損失為2200萬美元。但間接損失無法統計,導致了韓國戰爭結束后,政府實施經濟增長計劃以來的第一個負增長年。
光州518事件平息后,全斗煥政府在全國瘋狂地鎮壓民主運動,白色恐怖籠罩著韓國。5月28日逮捕了幾千名參與民主運動的市民,并以“光州事件的幕后操縱者”的罪名判處金大中死刑。1980——1983年,有700多名新聞工作者因要求新聞自由而被政府勒令退休。1980-1986年,每年都有相當多的大學生因政治訴求被開除。
“518”運動的正名。“518”運動被鎮壓后,攝于政府高壓,韓國新聞媒體只得選擇沉默。政府在提到這個事件時,只輕描淡寫說是“光州事件”或“光州暴亂”。韓國爭得1988年漢城奧運會舉辦權,大大推進了民主化進程,為“518”正名迎來了曙光。這時,反對黨的改憲運動如火如荼,特別是1987年6月,百萬人走上漢城街頭要求改憲。軍隊已經無法再壓制民主運動。韓國軍政府在內外壓力下,也為了改變世人對自己的政治形象,被迫接受憲改方案,采用總統直接選舉制,獨裁統治在韓國終結。全斗煥下臺后,緊接著,1988年,光州“518”事件很快就被國會重提。1993年第一位非軍人總統,金泳三上臺,承諾為518運動死難者建立國家公墓。1997年,他簽署“518”運動特殊法令,正式為“518”運動正名,為死難者家屬支付賠償金。對鎮壓“518”事件的元兇兩位前總統全斗煥、盧泰愚以內亂罪課以重刑。不過后來又對他們實行了赦免。
可以說,是光州“518”運動敲響了韓國軍人獨裁統治的喪鐘,加速了民主政治的到來。
二、“518”運動對韓國社會的深遠影響
我是1979年上大學的,那時我國與韓國尚未建交,中央電視臺每天的新聞聯播中有限幾分鐘的國際新聞,很多時間都是用來報道和播放韓國(那時我們稱之為南朝鮮)大學生反美示威而與防暴警察對峙的消息和畫面。一直到1980年5月,終于聽到韓國軍政府動用數萬大軍鎮壓了赤手空拳的學生的消息。那以后,我一直對韓國學生運動在推進韓國政治民主化過程中的作用有著濃厚的興趣,弄清“518”運動的來龍去脈一直是我的愿望。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于2003年至2004年來到光州這座韓國人引以自豪的“民主之城”的朝鮮大學講學一年,在這期間,得以尋訪“518”事件發生地,多次上“518”國家公墓憑吊死難烈士,與當年518運動的參加者、現在我的同事、朝鮮大學的教授們座談“518”運動的意義。感覺到,“518”猶如一個咒語,在光州乃至整個韓國國民心中留下了深重的創傷,至今還難說完全平復。
光州城有許多地方以“518”命名:如“518”民主廣場(就是全羅南道道廳門前的廣場)、“518”紀念公園、“518”自由公園、“518”陵園、“518”公墓等?!?18”公墓是1997年落成的,那時才得以將分葬在幾處的烈士遺體歸葬一處。每年的“518”這天,韓國總統都要來這里發表講演,緬懷長眠此地的烈士們對韓國政治民主化的貢獻。2004年5月18日下午,兩個學生駕車陪我到達墓地,公墓坐落在光州的東南角,占地數百畝。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主體建筑,位于墓地中央的是“518”民眾抗爭追思塔。下面數百座墳墓的碑文上寫著死難者的姓名、生卒年月。大多數是1960年前后出生的大學生,死時僅20歲上下。公墓內還有一座“遺影奉安所”,供奉著“518”事件中死難者的遺像靈位。更使人震憾的是公墓內還有一個資料館,周而復始不停地播放著“518真相”的錄像片,長達一個多小時。幾乎是原汁原味地再現了那段血淋淋、慘不忍睹的歷史。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解說詞。因為這些錄像中不時有英語、日語的解說,顯然是當時在現場的外國記者攝錄下來的。那天的公墓現場,被數不清的花圈、挽聯覆蓋著。前來悼念的人絡繹不絕。2004年5月18日上午盧武鉉總統來發表了重要的講演。筆者目睹了許多死難者親屬跪在墳頭悲痛欲絕的慘景。聽一個韓國朋友說,從市中心通往墓地的一條主路被稱作“眼淚之路”,每年來此掃墓的市民們沒有不痛哭流淚的。
每年的“518”前一周,整個韓國都在紀念“518”運動:電視有專門報道,報紙有專欄。大學校園內滿是五一八主題的各種報告會。光州市中心的道廳門前廣場(現在叫“518”民主廣場)連續幾天有紀念“518”運動的大型晚會。整個錦南大街(正對道廳,是光州最繁華的大街)都布置成當年“518”的場景。馬路的兩邊掛滿了當年的照片;有隨著坦克開進城的頭戴鋼盔的士兵、有士兵闖進當年學生運動中心全南大學搜捕學生會領袖的恐怖、有市民支援學生的場面,有市民軍與戒嚴軍對峙的場面。大街上扔滿了被踐踏的小幅美國星條旗,市民以示抗議在1980年“518”事件中,美國充當獨裁軍政府幫兇,鎮壓了這次學生民主運動。
當年“518”運動的參加者很多今天已經是韓國政壇的核心人物。近幾年,韓國政壇有個“386世代”的說法?!?”指的是他們的歲數,這個群體大都三四十歲年齡,“8”指的是20世紀80年代,正是這個群體的人上大學時期韓國獨裁統治轉向民主政治的動蕩年代?!?”指的是20世紀60年代,他們是這個時期出生的?!?86”人士大多積極參加了當年的“518”運動。他們思想左傾、主張社會正義,代表社會進步的力量,而與親美的保守勢力針鋒相對。盧武鉉說“386一代人是改革的核心力量”。在2003年盧武鉉上臺時,總統的參謀班子(指青瓦臺的秘書們)大多數是“386”世代人。而盧武鉉總統、李海瓚總理及政府很多部長在“518”運動時期多是激進民主運動的律師、勞工運動專家、民主運動領袖人物。他們當年正是為被捕入獄的學生(后來的“386”世代人)辯護而名聲大噪,或與“386”世代人有師生之情。他們上臺后重用“386”人士也很正常。不過,金融危機后,韓國經濟一直不太景氣,保守派批評道,這與金大中、盧武鉉兩屆左翼政府重用“386”世代人不無關系,他們只會玩政治,不會弄經濟。攻擊他們這些運動圈人士,只會搞革命,不會搞建設。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