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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愛情

2005-04-29 00:00:00張可旺
滇池 2005年5期

三叔打電話來叫我回老家一趟,說有要事相商,還說最近奶奶的身體不好,老是在念叨我。從三叔的口氣中我聽出奶奶的身體不僅不好,而且恐怕已山高水低來日不多。三叔所說的要事原來是指那幾間房子,在我的記憶中那幾間房子擋風不擋寒,遇上刮大風的日子,房子搖搖欲傾,仿佛隨時都會坍塌。二十多年過去,我想那幾間房子差不多已是斷垣殘壁,就是白送給他人都沒有人要。我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到底該去不去。三叔似乎意識到我躊躇不已,就說你奶奶真的很想你,她都八十歲的人了,要是見不到你,她死都不瞑目。聽三叔這么說,我沒有理由不再答應他,于是我說,我回家,明天就走。當我說出回家這兩個字,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睛也變得濕漉漉的。

打定回家的主意后,我的心情忽然變得騷動不安起來,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我索性披衣而坐,點上一根煙,在黑暗中吸著。妻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醒了,目光盯著我看了半天才說,“看你激動的樣子,有這個必要嗎?”妻子的眼睛熠熠閃光,猶如鬼魅。“你那老家,窮山惡水……”我猛吸一口煙,小小的光亮把黑暗戳了個窟窿。“孩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說。妻子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奇談怪論。”

妻子不知道我家的情況,當然也就不會理解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她起身下床,趿拉了鞋去洗手間。不多時我聽到抽水馬桶嘩啦一聲,之后又聽到她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她一邊走一邊打哈欠,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她上床,在我的身邊躺下,眼睛卻在看著我。我說:“想不想聽我講故事?”她突然笑起來。等她止住笑后,說:“你神經啊!半夜三更,講什么故事?”我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想聽?這故事可絕對真實!而且是關于我的,關于我的父親的故事。”她看我不是在開玩笑,就興致勃勃地說:“什么故事?說來我聽聽。”

“我父親還活著。”我說。“他沒有死。”

妻子聽我這么說,呼啦一下坐起來,將信將疑地說:“你說什么?”

我說:“在我七歲那年,父親和一個女人私奔了。他扔下我,扔下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女兒,和那個女人義無返顧地私奔了……”和妻子結婚三年來,我從沒有對他談起父親的事,因為母親忌諱“父親”這兩個字,她每次聽到我們說這兩個字都要大發雷霆,所以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沒有父親一詞。這個詞被永久刪除了。妹妹少不更事,有一次問母親,說別人都有爸爸,自己為什么沒有。母親聽后,說他早就死了!妹妹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又問什么是死。母親的臉馬上變得非常難看,說死是什么?我告訴你!母親彎腰抓起一只毛茸茸的雛雞,然后摔在地上。小雞連掙扎一下都沒有,當場就斃命了。妹妹見狀張開嘴巴,嚶嚶地哭起來。那段時間母親總是歇斯底里,像一個變態狂,看什么都不順眼,而且一副充滿了仇恨的樣子。父親和那個女人私奔后的第三年,她帶著我和妹妹去了姥姥家。母親拖兒帶女,活得極其艱難,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明白的。

妻子說:“沒有想到你的過去會是這個樣子。”

她摟住我,像母親懷抱自己的孩子那樣,親昵地拍打著我,把我拍打得睡意朦朧。后來我喃喃著,慢慢地睡著了。

坐在回老家的火車上,妻子說:“說說那個女人好嗎?你父親是怎么愛上她的,她長得很漂亮嗎?”

這是八點的火車,從哈爾濱開過來的。我不打算帶妻子回家,起床的時候只好躡手躡腳的,為了不驚動她,我拿了電動剃須刀跑到門外刮胡子。收拾妥當后,我悄悄地關門,下樓。但是,當我在火車站買票的時候,我聽到妻子的聲音說,給我買—張,我要和你一塊去。她氣喘吁吁,向我跑過來,一頭長發在腦后飛揚。我驚訝地看著她由遠而近,內心卻激動不已。于是,我又買了一張車票。

看到這列從哈爾濱開過來的火車進站停穩后,我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父親現在就生活在哈爾濱,如果他得知奶奶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說不定他也會坐這趟車回家。他可以扔下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但在他內心深處,他能扔下自己的母親嗎?他的母親已病入膏肓,如果三叔打電話告訴他,他會怎么想,他不會無情到讓自己的母親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吧。看著車廂上哈爾濱三個字,我冥冥中覺得父親就在車上,在不為我知的一節車廂里。

火車進站出站,車輪有節奏地喀喀作響。

關于父親和那個女人的故事,我覺得沒有什么好隱瞞,于是在妻子問我那個女人長得漂不漂亮時,我毫不猶豫地告訴她,漂亮!

“比我怎么樣?”妻子看著我說。

我說:“那個時候的女人可不像現在,這種化妝品那種化妝品只管往臉上抹,而且還時常美容。二十年前,她們往臉上抹的也就是雪花膏,可以這么說,那個時候的女人都是清水出芙蓉。”

妻子不高興地說:“這么說我是不漂亮了?”

我說:“不是。”

鐵路兩旁的樹木匆匆而過。麥田、村莊向后退去,偶爾還可以看到一群迎風飛舞的麻雀。麥田里正在鋤地的農民有時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純樸而安靜。我看到他們,看到他們一閃而逝,不禁心生感傷。這種感傷就像這個春寒料峭的早晨,雖然陽光已開始變得暖洋洋,但背陰處仍可以看到殘雪,在消融中白得刺眼。

父親和那個女人就是在那年的春天私奔的。如果是現在,他們根本沒有必要私奔,兩個人相好,雙方可以先辦理離婚手續,然后再結婚就是了。現在離婚已是家常便飯,你在外面沒有情人,沒有包養個二奶,那才叫不正常呢。和老婆離婚就更不在話下,過不下去就離,這再正常不過。但是,當年父親的思想卻沒有這么超前這么開化。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選擇了逃跑。

那個女人是父親的學生。當時父親在中學教書,一表人才,而且還寫詩。父親風流倜儻,每次去學校之前他總是要用水抹一下頭發,然后用梳子把頭發理順。母親對他這一舉動不聞不問,因為母親生性遲鈍,屬于那種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女人,她當然不會從父親的舉動中看到什么不好的苗頭。等到東窗事發,母親才恍然大悟,但事后明白了又有什么用。父親離家那天,早早起來,把水缸打滿水,之后又去喂羊。他這是第一次表現得這么勤快。母親對此卻沒有發覺什么異樣。其實,那個時候父親已買好了火車票,而母親卻被蒙在鼓里。父親臨出門時摸了摸我的臉,目光熱辣辣的。母親說,走吧!都到點了,還磨蹭什么?父親這才慢慢騰騰地出了門。沒有想到父親這一走居然黃鶴一去不復返,從此杳無音訊,下落不明。到了晚上我們才知道父親和他的學生私奔了。這在當時,特別是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卻不是什么小事。一時間弄得沸沸揚揚,路人皆知。那個女學生的父母來我們家要人,還說要一把火燒掉我家的房子。我們以為他們只是在嚇唬我們,誰知那個男人居然真的點了火把,瘋了一般就要往我家的房頂上扔。母親見狀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母親淚流滿面,卻哭不出聲來。但是那個男人并沒有因為母親昏厥過去而停手,他叫囂著,說自己不活了,要與我們一家三口同歸于盡。當時要不是我奶奶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想。奶奶攔腰抱住那個男人,說作孽啊!作孽啊!奶奶聲淚俱下: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你要是見到他任憑你處置,就是千刀萬剮也行。那個男人說,你還有臉說!你看看你養的兒子,連畜生都不如!奶奶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這時我們村的村長來了。村長說,你還要怎么著!老人家都給你跪下了,你難道非得逼死她不可?那個男人扔掉手中的火把,突然蹲下身,抱頭痛哭。他邊哭邊說,孩子才多大,還不到十七,可他……他這不是傷天害理嘛!

那天,家里全亂套了。

母親不吃不喝,一連幾天臉上的表情都像死人一樣。

奶奶勸她想開點,說為了孩子,你也得吃飯啊。

母親沉默不語。

又過了幾天,母親下地去干活。當時正是麥收季節,我們還小,地里的活全指望母親去干。三叔和二叔他們忙完自己的活,來幫我們收麥子。母親見了他們也不做聲,有時正割著麥子,她會突然大笑一陣子,弄得別人毛骨悚然。

三叔說,她這是受刺激了。

奶奶對此不無擔憂,甚至還請了神婆來為母親做法。母親又沒中邪,更不會鬼魂附體,所以神婆舞弄一陣子后,仍無濟于事。

到了第三年,母親被姥姥接到家里,從那之后再沒有回過家。奶奶打發三叔來叫我們回家,可母親不同意,而且又是哭又是笑,弄得三叔束手無策。三叔回到家,把實情對奶奶一說,奶奶就哭了。當時我爺爺還活著,爺爺說張家就這一個后,孫子要是不回來,那不是絕后了。奶奶安慰他說,不管怎么說孫子姓張,他不會姓別的姓。爺爺無話可說,臉上的肌肉只是在一個勁地痙攣。

……

妻子對我所說的這些事反應并不強烈。她甚至非常平靜。

“后來呢?”她說。

“后來。”我說。“聽說父親去了哈爾濱,還和那個女人生下一個女孩。”

妻子說:“什么女人女人的,她只不過是一個學生。”

我不再說什么。

對于當時只有七歲的我來說,一個十七歲的中學生已不是什么孩子,所以我一直把那個和父親私奔的女學生看成是女人。

八個小時后,火車終于到站了。

從車站出站口出來,我看到三叔和一個小伙子站在不遠處朝我們這邊張望。在我的記憶中三叔是個瘦子,精神頭也不好,總是病懨懨的。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三叔卻高高大大,虎背熊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老板或大干部什么呢。三叔終于看到了我。他大步走過來。等他走到我跟前,我注意到他有些激動,眼里似乎有淚水在打轉。我叫了一聲三叔,又對妻子說,這是我們的三叔。妻子的嘴巴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三叔是開車來接我們的,和他站在一塊的那個小伙子是他的司機。三叔親自為我們打開車門,說:“快上車,你奶奶聽說你要來,激動得一夜沒睡。”三叔大腹便便,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車開到石橋鎮,三叔叫司機停下車,說要去辦公室拿點東西。三叔下車后,我問司機三叔現在干什么,并揶揄道,“派頭不小啊!像個大干部。”司機說,“老板!他是我們老板。”

三叔下車是去拿茶葉。他說別人送的,上等明前龍井。

從石橋鎮到我們村也就三里多路,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桑塔納在一棟非常氣派的歐式小樓前停下后,三叔說:“到家了。”

“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我說。

三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子,別窮酸啦!快進家。”

三叔家人很多,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那架勢好像要召開什么會議似的。我二叔也在,還有二嬸。二叔這人生性木訥,見到我后只是一個勁地笑。我的妹妹小蘭也在。其他的人對我來說就有些陌生,有的干脆沒見過。我剛要張嘴說什么,這時我三嬸從樓上下來,大聲說:“光明!你可來了。”

三嬸激動地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就像看到了自己久未見面的兒子。

“奶奶呢!”我說。

三嬸說:“感冒了,剛睡著。”

二叔說:“開飯吧!光明坐了一天的車,又累又餓,有話吃飯時再談。”

三嬸說:“都準備好了。”

在飯桌上,三叔沒有談房子的事,也沒有提起我父親。三叔的酒量很大,也許是因為高興,他一個勁地舉杯。吃過飯,三嬸安排我妻子去休息,并和她親昵地交談著什么。我提出去看看老房子。三叔說陪我一塊去。于是,我們出了門,向村西頭走去。

“你奶奶的情況不是很好,恐怕來日不多了。”三叔說,眼圈一紅,像要哭的樣子。我沒有做聲。三叔又說:“我們已在給她準備后事了。”三叔嘆口氣,聲音哽咽。“不知是早晨還是晚上。”

其實,那幾間老房子沒有什么可看。

對于我來說,那幾間老房子只會讓我觸景傷情。我走進荒蕪的院子,然后在雜草叢生的院子里走動,尋找過去生活的痕跡。老房子早已破敗不堪,面目全非。我在那棵蘋果樹下停下腳步,一種欲哭的感覺直在內心翻騰。三叔蹲在院門外,默默地抽煙。

“回去休息吧。”三叔說。

現在房子就在眼前,可三叔卻只字不提房子的事。

“明天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三叔故作輕松地說。

“誰?”我說。

“明天再說。”三叔搪塞道。

回到三叔家,三嬸帶我去休息,三叔說公司里有些事需要他去處理一下,晚上就不回來吃了。三嬸咕噥了一句什么,然后笑臉看著我,說,“你媳婦挺俊啊。”我笑笑。三嬸又說,“要孩子了么?”我說:“不忙。”三嬸說,“咋能不忙呢?快要吧!到時我去給你們看孩子。”

妻子睡眼惺忪,見我們開門進來,她欠起身,說:“你不睡?”

三嬸說:“睡吧!吃飯的時候我來叫你們。”

躺到床上,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妻子又躺下來,不多時便睡著了。天已到傍晚,我決定去看看奶奶。在我下樓的時候,我遇上了妹妹小蘭。自從我結婚后,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小蘭。我說去看看奶奶。小蘭說去吧。她好像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她的嘴唇只是蠕動了一下,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奶奶的房間很暗,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我去尋找電燈開關,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奶奶怕光。”是三嬸,她坐在奶奶的床邊。“你奶奶剛才還問你呢,我對她說你正在休息,你看,一眨眼她就又睡著了。”

三嬸和奶奶相處得很好。三嬸說幾個孩子都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可她還是和過去一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奶奶醒了,說想喝水。三嬸說:“娘,你看誰來了。”

奶奶的聲音微弱,說:“誰?”

“你孫子。”三嬸說。

奶奶掙扎著,似乎想要坐起來。三嬸只好去攙她。奶奶坐起來,看著我,眼睛突然一亮。

“光明,回家了。”

我喊了一聲奶奶,淚水奪眶而出。

奶奶的身體非常虛弱,她吁吁喘息著,似乎有什么話要說。三嬸說你和奶奶說說話,我去準備飯。三嬸說完,起身要走,卻聽見奶奶說:“光明,誰叫你回家的?你不知道這是一個圈套?”奶奶的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回家了你也不知道來看看你娘,你這個畜生!你娘的屋子漏雨了你也不管,白疼你這么多年!”奶奶的話說得有些不對頭。“你那個沒臉皮的爹回家了,你沒見到他?你見到他后要替我好生教訓教訓他!他還有臉回來,他咋不死在外頭。”奶奶的話讓我毛骨悚然,我扭頭去看三嬸。三嬸站在門口,對我揮了揮手,那意思好像叫我不要吱聲。奶奶還在說著,但我聽著卻覺得說話的人不是奶奶,而是我去世多年的母親。在我參加高考那年,母親上吊而死。母親的死擊跨了我,精神差點崩潰,當時幸好臨近高考尾聲。我沒有參加最后一門考試,想不到憑前幾門的成績居然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師范學校,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可謂是一根救命稻草。我無法想象我要是落榜在家,是否還有活下去的信心。奶奶還在說。事后三嬸說那是你娘借你奶奶的嘴在說。我說鬼魂附體就是這個樣子吧?三嬸語焉不詳,沒有正面回答我。奶奶終于說累了。她看著我,幡然醒悟了似的,說:“光明,扶我躺下。”奶奶說了那么多話,躺下后不久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從奶奶的房間里出來,我才發覺我出了一身汗。

三叔回來的時候我們已休息了。妻子剛剛睡過一覺,到了夜里她問我什么時候去蒲松齡的故居看看。我說,明天,只要奶奶不出什么事,我們明天就去。妻子躺在我的身邊,看著天花板,好像在想心事。我也沒有睡意,但卻不想說話。我十八歲那年去過蒲松齡的故居。因為當時經濟拮據,到了那里連張相也沒照。

第二天,我們沒有去蒲松齡故居。

吃過早坂,三嬸突然慌里慌張地跑出奶奶的房門,說:“娘她不行了。”

三叔說:“我去看看。”

三叔去奶奶的房間,我隨后也跟了進去。奶奶的情況不好,見我和三叔進門,她勉強地笑了笑。三叔在奶奶的身邊坐下,問她有什么話要說。奶奶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三叔叫我去喊二叔。我轉身就要出門的時候卻聽見三叔說:“我哥回來了,他不敢見你。”

“畜生!”奶奶說。

我沒有多想,更沒有想到三叔所說的“我哥回來了”指的是我父親。

當我把二叔叫來時,卻聽見奶奶的房間里傳來一片低泣聲。我以為奶奶歸天了,誰知當我進門后卻看到三叔和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三嬸見我進門,走到我的身邊,然后握住我的手,卻什么也沒說。妹妹小蘭也在,她的眼里滿是淚水。

“我二哥來了。”三叔說。

二叔一聲不吭,手指絞在一起。

奶奶躺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寧靜而安詳,甚至還流露出一絲笑意。那笑容隱藏在她的皺紋深處,如果不仔細看,是很難覺察到的。奶奶的目光越過三叔和二叔以及那個陌生男人的頭顱看著天花板。我走到奶奶的床邊,握住了她的那只干枯的手。我感到那只手在發抖。奶奶看我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奶奶的樣子不像是要死的人。她臉上的皺紋在一點點舒展,而且富有光澤。我突然意識到奶奶的這種表情可能就是回光返照。我握住奶奶的那只手出汗了,但我沒有松開,我害怕我一旦松開手,她就會撒手人寰。

“木墩來了?”奶奶終于開口說。

三叔說:“來了。”然后用手指了指那個陌生男人。

奶奶說:“木墩!過來,讓娘看看你。”

那個陌生男人向奶奶俯過身去。

“來了!你終于來了。”奶奶說,突然坐起身來,揮手給了那個陌生男人一耳光。奶奶用力過猛,好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奶奶打完后,就像一個出了氣的皮球,接著癱軟下去。我們都愣在了那里。奶奶倒下去,氣絕身亡。

“娘!”那個陌生男人撕肝裂膽,大喊一聲,撲倒在奶奶的身上。

那個陌生男人是我多年未見的父親。

對于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我無力承受,我無法面對奶奶的死,更無法面對父親就在眼前的事實。這太像一個夢。父親好像昏厥過去了。三叔去攙扶父親,說:“哥……”我的那只手還被奶奶握著。我掙脫開,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奶奶的房間。

我像一個鬼魂那樣游蕩,穿過走廊,來到我休息的房間。妻子正在對著鏡子描眉,見我進來,說:“我們什么時候去蒲松齡故居?”我沒有理睬她。她扭頭看著我,“你怎么了?”

“奶奶去世了。”我說。淚水潸然而下。

妻子手中的眉筆掉在地上,臉上的表情凝固不動。

我坐在沙發上,任憑淚水流淌。

妻子過來給我擦淚。

我沒有告訴她父親回來了,就在樓下,就在奶奶的房間里。自從我把父親的故事告訴妻子后,她對那個和父親私奔的女人充滿了好奇心,甚至不無遺憾地對我說真想見見她。我不想見那個女人,因為她我們家破人亡,當然責任更多的是在父親的身上,但我還是非常怨恨她。妻子離開房間,說下樓看看。我沒有阻止她。在她下樓后,我也下了樓。家里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可以聽見女人嚶嚶的哭泣聲和男人的哽咽。我走出院門,來到街上。在我家的后院里的石碾下放著一條繩子,我母親就是用那條繩子上吊的。母親走了,那條繩子卻留了下來。奶奶說留著它,等哪天你爹那個畜生回來了,我就讓他用這條繩子上吊。奶奶不是在說氣話,要是父親在場,她會真的逼著他上吊的。我來到老房子的后院,從石碾下找出那條繩子,然后緊緊握在手里。我這么做并不是拿去要父親用他結束自己的一生,而是想讓他看看,讓他自責讓他痛苦讓他難受。繩子已變得腐朽,稍一用力它就斷為了兩截。我兩手各拿著半截繩子,心情沉重地走出院門。

人都是要死的。母親死了,現在奶奶又死了。我們都會死的。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腦海亂糟糟的。當我快走到三叔家時,我又改變了主意,把手中的繩子給扔了。我不知道我的這一舉動是否表明我已原諒了父親。

三天之后,我和妻子離開老家,踏上了回我們生活工作的那個城市的火車。

在火車上,妻子昏昏沉沉,沒有問我父親和那個女人的事。因為奶奶的去世,大伙全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三叔也沒有提房子的事。我和父親也沒有單獨相處,更沒有交談什么。再說我也不想和他說什么。我和妻子去火車站那天早晨,三叔派車送我們。那是一輛豐田面包車。父親也在車上。但是我們沒有說話。到了火車站,父親忙著去買票。妻子問我他是誰。我說一個親戚。妻子聽我這么說,就說怎么叫親戚給我們買票?我說叫他買吧!是他自己要買。父親向售票口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等我走到售票口時,他回過頭來,說不再住兩天。我說,不了。父親掏錢買票,然后把火車票交給我。我說,她呢?她怎么沒來?父親一愣,說她在家照顧孩子。父親掏出煙,給我一根,然后又去掏打火機,我嘴上叼著煙。看著他手舉了打火機一點點接近我嘴上的煙卷。我說,她很老了吧?父親的手一抖,說老了。我說,你應該把她帶來讓我看看。父親沒有吱聲。我又說,就算她老了你也該帶她來。父親小聲地說,其實,她來了,我不敢帶她回家,只好叫她住在旅館里。父親的話讓我始料不及,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沒有臉帶她回家。父親痛苦地說。你還不肯原諒我?我說,原諒什么?我不知道原諒你什么。我抽了一口煙,然后吐出來,說我真的想見見她。父親聽我這么說,嘆了口氣,說應該讓你見見她,過去她可是石橋中學的校花啊。父親的話讓我很反感,他也看出來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終于說,我活不過今年了,我的肝有問題,醫生說……我打斷他的話,說人都是要死的,我娘死了,奶奶也死了,死沒有什么可怕?父親囁嚅道,我不是怕死,我來只是想得到你和小蘭的原諒。我不知道妹妹是否已原諒了他,就算妹妹能夠原諒他,但我卻不能。再說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在我的心里早就死了,對于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我都沒有什么理由憎恨他了,何談什么原諒。

妻子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父親和那個女人也來了,誰知她說:“你父親怎么沒來,他應該來,難道沒有通知他?”

“來了。”我說。“那個給我們買車票的人就是他。”

妻子說:“當時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

我說:“你不覺得那樣會很尷尬嗎?”

“那個女人呢?”妻子問。

“住在旅館里,”我說。

妻子感慨萬千,“這真的像一個故事。”

妻子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

這種事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特別是在石橋鎮那個小地方,有這一個故事就足以讓人們回味再三了。要是這種事多了,那還不成了災難。

讓妻子感到遺憾的不是沒有去蒲松齡故居,而是她沒有見到父親的那個女人。在她的想象中那個女人可不一般,肯定是國色天香,有著沉魚落雁之貌。

我說:“他的肝有問題。”

妻子問:“誰?”

“我父親。”我說。

“人都是要死的,”妻子說。“你不要太難過。”

妻子喜歡讀波伏娃的作品,她說出這話對我來說并不感到奇怪。

是的!人都是要死的。波伏娃說得很對。

我很想和妻子談談那根繩子的事,見她昏昏欲睡,就只好打消了那個念頭。妻子沒有去蒲松齡的故居。我想以后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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