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生

凌晨６點，５０１宿舍內務司司長曹百味在夢中狠親一個妹妹，夢想與現實發生了激烈沖突，一頭撞在鐵床的護欄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常務副社長楊單中了箭似地跳起來，借著慘白的月光一看，驚訝地發現曹百味嘴上平添了半截香腸。楊單是個大白癡，他的智商系數轉化為溫度正好可以使冰水混融，一沾枕頭就像私吞了兩公斤高濃度麻醉劑，無聲無息，讓人心驚肉跳，以為他不小心完成了從生物到非生物的轉換，他的美夢在登峰造極的一刻被曹百味攪黃了，本來一肚子的氣，像懷胎十個月的孕婦，已經到了非生不可的地步，可一見曹百味的衰樣，卻馬上忘了被女生視而不見的痛苦，英語四級的慘無人道，以及就業形勢的萬分嚴峻，咯咯地笑著說，百味，你又破壞我一段姻緣了。百味哭喪著臉，說，倘若夢是真的，這已是你這星期娶的第五房媳婦了。楊單說，第六房，你忘了有兩個是一起娶的么？你還送了禮的。百味忍不住笑，說，你就是這樣，做夢也不忘叫我破財。原來這楊單是個在現實生活中遭到巨大挫折而轉向夢境尋求安慰的失意者，四年大學讀來，別人破罐子破摔，他卻已無罐子可摔，好在周公偏愛失意的人，還給他留有這一條活路。而百味現實失意，夢境也不得意，黑白兩道都踩不通，大凡好夢，一到端碗吃飯、寬衣解帶之前，無一次不醒，只要是惡夢，不到千刀萬剮、家破人亡、飽受荼毒之后，斷然不會還魂。像剛才那個與女學生幽會的夢，雖然一時失控撞在床上，導致嘴唇體積增加、密度減小，卻不失為近期最為美好的一個。

百味半閉著眼回味夢中甜蜜的一幕，那位與他“神交”的女子，正是歷史教授馬適從的愛女馬飛飛馬大小姐。馬飛飛，女，２０歲，漢族，城市戶口，干部家庭出生，大本文化，共青團員，未婚。依照無數次失眠總結出的經驗，月光舔著枕邊馬飛飛照片櫻桃小口的一刻是３點５４分，爬上床頭女明星畫像黃金分割點偏左半公分的瞬間是４點１２分，這段時間月亮每天早２．０４分鐘、偏北０．０１１度出來，在昨天的基礎上乘于一個三角函數減去２．０４就是此刻的大致時間，以此為據，現在應該是６點１７分左右，因為它已經吞沒了楊單三個月前喝醉酒后在床單上留下的一大塊污漬。確定了時間后，百味跳下床，飛快地穿好了襯衣和長褲。楊單的眼睛本來已經閉上，突然大聲叫喊起來——原來長褲是他的，一共花掉一百五十塊錢，其中五十塊是貪污來的社費——經過若干年的經濟建設，腐敗已經滲透進純潔的校園并開始腐蝕我們可愛的學子了，百味瞪著眼，說，你叫什么叫，兄弟感情就不值一條褲子嗎？楊單說，你怎么讓我聯想起舊社會，一家人只有一條褲子，誰出去誰穿，呆家里的人只好露著屁股。百味說，別人進入新社會那是別人的事，今天是６月１５日，離１０月１日新中國成立還早呢。抓了一疊材料，赤著腳悄悄溜進旁邊宿合，摸出一雙皮鞋，胡亂套在腳上，飛快地沖下樓，使勁拍門衛的窗。門衛正在做一個不可告人的夢，被百味吵醒了，惱火地喊，差１５分鐘才開門。百味說，校長有緊急的事情要我去辦。門衛“啊”一聲，一絲不掛，抓著遙控器蹦出來去開電子門。動作之快，超乎想象。然而強中自有強中手，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百味已從門衛床頭搞出一雙襪子。門衛說，百味，這久早校長有啥事找你？曹百味說，老家伙丟了一雙襪子，喊我破案呢。門衛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大動干戈，老家伙腦袋銹了。又說，天氣這么冷，你怎么只穿一件單衣。百味說，龍負帶著衣服在前邊等我。門衛說，很久沒見這傻瓜了。百味說，你放心，他還活著。

５０１原女生接待部部長龍負也是個智障患者，他的愚蠢度比楊單還高七十個百分點，這個宿舍因此成了Ｋ市白癡密度最大的地方。有道是一山不容倆傻瓜，龍負讀過兩本明清現譯白話小說，也是腦袋進了太多水的緣故，什么都敢想，竟然以為自己是張生、寧采臣一類的人物，無論才華亦或人品，都受著女鬼和狐貍精的仰慕，她們不像書中描述的那樣趁著月上柳梢之際，輕移蓮步，前來獻身，完全是因為他住的地方有三個人，一切風流韻事都不太方便。想通了這一層，龍負就決定搬出去了，曹百味倒也無所謂，楊單卻顯得心事重重，極力挽留，因為龍負一走，他就要淪落成５０１宿舍最大的傻瓜了（科學實踐證明：在任何一個群體中，優秀人物帶給群體成員的是壓抑、悲觀以及妒忌等不良的情緒，破壞人的心情與品性，導致精神和組織結構的瓦解和崩潰，而一個顯而易見的白癡，卻可以釋放緊張的空氣，給人安慰和自信。可想而知，沒有弱者的世界是不堪想象的）。龍負可不管這些，他不能做別人的自慰器一輩子，當即在外面找了房子。還真是難以置信，搬出來的第七個晚上，龍負正在焚香（蚊香）夜讀（黃色小說），防盜門被一只纖纖素手敲出神秘悱惻的聲響，龍負從貓眼中一看，嗓子提到天花板，心砰砰跳著穿門而去。通過目測：這女子不但風情萬種，還有著勤儉節約的美好品質——她身上掛的那幾絲布料，無論從數量還是從厚薄方面而言，都已經精簡到不能再精簡的地步了，正所謂，損一分則太短。龍負受了巨大的刺激，強忍著不至于昏厥，把門打開。一個美妙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那女人不但帶來了美貌，帶來了誘惑，帶來了古老傳說的現代版，更值得一提的是，她還帶來了一把刀……被洗劫一空的龍負暈乎乎想了好多天也想不明白：她穿成那樣，刀是藏在哪里的呢。

百味敲門的時候，龍負正和一個女生在床上玩一種少兒不宜而老年人又輕易玩不了的傳統游戲。龍負看看表，才６點３８分，經過上次的狐貍精事件，他比在前線守彈藥庫的士兵警惕性還高，以為歷史又重演了，氣恨恨地提了椅子，湊到門口，準備一家伙砸下去，報那血海深仇。一看卻是曹百味，就覺得很喪氣，左眉毛跟右眉毛碰在一起，嘴張得像個抽水馬桶，說，你別進來，我老婆在里面。百味說，妻子如衣服，兄弟似手足，衣服破，尚可補，手足斷，不可續，你為一個女人就這樣對我？簡直是自毀長城。龍負說，手足斷了可以滿大街討飯，沒衣服穿還能出來混嗎？百味說，我正是沒衣服穿了，要跟你借一件，應聘材料也要個書包裝起來。龍負說，不是你提醒，我還忘了我們就要畢業了呢。我建議你找一份干活不用穿衣服的工作。百味說，不穿衣服也能干活，那不是“雞鴨”一類的家禽嗎？龍負說，正是。那女生見龍負唧唧歪歪講了一大堆，越聽越心煩，說，龍負，別廢話，我們的工作還沒完呢。龍負趕忙拿來一件灰色的外套和一個帆布書包，拍拍曹百味的肩，嘿嘿笑了兩聲，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們正合作生個孩子。百味心里說，種瓜得瓜，又一個傻瓜要橫空出世了。穿上外套，背好書包，飛一樣沖上街，往公交車站臺跑去。

從街心回頭一望，Ｃ大校牌斑駁陸離，黯淡得無法辨認，倒是旁邊“美容美發”、“咪咪歌舞廳”、“計生藥具用品店”的金字招牌更顯得光鮮。百味心中一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冰凍了。大學啊大學，你承載了多少年輕人單純的青春，熱烈的足跡，希望和夢想，奮斗與求索，可你卻只是一只漏水的破帆船，寄望越多，沉得越快。有些大學存在本來就是為了侮辱大學這個東西，讓考不上大學者爭得批評的口實并聊以自慰，讓考上大學者恍然若失保持謙謹的態度不至于太驕傲。Ｃ大正是這樣一種學校，與三國時期的軍隊干部曹操有異曲同工之妙，前者“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后者“雖托名育人實為害人”，不讀還好，一讀就把自己的顏面、自尊、信心、希望、前程……徹底讀完了。剛在三流大學耗費了四年青春，修足了自卑與絕望學分的年輕學生，自信心就像口袋里幾枚叮叮當當不停響的分幣，動靜很大卻少得可憐并且買不了什么東西。曹百味血紅的眼里，連空氣、豆腐、水果凍、冰淇淋都成了灰，要讓他碰到鼻子上，老天拼命下雨也不能把這灰壓下來分毫；大大小小好好壞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公司、企業、政府崗位、招工廣告，無一不是一根銳利而不講情面的釘子，要等他狠狠碰上去。龍負的大學學業基本上是在床上完成的，原本算不上經濟時代的人杰干才，可他有比大學文憑更重要的資源，所以關鍵時刻仍能處變不驚左擁右抱，而百味投胎時和天蓬元帥一樣算錯了坐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流落到一個無論路程還是文明程度都遠離城市不止千萬里的小山溝，只得頂風冒雨四處奔走。可見一個人的出身很重要，同樣是水和ＮａＣＬ的混合物，從眼睛里出來就是淚，不過零點幾毫升，代表熱烈、激動、愛和真誠等可貴又難得的情緒，從某個地方出來卻成了尿，不可告人，稀里嘩啦流幾百平方公里也不過澆出幾絲又黃又瘦又便宜的青菜白菜。百味一念至此，情緒老大地低落，全然不顧自己父母健在的事實，感到在前程這一條漫漫長路上，身如飄絮，孤兒一般。

站臺上只有一個女學生，看樣子來了很久了，迎著綿綿細雨，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百味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在頭腦里勾畫出一段經典浪漫的故事——他穿過街，買回一把雨傘，柔聲說，小姐，小心著涼。女學生對他嫣然一笑，說，讓這美麗的傘為我們擋風雨吧。他把傘交到女學生手中，后退一步，正氣凜然地說，傘太小，只遮得住一個人，請不要為我擔心……懷著美好的幻想，百味神魂顛倒地朝街對面的商店走去，差點被車撞著，司機緊急剎車，嚇出一身冷汗，破口大罵。百味走進商店，撿了一把粉紅色的傘，回頭一看，氣得吐血，公交車把女學生拉走了。店老板看百味一愣一愣的，兩眼迷茫，以為他是在市精神病院進修的瘋子，沒好氣地喊，你到底買不買。百味趕忙付了賬，昏昏沉沉跑回站臺，站臺上換成了一個鄉下老頭，老頭說，大兄弟，和你打傘中不？百味說，打你的媽，滾一邊去。為這件凄慘的風流韻事，又多等了半小時，好不容易來了輛車，百味沖上去，摸出一個亮晶晶的游戲幣，理直氣壯地扔進投幣箱，女司機氣鼓鼓的，卻不敢與壞人壞事作斗爭，把氣都生吞活剝在肚子里，提前吃了一回早點。車里離百味稍遠的男女滿眼含著畏怯的不屑，躲躲閃閃地把正氣凜然的眼光以小于９０的角度，穿過厚厚人墻的狹小縫隙，從花裙子黑提包之間彎彎曲曲地斜射到他身上來——雖然這些人并不代表正義，甚至背地里干著骯臟的勾當，可當別人的不正義和骯臟在大庭廣眾之下顯現出來的一刻，這些人無一不感到自己人格的偉大，突生自豪之感。托名人民的群眾議論即將正法的貪官，秉筆直書的記者面對已經倒臺的污吏，大約最容易產生這樣虛弱的驕傲。百味不知人情的復雜，這些人的情緒并不會給自己切實的傷害，反正大家都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下車誰也不會記得誰了，竟然被這種眼光所威懾，為了緩和眾人偶然的鄙夷與憤怒，扶正自己已經比意大利比薩斜塔還歪的形象，拉開車窗，把傘朝那老頭扔去，說，哎，接著……感覺意猶未盡，又喊了聲，不用還了，不用還了。心中涌著一句先圣的名言——人啊，就是魔鬼與天使的混合物。形勢如此嚴峻，要做天使也難，萬一尋不到滿意的差事，只好做魔鬼了。也不知干魔鬼這一行卡不卡英語等級證，要不要求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

下車冒雨走了十幾分鐘，一棟白色的建筑擋在街心，寫著“Ｋ市第一頂級精英人才綜合市場”，水往下水道流，街上大部分人朝這棟房子里擠。旁邊是個破舊不堪凌亂的菜市場，百味突然覺得自己成了擺在冰冷水泥貨架上打折出售的蔥姜白蘿卜，等人恩賜和挑選，買回去一刀一刀、一截一截剁碎煮爛，搞得面目全非才叫修成正果。甚至比蔥姜白蘿卜還不如，因為人家是被車運來或被人挑來，多少還逢得到幾個食客，他曹百味卻是冒著雨自己送上門來的，并不一定有人非買他做作料不可。他的戶口簿上清晰地寫著“農業”兩個字，是農產品而非工業品，喝露水長大并不值幾個錢，只好自我安慰說，既然讀了大學已今非昔比，應該超越了田園小菜的級別，至少夠得上半斤風干豬肉或黃燜牛肉的價格了。又一想，這大學讀得并不地道，英語只懂“Ｉ ｌｏｖｅ ｙｏｕ”、“我靠”，計算機只學到用來播放盜版光碟的地步，頂多是塊缺斤短兩的注水豬肉，甚至還有偷人家的豬殺了賣的嫌疑，不能光明正大地擺上案板。這樣一想就把肚子里好不容易鼓起的不夠一只螞蟻呼吸半秒鐘的氣給放了出來，全身軟綿綿，兩眼灰蒙蒙，好像得了重感冒將不久于人世。放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腦袋，從中可以看出Ｋ市大部分發廊和理發店師傅的手藝，其中有一千元一位讓人費解的精心制作，也有一塊一個外加清洗按摩的粗制濫造。至于里面裝了什么東西，是稀飯還是茅草，除了大小便還是空無一物，實在無法考證。有個年輕人穿著一件白背心，血淋淋地印著，資本家，求你了，剝削我吧！還有個妹妹，剃了光頭，頭皮上用口紅涂了幾個字，絕對精品，價格面議……百味眼界大開，心想，天下之大，既藏龍臥虎，又藏蛇臥狗，人家說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其實是錯誤的，應該是看不懂的才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第一頂級精英人才，還加個綜合，我曹百味雖然風流儻蕩，玉樹臨風，無奈只是區區一個小本科而已，完了完了。拍拍前面一個戴著金邊眼鏡，書卷氣十足的小青年，問，老兄何等文憑？那青年的ＤＮＡ結構與豬極其類似，他剛讀過一本書，書名叫《誠信，剛代的呼喚》，書中虛構了古今中外一百多個名人因為誠實守信而事業有成、美名遠揚的故事，竟然信以為真，不惜舍生取義，以犧牲飯碗、流落街頭為代價，捍衛這天字第一號大道，說，實不相瞞，小學三年級。百味說，那你一定是自學成材的青年才俊，想必讀過許多書，像我這樣不用功的人，再讀十年書也是不用戴眼鏡的。小青年說，非也非也，這是平光鏡。百味心里說，他媽的，這也是第一頂級精英人才，靠自感信心百倍，豪氣大增，又問旁邊一個面貌恬靜的女子，同學是哪個學校畢業的？那女子看曹百味面目良善，唇紅齒白，頓生好感，于是輕啟朱唇，柔聲說，Ｃ大計算機科學系。百味如遇知己，感慨地說，太巧了，太巧了，我也是Ｃ大。那女子低聲說，哎呀，你也……百味說，是啊是啊。只聽這女校友接著說，你也辦了Ｃ大的證，多少錢……

《Ｋ市花邊新聞報》的招聘點設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百味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負責招聘的是肖編輯和柳記者。《Ｋ市花邊新聞報》在展廳中最便宜的地方設點，與肖編輯有莫大的干系——招聘費被他貪污了一半還多。柳記者的心情也不太好，他老婆不知從什么地方復制了一份梅毒，又粘貼在他身上，他整個程序都亂了套，變得極具攻擊性。百味才講了兩句話，肖編輯就冷冷地說，我們不考慮Ｃ大，尤其是歷史專業的學生。百味說，我是熱愛新聞事業的……柳記者打斷他說，我還熱愛總統呢，還不是老百姓一個。百味恨不得把這兩個人抓來吃掉，叫它變成屎，嘴里卻說，說不定哪天這位子就被兩位坐上了。肖編輯說，你認為對新聞記者而言，最基本的素質是什么？百味說，記者最重要的是堅持職業操守，我的筆只能寫我看到或聽到的事實，抄襲、杜撰等等卑劣的行徑都應當受到正義和良知的懲罰。肖編輯說，很好，你發表過文章嗎？百味趕忙把材料遞過去，肖編輯一看，第一篇是《我們在銀幕上究竟干掉多少日本鬼子》，統計了自抗戰以來各影視作品中消滅的日軍人數，署名食草公主，第二篇是《怎樣生一個低智商的寶寶》，作者皇城高，長長短短十幾篇。曹百味說，食草公主、皇城高、牛皮不破、一直放棄……都是我的筆名，請兩位老師指教。柳記者說，想不到閣下也是此中高手，差點錯失，罪過罪過，你看這一篇《我們在銀幕上究竟干掉多少日本鬼子》，言辭優美，文風新奇，實在堪稱大手筆。曹百味說，過獎了，過獎了。肖編輯說，柳兄，我更喜愛《怎樣生一個低智商的寶寶》，你信不信，剛才拜讀一遍，已能夠背誦了。柳記者素知這個搭檔與豬共用一個基因，聽他有這種本事，真是打死了又救活也不相信。肖編輯說，眼見為實，眼見為實。清清嗓子，竟然把兩千多字的《怎樣生一個低智商的寶寶》從頭背到尾。百味驚訝地說，實在，實在……太神奇了。肖編輯說，一點也不神奇，只不過我就是皇城高而已。話音未落，百味已不見了蹤影。柳記者大笑說，世間竟有這樣的巧事，也怪他時運不濟。肖編輯說，其實只要不跑，這聘書就簽下來了，報社需要的就是這樣不拘泥于陳規的人。

百味沖出大廳，急急忙忙跑到街上，拿猴子屁股做了臉，嘴張得比河馬還大，呼哧呼哧喘了一陣。此地不宜久留！他真正認識到走為上計的精妙，正要拔腿狂奔，卻有一只手涼涼地搭上肩膀，一個聲音陰陰地說，大兄弟，總算找到你了。要在午夜，又是一出恐怖鬼片。百味魂飛魄散，帆布書包呼啦滑到地上，一疊花花綠綠的材料、一支假派克筆，一面小鏡子，一份偽造的計算機等級證、一本皺巴巴身份不明的書，全部移情別戀，從書包里滾出來在雨中漫步。百味把頭皮撐得硬過鐵皮，轉身一看，肺都要氣炸，原來是那個鄉下老頭。老頭說，大兄弟，你是好人，還你傘。百味已經神志不清了，老頭慌忙搶救他那些叛逃的財產，想不到動作還很利索——因為這老頭背是躬的，省了彎腰這一道程序。百味的每一個細胞都發生了核聚變，眼看就要大爆炸，見鬼殺鬼，見神殺神。老頭子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一旦被人按了快進鍵，就會提前劇終，而遙控器就在眼前這個年輕人發抖的手上，還笑容滿面地把帆布書包拉鏈拉開，放濕淋淋已成廢物的東西進去。百味舉起拳頭，正對著老頭頭發的延長線，眼看一場惡性殺傷事件在所難免，有人的液體就要從體內流到體外，骨頭就要不同程度地發生形變，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老頭兒卻撿起那本書，說，哎呀，你可真用功，出來還帶著書。百味一看，血往上涌，氣都跑到頭發尖上了——原來這是一本名叫《３３３夜情》的黃色書，封面上卻公然寫著“微積分”。這三個字來歷非凡，是龍負從一個在學校兼職教授書法的名家筆下求來的，全文為“微功必錄，積善分恩”，原為古人教育青年學子為人處世的葵花寶典，意思是，別人一點細小的好處也須銘記，自己要積累善行廣施恩德。開始花了一筆不少的錢裝裱了掛在墻上以圖生輝，后來就不知所終。這個名家堪稱打印機時代毛筆藝術的泰斗，非凡的成就舉世公認。不曾想Ｃ大校長與十幾位老教授的面子以及一個月數萬元薪金請來的大師，留下的惟一墨寶竟是派上這樣的用場，知識界的精英們知道了豈不要集體吐血——他媽的龍負，到處藏污納垢！這本書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已不可考證了。那老頭用手撫摩著封面，翻開內頁，滿懷崇敬地瞻仰了一陣，說，大兄弟，這是大學的課本嗎？百味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個跨世紀的文盲，忍不住放聲大笑，說，是是是，大學生都用這本書做教材呢。話說出口，心生一絲悔意，自己說，實在不該開這樣的玩笑，調侃這樣一個老實的人。利用別人的蒙昧增加生活的樂趣更是道德所不允許。又一細想，其實并沒有說錯，這本書流傳的范圍之廣，讀者受到的教育之深，學生喜愛的程度之熱烈，實在遠遠勝過了《西方經濟學》、《中國白話小說史略》、《東西方文化分析比較》、《近代社會學理論新編》，其實用價值與教育意義有哪一本教科書可以相提并論呢。老頭說，我孫女１３歲了，我要她向你學習，以后也到大學讀這種書。百味說，我打包票，你孫女一定會喜歡的。正說得熱火朝天，遠遠走來一個警察，長鼻子，大耳朵，前肢短小，皮粗肉厚，只要是屠戶和搞過屠宰的人，一見他就產生動刀的沖動。他出生之前，豬并不以丑陋在世界上聞名，自他橫空出世以后，全世界的豬因為模仿他并且模仿成功，才長成現在這個模樣。警察把書拿過去，眼睛看到一大堆省略號，立馬變了臉色，說，這是誰的。百味還沉浸在這樂死人的喜劇氣氛中，笑嘻嘻地說，我的，我的。突然醒悟過來，“啊”地聲慘叫，撒腿就跑。警察大喊，抓住、抓住，小痞子，竟敢當街賣黃色書。他這種動物的運動能力有限，追了一陣，眼看百味兔子一樣跑掉了。只見那老頭兩眼放光，舉著一把傘，朝著百味消失的地方狠跑，邊跑邊喊，大兄弟，大兄弟，傘……傘……警察氣得大罵，三三三，三你媽的頭。老家伙，風流成性，老不正經。

剽竊文章的無恥文人、販賣黃色書的小地痞曹百味就這樣落荒而逃，落花流水，垂頭皮氣地回到學校。

馬適從４７歲了，他是第一次進入更年期，一點經驗也沒有，所以脾氣很壞。今天除了馬飛飛，每個學生都遲到了，曹百味還逃了兩節課，于是他的身體就發生了自然現象，鬼火一冒一冒的，說，我們都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只不過有的人只到十點鐘還在睡懶覺……他看見百味喘著粗氣沖進來，沒好氣地說，曹百味，你是太陽么。百味沒聽到馬適從前面的高論，一下子懵了，說，太……陽……馬飛飛說，曹百味當然是太陽，只不過是晚上八九點鐘的。馬適從說，說特約矛司（英文：閉上你的嘴），畢業論文我看過了，楊單同學的《西蜀政治初顯現代民主萌芽》，觀點新穎，別具一格……楊單，你把整體思路給大家說一下。楊單不知道馬適從設下圈套要出他洋相，一副感恩不盡的樣子，站起來，規規矩矩地挺立著——他不敢亂動，褲帶連著褲子被曹百味搶去了，他把兩個褲扣纏在一起，中間插半截筷子，將就著穿出來。楊單眼泛春光，面帶桃紅，說，經過四年的學習、研究，在馬老師的關懷和指導下……馬適從說，我沒給你關懷和指導，別扯遠了。楊單接著說，我發現，三千多年前的蜀國……百味說，停住，停住，蜀國不是三千年，是兩千五百年。楊單說，就算兩千五百年。馬適從黃土地一般的老臉像給春姑娘親過，一下變綠了。楊單不知道季節已經變化，憤怒正在發芽，不知死活地說，當時，劉備、諸葛亮與五虎上將，關羽、張飛、馬……黃忠、趙云，聯合治國，這七個人其實就是蜀國的政治局常委……龍負說，哎呀呀，高論啊，楊兄。馬適從臉上的綠色在短短十幾秒鐘內長得枝繁葉茂，說，楊單坐下。龍負，《從藺相如與卓文君私奔看西漢青年未婚同居現象》，寫得也很精彩吶。龍負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一般一般，還有待提高。馬飛飛說，不對啊，勾引卓文君的不是藺相如，是司馬相如。馬適從說，馬飛飛同學，你不要老鴰笑豬黑，《家庭暴力的歷史傳承》是從哪里抄來的。馬飛飛說，從你的資料庫里。馬適從說，怪了，你是怎么知道密碼的。馬飛飛說，我輸入崔……阿姨的生日，就……進去了。馬適從臉上風云突變，從春季直接進入冬季，蒼白得慘不忍睹。幾十個學生表情豐富地看著自己的老師，馬適從急火攻心，這紅杏出墻的事，豈能昭顯天下，與民同樂。一轉眼，看見曹百味在紙上亂畫，正好拿他來轉移階級斗爭的視線，厲聲說，曹百味，你寫什么。百味還來不及說話，馬適從早把紙條搶去，扔在龍負面前，說，念，讓大家都聽一聽，瞧瞧是什么高論。龍負在紙上高速掃描了幾眼，舌頭狗一樣伸得老長，說，真要念。馬適從說，念。龍負說，這是你說的，可怨不得我。怪聲怪氣地念道：

《21世紀大英雄名譜》第七卷，曹百味將軍列傳，環球書局出版……初，曹公百味以楊單為前驅，并龍負輕騎萬人，破悍匪馬適從部。適從惶惶如狗遁。適從有女名飛飛，年十九，左右或勸之去，飛飛曰，奈何從賊以避英雄也。著淡妝，去城20余里，跪迎曹公曰，久慕將軍高義，今日得睹天顏，妾之幸也。曹公喜，妻之……飛飛說公曰，適從，妾父，公何不寬結之。公怒曰，吾奉天子詔，吊民伐罪，安以私親仇廢公義。飛飛嘆曰，公之磊落，乃至于此，妾雖女流，亦常比男兒。復切齒曰，適從，賊子也，妾當手刃之，明志天下……

——很顯然，這是一則讀之令人回腸蕩氣的歷史故事：馬飛飛在重大的人生抉擇中，面對國家、家庭、感情的糾葛，毅然與反動家庭決裂，站在以曹百味為首的正義的人民軍隊一邊，并宣誓干掉自己的父親。馬適從氣得在臉上炒了一盤豬肝，說，曹百味，你，你……

曹百味筆下英雄無比的女中丈夫，巾幗英雄馬飛飛馬大小姐，在現實生活中卻是個踐行三從四德的模范，她與百味不但生米煮成了熟飯，連大鐵鍋都要燒漏了，如果馬適從怒火攻心，把她許配別人，豈不又是一出人間慘劇。女人挑丈大就像買股票，沒有一個不害怕貶值而渴望升值的，可這幾年來，曹百味卻既不貶值也不升值，既不是牛市也不是熊市，四平八穩，一分不損一厘不增，這樣專吊人胃口的股票，江湖上人稱“雞肋股”，食之無味奔之可惜，反而把白花花的銀子套牢了，借自己的錢教別人發財而沒有一分進賬，還不如垃圾股趁早完蛋好另起爐灶，以免在這幾張無可救藥的紙上懸心吊膽。目前的局勢已是極端的惡劣，百味讀了四年大學，得到的惟一證件就是學生證，很有可能改變“雞肋股”狀態，全面崩盤。這樣輝煌的戰績要畢業，只有走人事關系這最后一條路，而馬適從又是其中一個關鍵性人物。于是向百味獻上一計，找一豪華賓館，以謝師為名宴請馬適從，請他代為疏通，憑著一張面子把事情擺平。現在商品積壓，什么都不好賣，就面子好賣，面子實在是一件神奇的事物，不需要太好看，全是青春痘也無所謂，只要它一出場，管教攔車的紅燈都泛綠，殺人的刀口成棉花，正是，工夫在書外，考場失意人場得意人生照樣得意，考場得意人場失意最后必然雞飛蛋打。想不到百味雖然是口活豬，卻竟然也不怕開水燙，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并非Ｃ大的教授不好收買，倘若人人視原則為生命，那人只怕早死光了。原來百味頗得嚴監生和葛郎臺的真傳，在愛護私有財產上學貫東西、博古通今。他與馬飛飛相處四年，從未主動送過人家一分錢的東西，少得可憐的幾樣紀念品，還是馬飛飛買了再找他報賬，沒有發票他還不承認。要他請客，真比宰了他還難受。馬飛飛說，百味，你這個樣子，我們只有分手了，我可不能嫁給一個連大學文憑也沒有的人。又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討不到老婆連套狼的本錢也不會有，你仔細考慮一下。前一句嚇不住百味，因為他知道自己是“雞肋股”，后一句卻點醒了他，說，還有點道理，那就在食堂吃碗米線。總算把錢包松開了半毫米長的口子。馬飛飛實在是個厲害的女人，她懂得乘勝追擊，擴大戰果，這半毫米就是希望的曙光，她要讓它大白于天下。于是不厭其煩地給曹百味灌輸文學史上淡薄名利、視金錢如糞土的錯誤思想，尤其重點提到李白“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資產階級享樂主義。在長時間的反復勸說后，百味終于拿出一百五十塊錢，說，那就到皇都大酒樓奢侈一回吧。馬飛飛不知道皇都大酒樓是離學校一點七公里，城鄉結合部一個五平方米大小，破破爛爛的夫妻店，很高興地同意了，只到見識并享受了皇都大酒樓的豪華才追悔莫及。

同樣追悔莫及的還有梁中晗。梁中晗是我軍和平建設時期一個比較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新兵第一天就跌倒骨折，接著又吐血，空長一身鐵骨，不是用來頂天而是用來折斷，空蓄一腔熱血，不是用來報國而是用來吐。春節外出，一時失手，把一個小鞭炮扔進別人衣領里，當即被打成個木乃伊包著回來，罪名是“向人民群眾投擲爆炸性物品”，賠了一大筆醫療費。這錢梁中晗當然沒有，部隊看他哭爹喊娘的，而他的爹娘又恰好是舉世聞名的窮光蛋，真是叫爹不應叫娘不靈，只好先給墊著。干完三年，別人都走了，錢還沒還清，當官的也刻薄，死活不讓走，硬是給轉了志愿兵，做炮兵班長，從工資里扣錢還債。一次炮兵演練，他指揮失誤，把炮打偏了三千米，引燃了老百姓的茅草房，嚇得全身沒有一處不出水，趕忙跑去救火，身單體弱，又受了驚嚇，剛跑到火場就暈倒了。正好那家人外出，沒造成人員傷亡，回來一看，一個解放軍戰士為保護他們家的房子，讓煙熏倒了，感動得熱淚盈眶，廢墟里撿炭賣錢，換了錦旗和一大堆慰問品，糾合了幾百人，敲鑼打鼓到部隊。領導見親愛的人民不知道內情，將錯就錯，給他記功，一年后因這件事提干，轉眼二十年多年，干到上校正團。馬適從是梁中晗同年度兵，當年梁中晗扔的那個鞭炮還是馬適從點的火，梁中晗被打成木乃伊，也是馬適從給扛著回來，只不過追究責任的時候，馬適從卻托關系推卸過去了。一開始梁中晗恨透了馬適從，以至于部隊都不敢讓他靠近炊事班，帶實彈站崗，怕他一沖動把馬適從做了。后來立功提干，一下對馬適從感恩戴德，不時幻想著這可愛的小馬哥被火燒，被水淹，流落成乞丐，好讓他梁中晗拯救，報答大恩于萬一。．可惜馬適從混得比他好，找人代考上了大學，整來整去就成了教授，到底沒讓他逮著報答的機會。馬教授一路春風得意，可惜夏天還是來了，春風蕩然無存，終于陰溝翻船，倒了霉運：寶貝女兒竟然看上姓曹的這小子，就像養了一只乖巧可愛的寵物犬，指望它與高貴血統結合，培育優良后代，想不到卻勾回來一只賴皮貓——連狗都不是。馬教授被女兒逼得走投無路了，就尋思著在部隊給這姓曹的找份差事，北上漠河，南到曾母暗沙，最近也要整到西南邊防越南，把他遠遠地發配出去。把這意思給梁上校一說，梁上校自然滿口答應，其實他也沒什么能量，接下活兒還得托關系找人去辦，只是古人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人家當初給過他一桶水，就算把黃河長江決開幾百米的大口子，把馬適從全家淹了也是應該的。梁中晗說，吃飯就免了，咱哥倆過命的交情。其實還有一個高級別的宴會等著，很多平時見都見不到的重量級人物要出席，正好爭取機會交流一下，把年尾調副師的事拿下來。馬適從說，主要是認認人，皇都大酒樓。梁中晗說，皇都大酒樓，準是個氣派的去處，卻沒有聽說過，你看我老梁這兵當的。馬適從也不清楚皇都大酒樓是啥子鳥店，尋思現在的年輕人在吃喝玩樂這一領域已非上一輩老家伙可以相提并論，Ｋ市紙醉金迷的地方自己不知道一兩處也很正常，皇都大酒樓的檔次定然不會太低，于是含糊地說，是個星級店。又說，身在Ｋ市不認識皇都大酒樓，好比美國人不知華盛頓，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梁中晗說，哎呀，那可得把服裝換一換，身著軍裝不便出入如此高級的消費場合。兩人專門打了車，跑到梁中晗家換了便裝。馬適從拿出一張曹百味畫的草圖，這兩人都是軍人出生，學過定點行軍，方位感極好，就算把他整出太陽系也能自己走回來，在地圖上找這樣一個地方那是小菜一碟，問題是曹百味的圖是錯的，兩個解放軍在大街上兜了四個小時，才找到馬適從所說的星級店。飛飛和百味站在這破店前招手，馬教授當場就暈了，梁團長氣得屁眼八竅生煙。

百味沖過去一人遞了一支煙，馬適從說，百味，你還抽啊。百味說，主要是用來分發的，您想，一支煙三角錢，扔過去人家多高興，距離也拉近了。要是見到誰都甩三角錢，人家非把我宰了不可。馬適從稍有清醒，又被他氣昏了。梁中晗想，感情這臭小子把我當叫化子。走進皇都大酒樓，臟兮兮的木桌上擺著幾個黑乎乎的菜，即使豬悟能下凡也不會有胃口。飛飛說，梁伯伯，三年沒見，您又加星啦。百味說，當年人民把梁伯伯打得眼冒金星，組織卻把這些星星一顆一顆安到肩膀上來了，哈哈。梁上校氣得全身個個洞冒煙。百味拍拍手，喊道，上酒。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三瓶“金玫瑰”出來，這金玫瑰是Ｋ市遠近聞名的名酒，１００多元一瓶，曹百味一是舍不得，二是沒這么多錢，只買了一瓶，給梁團長（部隊上的人酒精考驗，怕騙他不住）；另一瓶是散裝白酒冒充的，給馬適從，反正這老家伙也分不出真假；最后一瓶是白開水，給自己。這些內幕只有曹百味、店老板夫婦清楚，連馬小姐也瞞住了。然而天下大亂人心不古騙子橫行，令曹百味想不到的是：這惟一的一瓶真酒，已經被餐飲業巨子、皇都大酒樓董事長——店老板換掉了。

官場和民間秘傳著“假喝三十六計”，雖然版本不同卻異曲同工，分別為移花計、顫抖計、毛巾計、餐紙計、米飯計、茶水計、牛奶計……這三十六計按照對酒的處理方式又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換，曹百味用的正是這一計；第二類是潑。以顫抖計為例，舉起杯，手一抖，去掉三分之一，大喊一聲，干，杯碰杯的一剎那，又一抖，撞飛三分之一，往回收的過程，再一抖，這酒就沒有了；第三類是吸。就是用東西把酒吸掉，以毛巾計、餐紙計最為典型；第四類是轉，意為轉移酒精。喝到一半，對服務員說，來盒牛奶，紙裝的，帶吸管。所謂醉翁之意不在奶，在乎往奶里吐酒也。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牛奶計。三十六計雖然精妙，卻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它的原則是：對下不對上。遇到平級和下級，可以放手去干，陪領導喝酒，寧可喝死，不能用計，否則就犯了酒家之大忌。梁中晗在人民軍隊混了幾十年了，軍事上的“三十六計”一竅不通，因為是和平年代；飯桌上的“三十六計”卻修煉得爐火純青，因為有那么多親密戰友要對付。他睜開慧眼，洞察秋毫，一看酒的色澤就知道是假的，心里冷笑，跟我玩虛招，看來今天這餐飯，所有菜都炒糊了，就這小子還嫩著。百味不知道有人背后搗鬼，形勢已經發展到對他極為不利的地步，把瓶打開，按照老早在瓶身上打的記號，一人面前放了一瓶，說，馬老師，梁伯伯，男人講的是豪爽，用不著杯子，干了。馬老師白癡一個，想不到遭學生暗算，梁伯伯老奸巨猾不想說破，三個人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對碰了十幾次，一口氣喝掉大半瓶。曹百味喝的是水，梁團長有妙計防身，幾個回合下來，馬教授就扛不住了，說，哎哎哎，你要走了，四年啊。醉醺醺站起米，喊了幾聲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倒在地上。馬飛飛看著心驚膽戰，說，行了行了，別喝了。百味表情肅穆，哽咽著說，飛飛，你不理解，不理解，我舍不得馬老師啊……拿起酒瓶，猛喝一口。飛飛情不自禁，潸然淚下，百味，別這樣，別這樣。百味一言不發，拼命喝酒，酒瓶標簽上“高純６０度”字樣，觸目驚心。飛飛一時沖動，伸手把酒瓶搶去，往嘴里倒……曹百味的腦袋像被三百萬支箭射中的水袋，冷汗“簌”地竄出來，完蛋了。馬飛飛死死盯著曹百味，過了好半天，惡狠狠地擠出一句，你他媽……

曹百味擔心自己一塊廢料，成不了光榮的國防軍，梁中晗拍著胸膛說，西南戰區范圍內，包在梁伯伯身上。飛飛問，哪些部隊來學校征兵。梁中晗說，南沙海防３旅，西藏野戰１１師，中印邊防第６獨立營……全是地球上有名的苦寒之地，把兩個年輕人嚇出一身冷汗，一點情緒也沒有了。事實上Ｋ市警備司令部、陸軍科技學校和好幾支駐城部隊都要人，梁中晗一是有了心整他，打定主意把這小子搞得越遠越好，一是先撿條件艱苦的說，最后卻安排稍好一些的去處，這樣既體現了自己辦事能力強、能量大，還把一件事做出兩件人情，別人不感激涕零、熱淚盈眶都不行了。

梁上校這些為官之道中的小竅門，博大精深，剛出校門只會整點假材料、假證書，抄人家幾篇小文章的年輕人自然無法看透。飛飛低著頭，由百味牽著手，慢慢走過喧鬧的街，一種莫名的憂傷漫在心間，說，部隊這趟渾水，不好玩啊。百味說，那不正好混水摸魚。飛飛說，你怎么知道你是摸魚的，說不定你就是魚，人家攪渾了水要摸你呢。百味笑著說，我早看出梁老家伙不是好人，早就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了。明天按他安排的去體檢，試試水深水淺。飛飛說，體檢只是過場，他既然答應了你，這軍裝就穿定了，現在只是走遠走近的問題。百味說，那也未必，我高中畢業參加過軍檢，身體一點毛病沒有。可我不想當兵，量體溫的時候，趁醫生不注意，拿打火機往體溫計上一燎，老天，躥到六十多度，把醫生嚇壞了，這兵到底沒當成。飛飛撲哧笑出聲，說，這次可不一樣。百味說，也一樣，少燎半秒就搞定了。

說話間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兩人距離無限度向零趨近。飛飛說，草草，親親我。百味說，你臉上粉太多了，實在不方便操作。飛飛說，你不喜歡我化妝，我就不化了。百味說，女人化妝是自愛，不化妝是自信，我一樣喜歡。飛飛說，草草，我喜歡你。百味說，你喜歡我哪一點。飛飛貼著百味，深深吸了口氣，說，喜歡你外衣上淡淡的香味。百味幸福地閉上眼，一陣接一陣的眩暈，陶醉得差點昏倒。突然大叫一聲，不好！

外衣是龍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