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以中美、中日關系的改善為標志,國際政治格局由美蘇對立向多極化制約發生了結構性的變動;故而1997年的25周年紀念在中、美、日三國都是不被遺忘的節目——特別是在一個時期以來摩擦不斷的背景之下。但同為重要的親歷者,美國原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再次接受了人們的熱烈敬意,而曾有“和式基辛格”之稱的日本原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卻向新聞界吐露了他“假扮特使”的重要內情。
“我并沒有打算欺騙周總理……”
這句話是竹入義勝在周恩來總理去世后的一次訪華中向鄧穎超“表示歉意”時的辯白。1997年8月27日的《朝日新聞》登載了該報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25周年采訪團采訪竹入的有關詳細報道。竹入說:
能夠在72年這樣的歷史事件中參與斡旋真是政治家之非常幸運,但那時空口無憑去扮演特使,現在想起來也還冷汗濕身。當時中國方面的期望緊迫,還有議論說“像美中恢復交往那樣,日中間的和式基辛格也有必要”。然而,我約見大平正芳外相、夜訪田中角榮首相府邸,都受到冷遇,沒有獲得政府的任何保證。田中稱其內閣剛剛成立且臺灣派很強硬,因此沒精力也無心去處理日中問題;甚至連寫一句“竹入系本人密友”的請求也拒絕了。
考慮到不帶著日本方面的意見去北京將無言以對,無奈便與同黨正木良朋一起私自拼湊,寫下了“維持日臺條約、容認日美安保條約”等等政府的一般主張計20條。7月25日從東京出發,到北京后交給廖承志的就是這件私撰的方案,當時很擔心受到喝斥。然而,一切都很順利。與周總理第一次會談時,當我聽到“放棄戰爭賠償要求”的表示,簡直頭都暈了。第二次會談時,周總理保證說:“如果美國對中日關系正常化表示不滿,我去給尼克松、基辛格打電話。”第三次會談,周總理宣讀了經毛澤東主席批準的“聯合聲明草案”,其中沒有觸及日美安保條約。我記下正文8條和默契3項,這便是史稱的“竹入筆記”。
“什么話,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竹入的訪華行動受到公明黨的支持母體創價學會的強烈反對,認為“沒有必要為田中內閣充當走卒”,并有“小心被逐出教門”的危言;但竹入不為所動,似有義無反顧之氣概……他接著說:
我避開記者逃跑似的回到日本,第二天即8月4日便去首相官邸報告。田中、大平態度大變,表示:果如此就可以去北京。田中看了記錄,又向我確認“無一字一句之差”。“竹入君,你可是日本人啊。”“什么話,地地道道的日本人!”“那好,我肯定去中國。”
在田中首相訪華期間,雖然也出現了說“添了麻煩”之類令人擔心的場面,但大致是在我所帶回的中國方案的基礎上形成了《聯合聲明》。關于日中關系正常化談判有種種回憶錄行世,最近仍然有“田中的密使”、“訪華前與田中、大平詳細磋商作成草案”之類的記述。我想盡可能的讓人了解實情,對中日友協的有關干部也作了說明,但他們表示“難以置信”。我是直到告訴鄧穎超真相——“當年我帶來的不是田中的方案,而是本人的私貨”——并表示歉意之后,才從長期的愧疚中解脫出來的。
聽其言,觀其行
竹入開口自認其偽,無疑為研究中日關系史提供了極重要的材料。然而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指出:所謂“和式基辛格”、“田中密使”的說法之所以在政界和學術界流傳,其謬種當是竹入本人播撒的。中日簽署聯合聲明以后不久,1972年10月5、6日的《公明新聞》登載了竹入的言論,自稱“將日本政府的想法整理成大約20條,以約定田中訪華為見面禮,我于1972年7月25日訪問了中國。甚至擬就了日中聯合聲明草案才回來”;顯然,“特使”的說法在這里已經呼之欲出了。而在中國,連當時參與會談的人都認為竹入是“田中特使”,那至少可以肯定:竹入本人曾經作過閃爍其辭的表示。即便在上述《朝日新聞》的采訪中,他一方面說當面向鄧穎超道過歉,一方面還在作“中國方面把我誤認為首相特使”之類自相矛盾的遁詞。
竹入讓人誤以為他是特使,當然有利于提高他本人及其領導的公明黨在中日兩國的身價。因為中國政府只會對具有“基辛格”身份的人介紹關于中日關系談判的設想乃至提出聯合聲明草案;對于日本政府來說,只有詳細了解到中方條件的人才有價值。然而,日本政壇朝野間的斗爭也是復雜的。當政府方面拿到竹入手中的中方草案后便撇開他擬出日方草案,并派員送達北京與中國政府進行初步協商。竹入對于自民黨這種壟斷中日復交工作的做法極為不滿。據當時中日關系的重要親歷者田川誠一1972年9月14日的日記記載,竹入一怒之下向新聞界透露了他與周恩來會談的部分內容。這固然可以理解為他是無奈才公開表示自己是為中日關系正常化作出了特殊貢獻的人以求在日本國民中間贏得政治聲望,也可以理解為因苦勞之后未獲政府的相應回報而表現出的失態;但確是為了國內政治斗爭而置國際信用于不顧的行為。
就中國方面來說,因為建國后一直推行“人民外交”,所以格外重視日本在野黨在推動中日關系上的作用。1971年6月,竹入率公明黨代表團訪華,因與中日友協達成了以“一個中國”、“日蔣條約非法”、“反對美國駐兵臺灣”、“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地位”為內容的聯合聲明而受到中國政府的贊賞。9月,竹入在作了譴責“美日反動派”的講話后遇刺受傷,周恩來、郭沫若等致電慰問,如此竹入更受到中國政府的信任。但正如竹入自己在紀念周恩來逝世15周年的文章中所指出的,他們這次訪問的目的是“為使我黨在選舉戰中獲得進展”。當1972年來華交涉中日關系時,他則更失其左派風度而現出“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本色了。早在此一年之前他就講過:“我認為日本對中國負有賠償責任。但由于我們今后為實現一個和平國家作出的不懈努力,可望中國方面在具體的賠償問題上能有好意的表示。”在以“田中特使”的身份訪華時,他不僅要求中方當面確認放棄賠償要求,而且企圖使中國在臺灣問題上讓步;中國政府在這一原則問題上沒有動搖。但對于中國外交的教訓是,竹入在一般言論上支持中國,但具體到涉及國家利益的談判問題上則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了;而且他拿著自撰的文件以讓中國外交人員誤以為他是田中特使的方式,最終獲得了中方的談判方案并密報給田中角榮,結果日方有備而來,在談判中就臺灣問題、賠償問題等著實跟中國胡攪蠻纏一番,直令周恩來總理也感到“簡直不能忍受”,稱日方的要求“是對我們的侮辱”,造成了即使中國放棄賠償也看來是互有妥協的事實。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朝日新聞》也稱這次采訪報道“無疑將有益于探索從‘友好與合作’向‘摩擦與競爭’轉變時代的日中關系”。我們應該對新的材料保持高度的敏感性以求對中日關系史作出深入實質的研究,而不能目迷于日本朝野某個時期的或友好或正義的主張。原外務省的官員證實:當年,田中、大平是抱定“如果中方提出賠償請求就立即歸國”的想法飛來北京的,似乎雖有竹入傳言也未曾輕信。而在今天,希望中國放棄賠償的竹入也來強調“日本方面進一步樹立正確的歷史認識”的重要性了。在臺灣問題上,日本政府也越來越表示出對所謂和平的關心。人們似乎可以自問:對于過去的侵略戰爭,從內心不愿承擔賠償責任的人能有怎樣的“正確認識”呢?對于中國的臺灣問題,根本不愿從正面承認的日本政客能唱出動聽的中日友好嗎?最近,日本政府既有令人警惕的“日美合作防衛范圍包括臺灣海峽”論,又有池田前外相“發展日中美三角關系”、橋本前首相“建立日中部長級安保對話制度”和“日本自衛隊與中國人民解放軍應該加強交流”等等不易應對的合作姿態。這提醒人們:橋本前首相雖然在訪華時回顧了1972年的《中日聯合聲明》,但日本謀求政治大國地位并由促使他國承認其自衛隊為國際間對等的武裝力量進而向軍事大國發展的欲望已經不再受到克制了,甚至臺灣也有被拉入日中關系或日中美復雜互動格局之中的危險。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