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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地的傳說

2005-04-29 00:00:00周孜仁
滇池 2005年5期

開頭

本故事以一個令人驚駭的場面結尾。情況如下:

某年某月某日——目擊者說,該是一個舊年前夕——某燃料廠職工正在食堂舉行聚餐會,門外猛地傳來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只見窗玻璃嘩嘩抖顫,飯桌上菜潑湯流,杯、盤、碗、碟狂摔于地,砸起驚惶惶一派亂響。眾人以為地震了,紛紛奪路狂奔——沖去門外,但見宿舍區塵霧沖天,黑煙柱高托一朵蘑菇云團升騰,冉冉地向四空彌漫。跑高一點看得更清了:爆炸確實發生在宿舍區。目擊者進一步證實,說炸聲響后,但見飛砂走石,颯颯啦啦,從頭頂落下一天瓦礫碎石。尤其恐怖的是,凌空飛墜的,還有紅色血滴、粉色肉渣、白色骨屑……如萬花散落,凄凄惶惶,撒得滿地滿樹皆是。人說,事過半年,等到仲夏的透雨夜夜相連,一直下了整整半月,這才把滿山的殘痕晦跡沖了個干凈。

在這個故事很少的野山地,與此事相關的人、他們的悲歡聚散、抗爭和毀滅自然讓人難以釋懷,雨水和歲月很難沖掉的。恰恰相反,隨著時間推移,事件的整個過程,甚至若干細節,反倒變得越發鮮明離奇,簡直成了可以記之于書、傳之久遠的傳奇。工友們發誓,說出事當天黃昏,眾人親眼看見天頂有三朵怪云西去,如長發,如巨漢,如夜叉,如精靈——總而言之,三朵,翻騰舒卷,相尾相追,向山外飄浮而去。大家還說,從此后,每當野螢亂飛之夜,戶外總會有厲鬼追魂之聲與滿谷松風交混起伏,嚇得娃娃們夜夜驚夢。而每次都是先有兩雄鬼廝打,冤冤難解,厲叫喧嚷之聲如雷行天下,后又總有一女鬼潛出,始而凄聲長嘆,繼而嚶嚶啜泣,繼而呼天搶地,聲音尤為凄絕。接著鬼遁聲匿,窗外莽莽群山,依舊一片月白風清……

現在,能夠見證事件真實性的,只有山頭這兩座荒墳了。說它荒,因為時間確實有些久遠,兩壟黃土斑斑駁駁,早已長滿衰草。肅冬風寒,細莖瑟瑟,抖若斷弦游絲。我的向導、事件的目擊者、紅鋒燃料廠的退休工會主席楊,有些傷感地指著其中長著一叢波斯菊的土堆說:這就是故事女主人公白原君和他老公朱長富的墓塋。埋在另一壟泥土下的,當然就是黃二斗了。楊說,當初三人炸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好用一個簡單辦法,把亂七八糟的碎肉和骨渣分成兩堆,白一點的,算女尸,黑的就囫圇收一起,再一分為二,其中一半和白色混一起埋了,立個木牌,算是白朱夫妻合葬墓;另一半則胡亂挖個土坑葬掉,也不裝棺,也不立牌,大家知道那就是白的野老公:黃了。

我和楊席地坐在荒墳面前。地上鋪著廢報。報紙上肴核既盡,玻樽已空,但余半瓶殘酒,浸泡一輪斜陽,幽幽泛著紅光。退休工會主席和我談得太久,已經相對無言,不約而同把眼光轉向了暮色蒼茫的群山。山勢如濤,和夕陽一道緩緩退去。馬幫在林中走過。晚風送來沉重的銅鐸和趕馬人悠悠長長、不知所云的山歌。

下面,就是他給我講的故事。

1

要說清這段恩怨情仇,得先從我們工廠說起。紅鋒燃料廠很特別——你看見了——它的特點首先就是遠。當年備戰,害怕超級大國扔原子彈,軍工廠都得“靠山”“進洞”,離城遠遠的。還有呢,我們廠產品特殊:造炸藥雷管,絕對危險品。這一帶原來叫“小三線”。造步槍的、造兵車的、造電臺、造雷達的……順著山溝從下往上一溜煙兒地排,很有氣象。紅鋒廠最危險,位置就最靠后,最高,在山頂上圈了上千畝地,真的個“占山為王”。

后來改革開放了。“軍轉民”了。十來個兵工廠轉的轉汽車,轉的轉冰箱,轉的轉彩電……全都搬進大城市。最后就剩一個紅鋒沒搬。你造炸藥啊!能搬王府井嗎?能搬南京路嗎?能搬解放碑嗎?不能。隨便一個事故,肯定就是轟動全國大慘案。本來,紅鋒廠確實常出事故,皆因遠蔽深山,炸就炸,無非死幾個傷幾個,外間根本不知道,絕不影響全國的大好形勢。職工家屬多為鄉下人,給他們發個千把、幾千元撫恤金,老農民就對黨對政府就感恩戴德了。

還有一層需要說明,TNT炸藥絕對屬壟斷產品,雖然工廠遠避野山,生意卻依舊紅火得很。市場競爭,好多國營企業效益不好,怨聲載道——我們絕無此類問題。燃料廠廠強民富,與世無爭,在烽煙四起的商戰環境中確是一塊安靜綠洲。說難聽點,小國寡民,完整保留著計劃經濟、傳統道德色彩的獨立王國。說好聽呢,世紀末的桃花源。山外世界的唯利是圖、爾虞我詐、拜金主義、物欲橫流,等等,對我們遙遠而陌生——這是本故事的背景。

紅鋒人有錢,好吃好在,與世無爭,可畢竟非神非仙啊!你總得搞對象、戀愛、討老婆,總得傳宗接代啊——問題就出來了:本廠職工多是建廠初期招進的小伙子,年齡越長越大,人越長越老,全員陽盛陰衰,性比例嚴重失調。陰陽失調的男人們免不了躁動不安。小小桃花源內,吵架、打架、甚至賭博、偷雞摸狗之類的事體也就慢慢添全了,嚴重影響了安定團結。群眾頭疼,領導更頭疼。解決問題的光榮任務自然落到了我這個小小弼馬溫頭上。“吹拉彈唱、打球照相、生老病死,福利發放”——社會主義企業的工會就專干這類差事。

卻說某天,我看見公安部門一個通報,說四川GL縣地方窮,拐賣婦女現象十分嚴重,于是靈機一動——我來靈感了。文學書說過,靈感是什么?靈感就是閃電。云團里電荷堆積太多,憋不住了,一碰,啪啦啦就放出閃電了。我成天替工人弟兄急著呢,也是電荷憋得太多,那天“啪”的一聲就放電了。我想出一個餿主意,并且躍躍欲試就把這個餿主意報告了廠領導。我建議以招工名義去GL縣招人——當然是招女人,說穿了,就是給心急火燎的“王老五”們招對象。我喜歡看新聞。沿海發達地區的豪門大款養小蜜、包二奶、三妻四妾的現象屢見報端,咱們工人階級主人公,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舍生忘死、流血流汗,連對象都找不到——就為這,我胸臆間早就有了一股路見不平的豪俠之氣。炸藥廠錢大氣粗,我不信咱們比廣東佬低人一等,不信窮慌了的女娃子不上勾。

如此臭招竟得到廠領導全體一致的堅決支持。我又馬不停蹄去縣委、縣府、縣婦聯、縣工會、縣公安局、縣勞動局把想法細說一番,讓密密麻麻的公章把介紹信蓋個滿紙通紅,這就去四川了。我找到GL縣,找到當地的縣委、縣府、縣婦聯、縣工會、縣公安局、縣勞動局核準無誤,接著就滿城里張貼廣告。廣告的關鍵詞是:招聘。女。未婚。身體健康。待遇從優。GL區區彈丸小城,廣告的轟動效應可想而知。聽人說,為了前來報名,與爹媽斷絕關系者有之,翻窗破門強行離家者有之,和男朋友絕交息游者也有之……情況異常火爆熱烈不提。

且說廠領導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早早就派專車前來接站。從火車站到紅鋒還有大半天車程。車是新買的大巴,VOLVO,世界第一名牌。車內車外布置得通體鮮亮,絲毫不亞于大都會的婚禮花車,而且還外帶廁所,外帶錄像:香港明星永不疲倦地在熒屏上搞笑打斗,逗得乘客們前俯后仰。四川姑娘全都興奮得很——我看得出來——第一次出遠門啊!第一次坐火車啊!第一次坐如此豪華的大巴啊!一上路便滋潤如此,未來的生活一定比蜜甜比蜜甜。

滿車廂只有一個人不看錄像,不與人說笑,只管孤獨地呆望山景在窗外蘇蘇后移。她長睫低垂,愁容滿面,楚楚地深蜷角落。自打離家出發,她就一直愁苦如此。同行眾人公認她漂亮,也明白漂亮女孩一旦出現于世,總是容易被眾多男人寵愛和追逐(當然也最遭女性嫉妒),美人兒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孤傲。同行姑娘們明白這個,因此一路上誰也不招惹她。她們自個兒還樂不完呢!

這個美人兒就是本故事主人公:白原君。家鄉人管她叫白妹。

一路上我觀察許久,以為白妹的離群索處并非因為高傲,而是感情生活受了什么挫折。我作如此推斷是有依據的。臨行前我去作過家訪,知道她父母早喪,一直跟外婆長大。雖說家境窘困,但她得到的關愛還是很多的。高爾基不就是跟外婆長大才當上革命文豪的嗎?外婆一般都喜歡給外孫女兒講故事——外婆的故事里總有一大堆羅曼蒂克的情節和一大堆善良得一塌糊涂的好人——出發那天,外婆摟著白妹哭得涕泗漣漣,就是證明。從小飽享疼愛的人是不會落落寡合的,我以為。汽車快開出了,外婆還站在窗前表決心一般對我發誓說:把白妹交給國營單位,我一千個放心!二人抱頭痛哭之后,外孫女和外婆有如下一段對話:

外孫女:外婆!我到外邊掙了錢,就接你過去!

外婆:你先攢錢成家吧!成了家,外婆過去給你帶娃娃。

外孫女:外婆,我不成家!我不結婚!

外婆:哪有女娃娃不結婚的道理?外面世界大著呢!會有好人在等你呢!

外孫女:不!外婆,我一輩子不結婚!

說這段話的時候,她有點義無反顧的意思了。其中是否別有深意?我以為值得研究。

還有一個疑問:像白妹那樣的漂亮女孩,即使不走,就留在GL小縣,獲得幸運的機會也絕對一大把。文學書說過,女人的美貌就是最大資本,足以讓平民姑娘和最顯赫的命婦并駕齊驅。白妹干嗎偏偏要固執地往山溝里奔呢?這也值得研究。

看她一路上形只影單,傷傷楚楚,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踏實,加上她外婆一定要她認我叔,因此我莫名其妙又覺得對她有一種責任,比如呵護她、疼她、甚至拯救她。我的任務本是給哥兒們找對象,招來的女孩兒越漂亮越好,可剛一上路,我就走火入魔地希望這個美人兒能突然改變主意,打道回府,不去紅鋒了。白妹那么美好,人見人愛,如果回返城市,不說當白領,就當個迎賓小姐,隨往哪個酒店門口一站,就給咱中國人民長臉。她來這拉屎不生蛆的破山溝干嗎?就算嫁個帥哥吧,說不準三天兩頭吵架打架鬧離婚,最后怪我這個工會主席哄騙她,我真不知該如何下臺呢!

2

蹊蹺的是,白妹到了紅鋒一點情緒沒鬧,而且在姐妹中率先選定對象并且很快結了婚。

她相中的男人叫朱長富。老工人。勞動模范。政治歷史工作表現絕對沒好挑剔的,只是脾氣古板,犟,吝嗇。舉一個例子就夠了。七十年代那會兒單車是很奢侈的高檔消費品。貴,而且難買——其實這與他毫無關系。山區溝深坡陡,根本無法騎車,買車何用?可他偏偏要買。他專門補休三天,去縣城百貨商場通宵排隊,得意洋洋真把一輛亮錚錚的“永久17”扛上山。上山后他還用繩子將龍頭、車杠、輪子通通來了個五花大綁,然后結結實實掛上屋梁,接著就臊里臊氣專門拉人去他侵蝕參觀“真正的上海貨”——那勁頭就像現在的暴發戶喜歡脖子上套一根索子粗的金項鏈,在手上連戳四五只鉆戒——知道了這一點,朱長富的求偶故事總以失敗結尾便不足為怪了。

俗話說:饑不擇食,寒不擇衣,老不擇妻。可老朱才不,他的擇偶標準永遠苛刻:就一條,漂亮。雖然數十年屢談屢敗,額頭的皺紋不可動搖地與日俱增,而他依舊堅定不移要把漂亮進行到底。某次,好事者將電影明星楊麗坤的照片給他,惡作劇地征求意見說:

朱師,你瞧瞧這位如何?

朱師瞇縫著眼左右端詳,問:哪個單位?

回答:山下,板橋供銷社賣鹽巴的。

朱又端詳許久,最后癟癟嘴,權威地宣布:靚是靚,就是不耐看!

眾人哄然大笑,說:你完了!

能夠頑強不屈通宵排隊三天三夜買一輛自行車的人怎么可能輕易言完呢?載滿四川女孩的VOLVO開來紅鋒廠,正遇了打飯時刻。“鉆石王老五”老朱和廠里那幫“金”“銀”“銅”“鐵”各個級別的光棍漢一起聚在廠大門自發舉行了歡迎儀式:筷子、湯勺把、搪瓷盤子、搪瓷碗,還有鋼精飯盒什么的一齊敲響,嘴巴還不斷地低聲嗚嗚叫,像不安分的雄性動物在非洲草原的三月之夜嗷嗷叫春。白原君款款邁步下車。那一剎那,朱長富的兩眼一下子發了直,誓將漂亮進行到底的宏圖大志再次在胸臆間風起云涌。

丑八怪被美女迷住:這很自然。美女公然認可丑八怪的追求,并且在很短時間之內為他穿上嫁衣——更加自然的就是:在故事很少的燃料廠平添了轟動一時的頭條新聞,也為人們解讀這則傳說平添了許多懸念。

婚禮在廠俱樂部大禮堂舉行。和白朱同時成婚的,共有十幾對。集體婚禮,山溝里是頭一回。宿舍區成了空城一座。高高低低的窗口全都熄了燈火,只有大禮堂熱鬧非凡。先炸炮仗,紅的紙屑白的紙屑炸滿一地。搶拾啞炮的娃娃像小鳥啄食,在刺鼻的火煙里你奔我跑。糖果一大把一大把往天上撒,在大廳上空劃出花花綠綠的弧線,接糖的手臂如亂風擺柳,一片亂哄哄地搖。接下來黨委書記主婚。接下來廠宣傳隊表演節目:從快板書、對口詞一直到歌伴舞,從《三中全會放光芒》一直到《只生一個好》,熱熱鬧鬧直至夜闌方休。

必須補充說明,首批完婚者年齡普遍偏高。因為廠黨委事前定了一個原則,按單身漢們的政治表現、工作態度、年齡和成婚難易程度綜合評分,分了三個梯隊。第一梯隊最是“老大難”。趁四川姑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首先把第一梯隊拉上陣——結果事情大獲成功。婚禮這天,領導們的成就感溢于言表,禮畢,親自把披紅掛綠的新人一對對送進洞房。

朱長富的新房布置得很上檔次。老師傅啊。又是鏗吝鬼。幾十年的積攢定然豐厚。終身大事,傾家蕩產也得拼一回。新房還沒啟用,天天便有人牽著線兒前來參觀取經,帶上鋼卷尺帶著紙兒筆兒,認認真真測量擺滿玻璃玩藝兒的組合柜、帶日光燈的梳妝臺、還有天大地大的席夢思床,以便回家照著打。我也跟大伙兒去鬧房。看見壁燈、臺燈、吊燈、落地燈、床頭燈……燈燈點亮:土是土,倒還真有點星級豪宅的感覺呢。老朱能為婚禮如此破費,我以為今生他對白原君肯定很好的。想到這一層,我有如釋重負之感。

這是一個令人愜意的浪漫之夜。春天,有這么多新人做愛。享受生活賜予的初歡、顫栗和瘋狂。性、男人和女人、愛、婚姻……上帝的安排多么神秘莫測!人啊,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夜,他們對生命,對家園,對遠山的竹樹、對風、對春和秋,夏天和冬天,將會有全新的感悟。因了這一夜,他們對愛、對生命、對勞動和創造,對幸福,會倍加珍惜。他們將獲得一種沒有體驗過的信念和勇氣。哪怕世界洪水滔天,他們也將帶著孩子們,還有畜類、飛鳥、一切有血肉的動物,在自己的挪亞方舟,從容地延續屬于自己的生命和歡樂。

誰也沒有想到,對于白原君和朱長富,這天恰恰是他們悲劇的初夜。

3

鬧房的人群好不容易離去,朱迫不及待把門栓了,窗閉了,非常勤快地開始打掃滿地瓜子殼、水果皮、煙蒂和各種垃圾。開始刷牙。開始洗臉洗腳。進行這一切的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忘記用非常色情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看白妹。像欣賞一份終于搶購到手的高檔生活必需品。剛才鬧房,哥兒們無一例外地對新娘的嬌艷奪目嘖嘖贊嘆,夸朱兄好福氣。朱長富對此毫不拒絕,總是得意洋洋地答:男子漢大丈夫,說要找個漂亮的,就得找個漂亮的!懂不?他教訓道,這就叫:久坐吃好席!功成名就的磅礴大氣,決不讓于當初賣回永久17型單車。賀客散盡,屋里只有他和新婦二人,他反倒不自在了。白妹端端莊莊靜坐床頭,像無言的女神般威不可近。朱不知所措,忙不迭打洗臉水,打洗腳水,牙膏擠好,連同漱口水一道顫巍巍送去新婦面前。丈夫過分的討好讓她十分感動,甚至覺得有些滑稽,憋不住撲哧笑了。笑的時候她又似覺不妥,遂用手肘把顏面掩去:一雙媚眼于是特別亮,特別撩人。朱的欲念被媚眼訇然惹火,什么也不顧了,猛撲而前,一把將白妹緊緊摟定,粗暴地按翻在天大地大的婚床上。

白原君小心把他推開,驀地——仿是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咋辦呢?如果他來找我……

爬滿額頭的血管頓時像灌足漿汁的樹叉。朱問:

你說什么?誰來找你?

沒承想對方反應如此激烈,白知道漏嘴了。但話已出口,無法挽回,她的全身先哆嗦起來。

新郎咆哮如雷:誰來找你?說呀?

很快被逼到絕境,她鎮靜了。她說:我是個失足青年……

粗大的手掌將她高盤的發髻狂暴撕開,揪住,狠狠后拉,烏黑的流云頓時被風暴扯得支離破碎。滿頭花瓣紛紛墜落。“你說下去!”老師傅雙眼噴火,聲震屋梁,“你……這個娼婦!”

縷縷青絲被拽得緊緊,如急弦欲斷。她格外平靜。“我家鄉有個男朋友。”她說。她那么信賴面前這位老實巴交的老工人。她本想像對朋友甚至像對長輩一樣告訴她,像講一個第三者的故事,講她的無知和謬誤,講她的悔悟和決心——既然決定徹底告別過去,她就覺得應該像虔誠的教徒,在新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向他懺悔,把過去的罪孽洗個干干凈凈。而現在,她絕望了。她什么也不想說也不能說。對已經開始的災難,她只想聽天由命。

她向他說:他判了刑。他要我等他!他不準我嫁人……

依然大吼:你和他上過床嗎?

回答:上過。

啪!

一記兇狠的耳光。老師傅的手太重。白嫩嫩的臉頰頓現了五個的血浸浸的指印。緊揪長發的手再次后拽,一個踉蹌,新婦倒去了墻腳。巨大的黑影不可動搖地緊逼過來,結結實實的皮鞋踢了一腳,又踢一腳,又踢一腳——她把他的腿抱住了:痙攣地抱住。柔長的秀發橫摔而過,和下巴一道幫助雙臂將肆虐的大腿死死箍緊——另一只皮鞋又毫不動搖地踢過來,如急雨,如錘頭,狠狠,沉沉。白原君,這個背井離鄉、舉目無親的弱女子,她放棄反抗了。她將手徹底松開,躺在地上,她喊:你踢吧!你踢。我是個壞女人,我瞞了你。我活該受到天報應。你踢了好受,你就踢!

男人不踢了。橫倒在面前的這具美麗生靈,已經被他折磨得亂發覆額,遍體鱗傷,卻頑強的忍受著。櫻唇緊咬,嘴邊滲出細細鮮血。嫁衣已殘破不堪,露出半個乳房,那么雪白耀眼。她見丈夫停了打,喘喘地掙起身子,靠墻,把領口小心扣好了,又說:

你,再打吧!

她說得那么肯定,莊嚴。新郎已經沒辦法說清她是瀕死的蕩婦?還是受難的女神?默然無語的新婦面前,他反倒驚駭、退卻了。他不敢面對她,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熊立著,他咻咻喘氣。喘完了,猛地轉身拉門,向漆黑一團的山野瘋跑而去。

四面都是起伏的崗巒和松林。紅鋒廠周圍的山,遇到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晚上,天和地是一樣黑的。只有遠處一泓水庫,像大地的眼睛,會在暗夜里呆呆地瞅著寂寞的天空。

朱在露地里躺了整整一夜,接著就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第二天,按規定本應是蜜月婚假,但事已至此,朱還有什么心思渡婚假?昏昏沉沉又去上班——心情本來就壞,頭又暈暈乎乎,稀里糊涂,果真把滿臺雷管搞崩了。氣浪膨脹洶涌,像瘋狂的巨漢,把他像一袋土豆也似地輕而易舉推向墻面。好在墻體不結實,被他的身子舂出一個大窟窿,等于起了緩沖作用:這已足夠讓他受的——送廠醫一番搶救,算是保了一條命,但脊椎斷裂,下身整個兒癱瘓,廢了。

一夢醒來,已不知過了幾日幾夜。他艱難地睜開眼皮,發現白原君正傻呆呆守候床頭,她已經很久沒有睡過覺了,一雙大眼淌血似地紅。看見丈夫終于醒來,她的淚水牽著線兒流。逆著明麗的陽光,像萬千珍珠墜落,撲撲簌簌,擲地有聲。男人也想哭,但沒力氣,只得把臉艱難地轉向墻壁,嘟嘟囔囔說了一句:

你改嫁吧!你改嫁。我給人家證明。我沒有碰過你……

她哭得更加厲害。你不要說了!她說,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他還是對著墻壁。你走!你年輕漂亮。他說,你改嫁。我會證明。我沒有碰過你……

她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哭成了一個淚人。

4

為了理清這個離奇的故事,我必須回過頭來介紹朱長富追求白原君的全過程。

姑娘們到廠第二天,廠黨委書記就親自設宴款待。參加宴會的,有廠部、各科室、各車間的領導,除了為本單位的單身漢多爭取幾個名額,還因為,紅鋒的女人全都已徐娘半老。一下子涌來這多年輕女孩——人家都說四川女孩皮膚好,濃妝淡抹總相宜——領導們也想養養眼。除了領導,當然就是“第一梯隊”各成員,年齡均在三十八歲以上。

宴會極豐富。一開桌就是八大碗。白衣白帽的炊事員如勤蜂探花,神氣活現地托著菜盤在席間穿梭,不停撤下舊的換上新的。窮鄉姑娘第一次見識如此盛宴,簡直受寵若驚,只管在心中默記著菜名和盤數。后來,太多,漸漸糊涂了,干脆不記,不數,只管吃。這些姑娘中間,只有白原君一人表現出舉止得體,甚至還有幾分儀態高雅:顯然不是初次見識這類場合。對任何人的勸酒,她都禮貌地道聲謝謝,輕輕碰一碰杯,然后視情況,或象征性地抿抿,或豪爽仰脖,一飲而盡,一俯、一仰、一舉手、一投足,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

那一天我主持酒會。席間,我有意識帶領老伙子依桌敬酒。紅鋒廠這幫“王老五”都是有色心無色膽,到了姑娘面前,我慫恿他們說幾句恭維話以加深印象,可他們千篇一律,只會照本宣科。“歡迎歡迎!我們山里人不會說話——喝吧!喝。”如果姑娘們不喝,情況就更糟了,自己先嚇破了膽,慌慌張張把手中的酒仰脖喝盡,然后逃之夭夭。唯一沒有讓人難堪的,就是白原君。她總會見機行事,在對方尷尬時候說些輕松話來緩和氣氛,比如“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喝一半,情不斷”,等等。這些流行于男性酒鬼間的勸酒詞被她用得恰到好處,足見見多識廣了。宴終人散,男光棍們對她的印象好到了極點。

歡迎會忙活了一天,太困,我回家倒床睡得正熟,有人敲門了。聲音很膽怯,很小。我急問是誰?不答。我們山里人都很君子,絕無小偷竊賊一說。我以為是風,連問幾聲,才聽到一聲回答,說他是朱長富。我披衣起來,但見他像干骯臟勾當似的,一進門就將手里一大包東西直往桌上擺。我急了,忙說老朱,你也算老職工了,有何事不能直說?送東西干什么呀?要逼我搞不正之風?逼我犯錯誤么?

他依舊一個勁兒擺放禮物,完了還給我下個最后通牒:你不收,我今天就不走了!

朱長富脾氣之倔全廠聞名。民間盛傳一個掌故,說某日他去食堂打飯,莫名其妙聽前路有人議論,說朱某某是個小氣鬼。他一觸即跳,沖上去便大吼一聲:“誰說我小氣啦!老子大方一回給你小子看看!”說著便動作利索地將腕上的東方表褪下來,路邊揀過一塊磚頭便砸。今夜他提來的禮物雖不如東方表貴重,但真要在我家里撒起野來,影響也很不好的。我只好暫且收下,接著沏茶一杯,央他快快說有何急事?

他可憐巴巴地開始憶苦思甜,說自己貧下中農苦出身,皆因毛主席、共產黨英明偉大,皆因組織上關懷備至,才讓他過上今天幸福生活——他才開頭我就知道了下文:不就想結婚唄!不就是想討姓白的當老婆唄!是是是。他老老實實承認。他說打從見了白妹,心情一直就七顛八倒。這回要娶不成她——他的表情異常沉重:日后很難再保先進了。他甚至威脅說如果哪天上班把雷管搞崩,就更對不起黨對不起組織了!我耐著性子把他的話聽完,連連安慰說行,說組織會認真考慮、會盡量滿足你的合理要求,等等,好歹把這頭犟牛勸走了。

朱長富送我的禮物計有:

紅塔山香煙2條

芝麻豆末糖8盒

袖珍半導體收音機1只

銀耳1袋(重量不詳)

這份禮單我之所以記得清楚,絕非想秋后算賬,而是生平第一次收人財禮,而且收禮的后果如此慘烈,多年來讓我心中不安,所以印象特別深。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收了朱禮,只好硬著頭皮去說合這樁純屬悲劇的婚姻。我找到白妹,嘻皮笑臉問她對紅鋒伙子印象如何?白妹猶豫許久,回答說都差不多。我提醒:那個姓朱的呢?她問:哪個姓朱的?我說就是給你敬了三回酒那個。他呀?她想了想,說:年紀好像有點老……我忙說不老不老!三十七、四十八,事業有成好年華!我說我是過來人哪!你不知道,過日子,不問長相老,但求心腸好!男人年紀大,最懂得心疼女人呢!再說他還是新長征突擊手……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哪來這么多言子。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陰謀家,上了賊船,只好一條道走到黑了——幾天后組織四川妹參觀工廠,我又故意把白帶到了朱的工位面前,叫一聲長富,說:人家白妹專門看你來哪!

朱喜出望外,驚訝地回頭——她只能看見他的眼睛,一只大口罩把起皮打皺的臉遮得嚴嚴實實,朱長富其他地方都生得丟份兒,就那雙眼睛值錢,有點像外國佬的眼睛,大,有光。我估計這眼睛為他扳回了一分。

這兒是雷管裝藥車間。前面說過了,我們廠危險。最危險的工序就數這兒了。經常出事。為了減小損失,每工位一人,彼此之間用二十公厘的厚鋼板隔開,要炸就炸一個。我常對廠長開玩笑,說要聯合國人權組織核查人員來了,肯定找你廠長麻煩。廠長也牛皮哄哄,說:資本主義哪有我這好的廠長?管職工飯票鈔票,拉屎拉尿,還管上床打炮——這是題外的話。

白原君不知底里,只覺得這里一切新鮮。工作臺上放著一排排裝好的雷管,頭上還點染著紅綠油漆,好似玩具一般,白妹忍不住伸手就拿:朱一把將她的手逮了。粗黑的大掌將纖纖細手攥得緊緊。朱對她說(幾乎是一種本能):莫動,要炸的!

她的臉紅了。他的臉紅得更厲害。放開她,自己的手還在簌簌發顫。他小心翼翼把剩下的藥裝完,這才抱歉地請她到門外去。我們這兒太危險!他說,太危險了!真對不起!我們這兒太危險。好像“太危險”是他的過錯。除此之外,他別無話說。

白發現對方的尷尬,忙說:瞧你們白衣白帽的!好神氣。她想讓氣氛輕松些。像是科研單位!她說。

他還是說太危險了!稍不小心,就炸。他還想說,幾年來車間已經炸死了多少多少,我忙遞眼色,他打住了。

白沒有注意到這一層,繼續柔聲安慰:其實干什么事情不危險呢?您,小心點就好了。

朱長富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溫婉的體己話。他一定是感動了。當天晚上,他又來了我家。也是夜闌人靜時分。他的表情也是沉重異常。他說白妹就是他的救苦救難觀世音,光聽聽她的聲音就渾身舒坦。如果她嫁了我——他向我表決心——下世就變牛變馬也報我的大恩大德,說著撲通一聲就跪到地下。

我忙不迭趨前將他扶起。我說:長富長富!你瞧你瞧!你這干什么呀?

朱把我逼到了絕路。

5

集體招婚讓遙遠的野山地過了一回大節,紅鋒的名聲也因此狠狠火了一把。

先是,廠宣傳部的酸秀才給省報投了一篇稿,對此事做了簡單報道,不料省報就真當回事了,作為頭條消息在《工會生活》專欄發表,還配發評論。消息標題是:“遠方飛來金鳳凰,山區職工喜洋洋”。文章通篇陳詞舊調,什么“在紅鋒廠黨委和廠部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廠工會廠婦聯的直接領導下,十六位大齡男青年和應聘來廠的四川姑娘喜結良緣,燕爾新婚。”之類,評論就吹得神乎其神了,說這是“扎扎實實為工人辦實事”、是“新時期社會主義的新生事物”等等。問題是,事情發展還不止于此,文章和評論一出,不知哪位省級領導看了,馬上發話,責令報社跟蹤采訪,連續報道,深挖細找,樹立典型。記者一來就沒完沒了,對外來妹及其老公跟蹤不止。聽說有個姓白的新娘艷若美玉,記者們興致尤高。而廠宣傳部介紹她的事跡(這兒所提到的所謂事跡,我以為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情。關于這個,我將留待后面再說),更讓老記們像發現新時期雷鋒一般興奮。他們對黨委書記說了,這是典型東方婦女的美德嘛!他們說:什么是精神力量?這就是精神力量!他們說:當今世界,物欲橫流,道德滑坡,我們很需要這樣的典型嘛!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抓好一個典型,比生產幾十噸幾百噸甚至幾千噸TNT炸藥還讓人振聾發聵!黨委書記把帶領這幫記者采訪白原君的光榮任務又交給我了。

我這個有名的“馴服工具”,這回破題兒第一遭把黨委下達的任務堅決頂了。前面說過,對于白朱這門婚事,我本來頭一個反對,可后來礙于朱犟牛的黑纏白賴,偏偏又由我從中說合,讓白妹妹穿上新嫁衣走向了深淵。記得有作家說過:什么是悲劇?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我親自參與制造了一位美麗女孩的毀滅。在她面前,我是一個罪人。我怎么能繼續傷害她?成年累月陪伴一個癱子,她已經活得不容易哪!再把她推到媒體焦點有何意義?就像舊社會給婦女立一塊貞節牌坊,最后只能讓她頂著嚇人的名份被折磨至死。當我非常委婉地向她流露起廠黨委的意思,白妹果然驚詫詫地喊起來,喊得很慘烈: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啦!

她對我說:

你們就讓我清清靜靜了斷這一輩子吧!就當我是出家人!就當我這人已經不活在人世了!好不好?

前面說過,漂亮女人的孤傲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因為門第高貴,性格使然,另一種是因為感情生活遇了挫折,用離群索處以為自衛。后來我已經清楚,白的情況就屬于第二種。她在家鄉確有個男朋友,叫黃二斗,GL縣上有名的爛仔。黃身材肥碩,喜歡大聲武氣飲酒猜拳,酒意一上臉脖,他就將上衣剝個精光,露出一迭迭贅肉,故有綽號叫“肉娃”,大名倒很少人叫了。改革開放,肉娃莫名其妙發了財——這些年不三不四發大財的很多,就不必深究了。反正肉娃發了。肉娃發了本來與白原君毫無關系。問題是:GL縣區區彈丸小城,白的美貌過于招蜂引蝶,還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結果就是,肉娃這個社會渣滓轉彎抹角找到了白的舅舅。白舅是個唯利是圖的宵小之徒,原先在縣醫院當司藥,嫌錢少了,自己出來開了個診所搞“氣功拔牙”什么的。他還把原本就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隔出來,開了個太陽能浴室,對外營業以增加收入。更可笑的是他把家用廁所也對外開放,貼個廣告,說每次三分,和街對過正經八百的公廁搞競爭:那邊一次收五分。僅此一端,足見其財迷心竅至于何等地步,也證明他那個“氣功拔牙”買賣一定很臭。肉娃打聽到白美人的舅舅就是這位慘淡經營的江湖郎中,有病沒病便經常去照顧生意。胡亂叫他號號脈,藥也不要,扔一張兩張“大團結”就走。他的出手不俗使這位舅舅崇拜不置,恨不到找什么機會順著暴發戶的竿子爬一回。

某日,財神爺又去了那破診所。這回他問:你看性病不看?

舅舅一聽,喜出望外:這可是賺大錢的買賣啊!遂討好地問:老板您在哪兒風流?這等富貴病,可是麻煩呀!

肉娃哈哈一笑:你說說多少錢?

江湖郎中狐疑地盯著對方,然后張開一只巴掌晃了晃:五千。他說,少了這個數可是醫不斷根呢!

肉娃“啪”地與他擊一掌,說:就一萬吧!你給我搞定!

郎中暗問病情,肉娃神秘一笑,說他什么病沒有,就是有點陽萎。原因不是別的,他說,你沒見過我老婆吧?黃臉婆,“鬼見愁”,一點兒提不起性欲。他說,我什么藥都不要,就要你那漂亮的外甥女,你讓她來,給老子起起性!

恬不知恥的舅舅諾諾照辦。二人還商量了些什么?白妹當然一點不知情,總之她和他認識了。白告訴我,說舅舅肯定從中使了壞,黃二斗也肯定預設了圈套,但是最后決定和他好,卻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說我不怪誰。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年輕,不懂事。家里畢竟太窮呀!外婆守在巷口賣老蔭茶,一毛錢一杯。我每天去建筑工地提灰桶,運泥漿。兩人辛辛苦苦一個月,加起來不到二百元呀!肉娃帶我去成都錦江酒樓吃海鮮,一只龍蝦就兩千八!他出手大方得讓我吃驚。她給我買金項鏈、買時裝,逛一次商場就好幾千!我能拒絕嗎?他帶我坐飛機玩北京玩上海玩深圳玩廣州,我能拒絕嗎?他帶我出入星級酒店,讓我暈暈乎乎地和他一起享受原來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奢侈、纏綿和瘋狂。這些,我都沒法拒絕。

后來就出了一件事:為一筆財產,肉娃和他的合伙人、他的親哥哥黃一斗發生了械斗。一斗是縣府干部,神通廣大,利用手中權力為哥倆的生意賺了不少錢。好像哥想多分而弟又不樂意吧?生意場上的事他從不告訴我,而我偏偏又成了哥倆鬧架的借口。一斗說,養情婦花錢是無底洞——我是二斗的情婦,但我從來沒有主動向他要過錢——總之,一斗就抓二斗這個軟肋,把弟媳婦,就是二斗的老婆一起攪合進來。先是吵,吵過了就動拳頭,接著動刀子。接著他就被抓了。我記得事后小報上刊登消息的標題是:“骨肉自相斗,血濺獅子樓”。獅子樓是個茶館。事發當天我在現場,所以我也被抓了。人家說我是他的“臭姘頭”。掛在我胸前的黑牌就是這樣寫的。還用粗暴的紅墨水在我的名字上畫了三個大“×”。黑牌很沉。掛在脖子上,細鐵繩像刀刃一樣往肉里切。游街示眾那天,卡車開得慢吞吞的。小街兩邊全是灰蒙蒙的瓦房,看熱鬧的人就像泡沫翻滾的濁流在瓦房之間的峽谷霍霍涌,沒盡沒頭。白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那一刻,我真想鉆地下去呢,她說。而肉娃卻全無所謂。他被尼龍繩捆得結實,繩子一扎,肌肉就一楞一楞地朝外鼓,像掛在成都飯館櫥窗里的“棒棒雞”。他的頭高高揚著,滿不在乎,像是檢閱隊伍。趁滿街人語喧天,他小聲對我說:

你等我!莫怕!不就是三年工夫嘛。快。撒泡尿就到期了!

白妹對我說,肉娃還對她說了一句:這回坐牢,我趁機把老婆休了!

我只是低頭不語。她對我說,那時候,她只想死!

游街結束,下車,分別在即。肉娃收監,白免予刑事處分,該回家了。這時,黃二斗突然對她說了一句:

你等我!這三年你若嫁了人,就到天涯海角,我也追了來——我殺了你!

她完全傻了。回過頭——白妹凄楚地對我說——她絕望地應了他一句:

我等你來殺我!

當日回家,她便自殺了。吃的耗子藥。從舅舅店里弄來的:舅舅不知道用什么毒汁浸泡過的谷米,粒粒晶紅細碎。白妹一仰脖,將整整一包全倒進了大張的嘴里,用牙咬得聲聲脆響。她是一個真正的小鎮人啊!從小就學習著忍耐。和黃相愛,還有自殺,是她這一生僅有的兩次屬于自己的選擇。可惜,兩次都失敗了!是外婆發現的。是外婆呼天搶地令舅舅速速趕了回來。舅舅有何辦法?據說,這個蹩腳郎中配的藥,包括鼠藥,從來都效果極差。據說,縣人民醫院的搶救醫生很快給她灌了滿滿一盆肥皂水,把腸腸肚肚角角落落沖了個干干凈凈,飯粒、菜渣、膽液、血塊,一發從口中擠出來,粘乎乎臟了一地。據說,外婆把舅舅臭罵了一頓,說,明明曉得黃二斗有家有室,干嗎偏偏把親外甥女往火坑里推?真是錢把你眼睛打瞎了呀!好端端的黃花閨女被你害成這樣,日后咋嫁人呀?據說——事后,街坊鄰里,不懂事的小崽崽們一見了她,就滿巷子地唱:花喜鵲,尾巴長,嫁個姑爺坐班房……

這就是白原君死過一回的故事。這故事就是我探問她是否愿意接受采訪時說的。她說她永遠記得那回游街示眾。她說她永遠記得窮街的人和窮街的瓦房,像永遠的灰色濁流,霍霍啦啦響,沒盡沒頭。她說她永遠記得那句惡狠狠的話:“我殺了你!”——說到這一節,白妹抓緊了我的手,像溺水者抓住漂流的船板,絕望地逼問:你說,那時候,黃二斗為什么不對我說:“你還年輕。你結婚去吧”?他真要那樣說,她就真會等他的,他關十年,我等十年,他關一輩子,我等他一輩子!我會為他受苦!哪怕出獄后一貧如洗!白妹說,老朱打了我,可他為什么不對我說:我殺了你!他要這樣說,我心里會多輕松啊……

白原君沒有勇氣繼續呆在家鄉的狹小世界,沒有勇氣接受窮街陋巷間鄙夷的目光和竊竊私議,于是一橫心,到天涯海角來了。

6

朱長富從住院回來,廠里就安排白原君照料他的生活。理論上,白已是紅鋒廠正式的在冊職工,從結婚那天起就開始計算工齡。但兩年多來她從來沒有上過班,沒有參加過任何集體活動。

姐妹們都去車間當班了,正兒八經成了工人階級。一到星期天,大伙兒就鬧鬧嚷嚷地搭乘廠里的交通車去縣城買時裝,買化妝品,買瓢盆碗盞,為已經出世或者正準備出世的小寶寶準備小裙小褂。遇了長假,還集體外出旅游,也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去廣州。白妹哪兒也不能去,只是每月25日,準時去財務科把她的工資,還有老公的工資一并領出來,又存進銀行。廠里很仁義的,老朱記工傷,領全薪,而她,除了全薪,一年365天還天天記加班費,真是很富裕了。可除了定期給外婆寄一點生活費,這個家什么用度都沒有,只能把錢攢起來。兩年多了,存折上的數字越累越多。每次去儲蓄所,柜臺后邊那個浮浪子弟都要嬉皮笑臉地開玩笑,說白妹妹,你也啟動一下內需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瞧你年輕漂亮的,多買幾件高檔服裝來穿穿,多買些高級化妝品來抹抹啊——告訴你,這人民幣和你們紅鋒廠的工人一個樣,沒幾張母的!存我們這兒下不了幾個崽!白原君總是不笑,不答,辦完事,依舊平靜地回到那間躺著一個癱瘓人的世界。

生活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著:每天早上起床、開火爐、燒水、服侍丈夫拉屎、拉尿、洗臉,然后做飯。然后喂飯喂湯。然后洗碗洗筷子。然后擦桌子擦凳子。然后種地去。他們獨住一個平房小院。其他人原來也住平房,后來漸漸都有計劃地搬了新樓。他們沒搬。有個癱子,行動恁不方便啊。她的地是自己開的,就在屋外不遠,水塘邊的山坡上。她種了些很好看的莊稼,比如花生,開出的花是十字形,粉白粉白;莧菜,紫紅的莖,紫紅的葉片,結出的籽實也是紫紅色,像長長的流蘇。下地時候,她都預備一只陶罐,盛滿涼白開,在山上口渴了好喝。陶罐造型和圖案都很別致。她在廣州工藝美術公司的展柜上見過的,廣州公司的場面和柜臺裝飾華麗,罐子檔次也就顯得高貴了,標價貴得連肉娃都癟嘴,說什么破玩藝兒?你想要,我拿這價錢回內地給你買一堆!確實,有天白妹下山去小鎮上買針線,雜貨店門口的地上,這種土罐就擺了一大堆。她喜歡它們,一斤鹽巴錢就買了兩個。她扛一把鋤頭、用麻繩拎一只陶罐下地,那樣子,真像是米勒筆下的恬靜圣潔的農家女。人的適應能力真強啊!像她這樣的美人兒,本該享受各種精美舒適的生活,應該躺在酒店貴賓房的沙發上,閑閑地翻看電視里播放的最新連續劇,享受彬彬有禮的服務生送進的果盤和檸檬汁。晚上,強有力的男人會挽著她光滑細長的手臂,去綠草茵茵的堤岸看大都市的萬家燈火。然后回到席夢思上,沒完沒了,瘋瘋顛顛,轟轟烈烈,做愛……而現在,她像無根的蓬蒿飄落這野山地,孤苦伶仃,無人知曉……白原君對此似乎毫無怨尤。她過得平靜而安閑,有如兩世為人。高原海拔高,干一會兒就會累。還有,山上紫外線特強,風大,她發現皮膚已經開始皸裂發黑,太陽一大,她就喜歡躲到樹下去。看看山,看看樹,看看她的罐子,有時也看看自己。鏡子小,她只能左右移動著照照,攏攏被山風吹亂的長發,很滿足地端詳自己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鼻子和圓圓的腮幫兒。有時遠處的微風會傳來山歌,她就聽得出神。什么“月亮出來月亮黃,阿哥想妹想斷腸”,什么“有心愛哥就留門,今晚和你睡一床”之類,反正都是說男歡女愛的,白原君好多都能背得下來。

但她在山上總是不能呆得太久,鋤一回地兒她就必須跑回家來,問問丈夫要不要翻身?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拉屎拉尿?癱子的身體就像死人一樣。死人的尸體是很沉的。但他并沒有死,壞死的只是被床鋪長期捂著擦著的皮下組織。于是就生了好多水泡,化出許多膿血。她小心翼翼將丈夫的身子移開,翻過來,把膿血揩干凈,用熱水擦一遍,接著把臟床單換下來,一團地揉進大木桶。太累了,滿臉急汗津津,她有時也會很煩,一煩惱她就想想小時候和外婆一起去河灘地砸公分石、砸狗頭石,去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提灰桶送泥漿,想想就好些了。那時不也很苦么!那時每天不也干十幾個小時么!才多少錢?現在國家給恁高工資,服侍不好一個廢人,她怕人說閑話哩。當然還有一層,最重要的一層,她覺得是自己害了他,服侍不好,她心里難過。

看見她每天奔進奔出,好端端的美人兒被活活折磨成了骯臟農婦,癱者心里也不好過。于是他說了:“你歇歇吧!”他笑得很艱難,滿面皺紋扭動得更加厲害,“你坐下來,我們說說話兒好么?”

“好。我坐下來。”順從地坐去床邊,但無話可說。她喜歡戶外。屋里僅僅代表著無法回避的責任。而外面,才真正是她的世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土地、和莊稼、和樹、和地上的野花和天空的云彩對話,可以聽微風送來的山歌,然后想入非非。屋里的一切太真實了。太真實就讓人失去了幻想、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夢,就可怕。

這屋可是男人唯一的世界。而她——丈夫覺得——就是為他受難的女菩薩。只用對她瞅上一眼心里就好過多了。看著她亂發蓬蓬,汗水在臉上涂滿烏跡,他也會后悔,也會內愧,他也想讓她開心。不知所措之時,他也盡量找話對她說:“你淑德姐怎么沒有來玩?”淑德是妻子的同鄉。

妻答:生娃娃了。婆家把她接回去了。

又問:是不是鳳仙也回去了?

回答:是。也生娃娃了。是個胖小子。一生下來就八斤六兩。

啊……那個小李呢?是叫李艷梅吧?

聽說廠里派公差,讓她回鄉招工。廠里二梯隊三梯隊,還有好些沒對象。

啊……停了。好久,又問:廖先芬呢?

妻答:和男人打架,鬧離婚。聽說女人原先有癲癇。結了婚才發現,就打。

啊……

她聽得出來,丈夫就是怕失掉她。于是故意換轉了話題。哪兒不舒服么?她問,哪兒不舒服,你就說。

他忙說:沒有。挺好的。

是不是有事要給車間說?她又問。

沒有。

是不是要我守在你身邊?

癱子又把頭扭向墻壁了,說:沒有沒有。你有事,你忙吧……

她太可憐他了。但呆在一起,自己又難以忍受。于是幾乎每天,他和她都重復同樣的內容,同樣的話,最后又都是無可奈何的嘆息:有事,你忙吧……

直到有一天,談話結束時,他才終于說了:

你給我搞幾筒雷管!幾斤炸藥……

她大吃一驚。

你說什么?她喊起來。

我不想活了!我帶害了你!他也喊。喊罷,老癱子突然小孩一般嚎啕大哭。白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得如此讓人動容。她嚇壞了,不知所措。好在突然聞到一股臭氣逼人,知道他拉稀了,急忙把他身子挪開,利利索索將床單拖出來揉一團,扔木桶里,又忙不迭給他洗身子洗屁股,嘴里叨念:你莫胡思亂想!莫胡思亂想!又說:我多留時間陪你,不好嗎?又說:水塘邊那點地,我種些懶莊稼好了!

懶莊稼,春天點包谷,夏天種紅薯,秋天撒蕎麥。第一季收了好多包谷,于是養了好多雞。白天放在院里,雞糞白了一地。晚上關進雞塒,常常還不安分地鬧。嘈嘈雜雜,不休不歇。聲音太大,怕是黃鼠狼來,她便提一柄菜刀出門。她一離開,癱子就不踏實,不停掙起身子張望,待到妻巡夜回屋,他一把將她的冷手焐了。

恁凍的天,你起來干嗎?他說。

我以為是黃鼠狼兒偷雞。她嬌喘咻咻。

是么?

不是。

干嗎?

把腳伸進了被窩,她坐在床頭發愣,半天不想睡。

干嗎?他還是問。

那只大黑公雞不規矩。她自言自語,半夜里還跳窩踩蛋……

聽見雞塒里亂羽撲騰,她一夜沒睡安穩,第二天起床,她把那只黑公雞揪來,一刀宰了。白花花的地上,濺出一片觸目驚心的亂羽腥紅……

現在她一共有了二十只雞,三分半菜地。深秋已近。水塘邊的蕎花燦若云霞。待到北風起,花兒落,便可以收獲了。

于是她喜歡倚著門楣出神,看那菜地,看那蕎花,看起伏的,像墳場一樣永遠寂寞著的青山。她沒有欲念,沒有企求,沒有焦慮,沒有怨尤。不與人爭亦不求于人。她在世已如出家。細細算起來,她到山溝,有三年工夫了。

7

白原君斷然拒絕了新聞媒體的采訪,可老臉厚皮的記者還是通過各種渠道搜集到各種似是而非的素材,接著,一個“閃爍著傳統美德”、“富有自我犧牲精神”、“充滿愛心”、“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東方婦女的典型被添油加醋地塑造出來,被報章雜志炒作得沸沸揚揚。不少兄弟單位甚至來電來函,要求當事人前去傳經送寶。白原君,以及有關于她的故事,除了那些她僅僅對我一人說過的背景材料,已經暴露無遺。

麻煩事這就來了。

黃二斗,就是那個揚言要追到天涯海角將不忠女友殺死的囚犯,還在監獄政治學習時間就已從報刊上對白的行蹤了如指掌。一旦出獄,他立即通過編輯部給白轉來一封信。信很短,就說他出獄了,說他很想她,說他要到山里來看她。信是交到工會由我轉的。我已經猜到是誰的信,所以故意避開僵臥病床的朱,到山坡上交給她的。看畢來信,白妹故意遞給我看,然后當我的面把信撕了。她當然沒有回信,而黃卻絕不灰心。信件依舊通過編輯部源源不斷轉來。每次送信給她,她也總是要遞給我看,然后當我的面撕掉。我看得出來,她很矛盾很痛苦,同時也想讓我給她出出主意。可這樣的事情我能出什么主意?后來,大約漸漸對我失去了信心,從某一封信開始,她不再給我看了,說聲謝謝,把信裝塞進衣袋,便向長滿松樹的上坡奔跑而去。哭。哭得全身瑟瑟地抖。

后來我知道了,原來肉娃正式通知了她來廠的日程,大約二人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后來她還主動想辦法和他通了電話,知道了班車到達的確切時間。接站那天,她心慌意亂。她對癱子撒了謊,很早很早便離家出發了。她還躲在門外屋檐下,對著小鏡子淡淡地化了妝。

他們是在一個小小的招呼站相見的。

招呼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在半山上。紅鋒廠下游,距離廠區有足夠車程,廠里沒誰會來此候車的。她就來這兒等他。站牌早已損毀,只剩下一柱孤零零的木樁,像雷火擊燒過的樹,沒枝沒葉,卻一直頑強站著,等待著來年的春雨春風。山野一派空寂。山路一派空寂。她遠遠揀一個山巖處歇了。

好一會兒,漸漸有了汽車聲響。正山坡。油門轟得地皮兒發顫,她的心也開始發顫。她真希望這不是客車。是貨車才好。那輛客車永遠不來才好。她對自己說。山里的日子多么寧靜,她不愿意山外的回憶蘇醒,她害怕愛欲會重新燃燒,將脆弱的理性徹底焚毀。女人總是那么習慣于忍耐,對任何一丁點兒可能的變化都心驚膽顫。她寧愿獨個兒夜夜舔食痛苦。不管過去多么刻骨銘心,她都愿意通通忘掉——只是汽車,終究無可動搖地開來了。車頂和車頂上的行李架,已從起伏的地平線緩緩浮出,如遠海的紅帆悠悠而來。一切都無法改變。最后的希望就是:他沒有乘坐這輛車,或者,他壓根兒就沒有來——這也很快破滅了。她等的就是這一輛車。而且停了。而且有人走下車來。就一個人。而且就是他:黃二斗!天哪,他還那樣壯實,那么胖,只是——好像比原來黑了些。滿臉絡腮胡久已未刮,暈乎乎一片。肉娃站在站牌處蹣跚地徘徊四顧,沒花多大工夫就發現了她——他徑直向山巖邊走來了!

整個世界不復存在。只有地上的鐵線草像無邊無際的網羅,盤結交錯,把世界封殺得奄奄待斃。她低著頭。死死低著。漫長日子里她所恐懼的、所期待的、所不知其可、迷迷茫茫的一切,現在都統統向她走來——她反而全無畏懼了。她聽到了他的腳音,急促如風暴驟至。他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鼻息呼呼震耳。

你殺了我吧!她說。

沒有回答。只聽見鼻息喘喘如雷。

你殺了我吧!她又說。幾乎就是喊叫。

還是沒有回答,還是鼻息喘喘如雷。遠方似有馬幫行過,山歌循著黃昏的風吹來,和腳下的枯草一起瑟瑟作抖:白布鞋底青布幫,小妹做鞋做兩雙。一雙送郎腳上穿,一雙陪你走他鄉……

她又說了:你不是說過嗎,我要嫁了人,就是天涯海角你也追來,你要殺我……

依然沒有回答。甚至連鼻息也停了。她無法忍受,終于,抬起頭,她大喊大叫,不管他在不在面前——她是在掙扎了:

現在我已經嫁了人,你殺我吧!殺吧!

像回聲,他終于迅疾地喊了一句:我知道你嫁人了。你,嫁了一個癱子!喊罷,他一把將她抱了,發瘋也似地向道旁的山野沖去。路旁是廣袤無邊的、綠色的荒林。松毛——本地人管松針叫松毛——落了一地,鋪撒在厚厚的青草上,婚床一樣柔軟芬芳。他就把她的身子放在柔柔的松毛上。云翳和霞光在遠山撕搏,滿天里演繹著變幻莫測、光怪陸離的色彩。叫天子在林中膽怯地叫了一聲便不知影遁何方。世界仿佛把一切都為他們準備就緒。當他粗暴地把她的衣服剝光,當兩個滾燙灼人的軀體赤裸相向,緊緊纏繞一起,白妹覺得自己整個兒暈眩了。冥冥中,她以為自己成了一只正在蛻變的蠶蛹。她曾日復一日地吐絲織繭,把自己層層包裹,而今已快窒息而死。她需要把繭殼咬破。她和他相抱相擁。于是就掙扎,就撕咬,就撲騰,就瘋狂。她仿佛已經咬破了繭殼,羽化而為蛾,天下地下,快活地,噗噗飛翔……

只是事情結束,她才發現自己還是自己。無力地坐在冰涼的山地,她沒有長出翅膀,她沒有飛。眼神茫然,面對寂寞的群山(她不愿意看他),她感到巨大的恐懼向全身逼來。

現在我該怎么辦呢?懶懶地扣好衣褲。她問。像是自言自語。

他和她并坐在山地上。同樣冷漠地面對群山。沉默良久,他說:你回去吧。他說他先找個旅館住下來。他會天天來看她。

她已經無法擺脫了。她惶惶不可終日。她害怕他來,又天天盼望他來。像兩團充滿異型電荷的云團,他們日日都在密林相逢,釋放雷電般的激情。她像一頭母獸,在對方的肉體上無休止地撕咬、摧毀著曾經神圣過的理性。性愛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幾天功夫,便輕而易舉將三年多構筑起的一切:忍耐、理智、虛榮、責任……頃刻間破壞殆盡。

她憔悴了,終日心神不安。他對丈夫說假話。包括說我通知她去工會有事。包括說去給外婆匯款——在這個問題上,朱長富倒是很大方的。他總是交代她一次多匯些,還叮囑她讓外婆到山里來——于是她又順水推舟找到一個借口,說要去縣城了解交通信息,要發電報,要等電話,等等,等等,千方百計為與肉娃的幽會爭取更多時間……

白妹畢竟從沒有這樣長時間地撒過謊,沒有這樣持續不斷地撒過謊,甚至壓根兒就沒有撒過謊,而朱本來生性多疑,事情的最終敗露不可避免了。白原君被審問,小屋里開始鬧矛盾,開始吵架——開始是小聲嘀咕,接著越來越厲害,最后就天翻地覆……終于有一天,她抽抽答答找我來了。我看得出來她很沖動。看得出她是鼓了很大勇氣來找我的。

又到年節,我在俱樂部組織宣傳隊排練節目。業余明星們在大廳里跳得轟轟烈烈。我帶她走上樓頂一間蒙滿灰塵的辦公室。二人相對而坐。小屋空蕩蕩的。條凳橫七豎八。墻壁處胡亂堆放的道具蛛網密布,讓人想起恐怖電影的謀殺現場或者幽靈出沒的古堡。我有點喘不過氣。

有什么事嗎?我問得很小心。對方漲紅的臉讓我感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沉默不語。醞釀已久的勇氣在眼里掙扎。我不敢輕易打破僵局。我害怕問題一旦挑出便不可收拾。她也被自己的沉默壓得難以忍受,于是最終爆發了:

楊主席!告訴我,我能離婚嗎?

我說當然能。我想讓氣氛盡量輕松。我說:可這是為什么呢?能告訴嗎?

她說什么也不為,就是想離!

我問:是不是老朱他——對你不好?

她肯定地回答:不!是我對他不好!

我淡淡失笑,我說,你對他的好處,全廠,全縣,全省都知道呀!

不不!主席!她喊起來:我求你不要再提這個!

又是沉默。我已聽過太多風言風語。我總以為它們都毫無根據。白的突然到訪使我頓時感覺危機。樓下正在排練歌頌大好形勢的歌舞節目,歡快的樂聲驚心動魄,而我卻屏聲斂氣,仿佛等待一個可怕的謎底。白再次爆發了——這一回,她語調很平靜:

主席,你已經聽說了吧:我原來那朋友,二斗,他來了……

我幾乎不假思索,打斷她:老朱知道嗎?

知道了。

你為什么讓他知道?這句話也未假思索。

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當時我為什么會說這句話?而且說得這么順當?是不是潛意識里,我早就希望有一個忠實的情人——就像司空見慣的愛情故事說得那樣,騎一匹白馬,或者懸一面紅帆——前來將她從苦難中接走?恰恰因了我的這句反詰,白的最后一道防線被突破了。她把我看成了她的同謀者。她說她已無法繼續這樣活下去。她說她已經告訴丈夫說二斗來了。她說她愿意繼續服侍他一輩子。愿意什么先進都不當。如果丈夫覺得需要請傭人,她愿意把自己的工資全部送給他……但是,她只請求丈夫理解,同意離婚……

朱長富當然不理解。這些天,朱對她只有痛罵不止,罵她破鞋,罵她臭姘頭,罵她……反正能想得到的難聽話全罵過了,仍不解恨,就打,掙起身子撿床邊的拖鞋砸她。她給他翻身,他就叉出手掌,狠狠地打耳光。他還說,他要殺了她然后自殺,落得大家痛快!

我無話可說。我只能用無可奈何的長嘆表示我的同情。一直等她泣聲初歇,眼淚流盡,我才無力地問了一句:老朱原來不是說過嗎,希望你重新找一個,他會證明——

是的,他對我說過,而且不止一次。白說:一看見我可憐他就說。正因為這個,二斗來了,我怕傷他的心,一直就瞞他。直到追逼太急,我才認了,本來,我以為他會理解……

老朱見到黃沒有?我打斷她,我害怕她再說下去局面會失控。

她說沒有。

我說那好,就讓他倆暫時回避一下吧。回避一下再想辦法。我說,他們一見面,事情就更僵了!

可是主席,問題是二斗見我整天失魂落魄,他受不了,說什么他也要馬上見老朱呀!他說他要當面鑼對面鼓,把事情說清楚!

我說白妹,你想想辦法,無論如何不要讓他們見面!我說,你先穩住情緒。下午會餐,晚上演出,今天我忙過了,明天一早我就來,見見老朱。你那個朋友叫什么?二斗,好,明天我也見見他,和你們合計合計——

也許我如此明確的肯定了她和肉娃關系的合理性,讓她得到很大寬慰。她不再哭了,甚至有些感激地說:主席,我知道你也沒有好辦法。我只是說說,心里痛快些。

我再次寬慰她問題會解決的。我再次承諾,明天一早,我就來。

她走了。聽著輕松的腳音在樓梯間一路響去,我莫名其妙感到釋然。我甚至預感到我的介入最終會把事情擺平。沒承想當天下午,可怕的事情就猝不及防發生了——這就是本故事開始的描述: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一股煙柱沖天。炸聲響過,空中飛砂走石,颯颯啦啦,落下瓦礫石塊無數——我匆匆忙忙趕去現場,小屋已一片廢墟,蒙在濃煙騰騰的灰霧中。尤其恐怖的是,紅色血滴、粉色肉渣、白色骨屑,如萬花散落,撒得滿坡滿樹都是……

結尾

天已快要黑凈,墓地前面那金字塔形的孤山變得尤其蒼黑,像一座祭壇,把遲暮的殘陽沉沉地扛在山頂,如點燃一團晶紅的圣火。火光涂染著墳頭的衰草,顯出一派驚惶的凄迷。我們該回去了。主席神情蕭索,站起身,小心地打掃墓地,把瓜殼、果皮、易拉罐……一一收好,連一張廢紙都不放過。我也跟著揀拾,聽他把故事說完。

死者身份很明確了:白、朱、黃。這沒有異議。主席說,我們可以想象出各種情節。比方說,白帶黃走進那間沉重的、充滿悲情的小屋,準備同朱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案——我們可以這樣設想:嫉妒心極強的朱頓時如新婚夜那樣咆哮如雷。黃是從牢里出來的,原本就動過刀子,也是一觸即跳的。情敵相見,分外眼紅,于是馬上打起來,癱子的進攻和還擊當然都是象征性的。起床都困難,他能對壯漢肉娃怎么樣呢?只能把炸藥拉了。也可以這樣設想,有白妹在場,也有了監獄里的教訓,開始,黃是很克制的,甚至提出些諸如替癱瘓者請保姆,由他和白出費用之類確具可操作性的方案以供討論。但均被嚴詞拒絕,朱得理不讓人,甚至開始放肆地用言語刺激,還扔東西砸向入侵者,肉娃終于無法忍受,于是沖上前便揍。又比方說……不管什么情況,白只能在一邊哭,當黃要打丈夫的一刻,她發瘋般地沖上前,嘶叫著,死死把黃的腰箍住,她想阻止事態惡化,但來不及了:睡在床上的朱,拉響了炸藥……

事發時的情節還可以編出許多,但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爆炸發生時三人同時在場;第二,炸藥肯定是朱長富拉響的,因為三人中間,朱是弱者,面對主宰著自己生死命運的健康人,癱子唯一的自衛手段就是拉響炸藥,同歸于盡。

剩下的問題就是:炸藥是從哪兒來的呢?我問。

主席愀然,轉眼望去,黑色祭壇上的圣火已開始緩緩熄滅。炸藥廠要搞點炸藥是很簡單的。主席說,蹊蹺的問題是:朱長富一個癱子,睡在床上不能動彈,他怎么能搞到呢?事發之后,局主管安全的領導確曾派專人下來調查過,找車間的人、熟悉朱的人開過座談會。有這樣幾種說法。一,炸藥是朱長富原先偷回家藏起來的。這種說法的依據是,朱其人夠財迷,喜歡占公家的小便宜,順手稍帶,搞點產品回家不是不可能,反正雷管體積不大。這種解釋的漏洞是:他臥床多年,私藏的炸藥怎么可能不會被老婆發現?發現了,白難道會不及時報告領導處理?第二種說法,是朱托他的哥兒們幫弄的。哥兒們看望他,見他活得如此艱難,遂答應弄點產品幫他安樂死。還有一種說法就復雜了,說他老婆如花似玉,自然有人垂涎,以為讓一個性無能的廢人占著茅坑不拉屎,實在浪費資源,不如成全他早點死,他死了好讓其他有能耐的人競爭上崗。更有人言之鑿鑿,危言聳聽地說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早就對他老婆有意思,經常去菜地里浪語挑逗,甚至動手動腳。說不準,炸藥就是這幾個雜種送去的……問題越調查越糊涂,再繼續下去,肯定將影響到紅鋒廠的安定團結。調查不能繼續。反正人也死了。發了文件吧,《關于進一步加強產品管理,切實杜絕惡性事故的意見》交全廠職工認真學習,堅決貫徹實施之。事情到此,匆匆打住了。

墓地已經打掃干凈,我們該走了。最后發現還有半瓶殘酒,主席想想,對我說,讓白妹也喝一點吧?他又說起若干年前那次宴請,他說他記得清楚,白原君的酒量好大。他說她酒后的臉色像春桃帶雨,特別地好看,他后悔把她招了來,最后死得粉身碎骨……說著說著,臉上又顯出了許多傷感。我急忙將他的話打住,說行,讓我敬敬她吧!

我接過酒瓶,把酒液緩緩地撒向墳頭。山風已經很勁了,颯颯吹來,酒液便碎成微塵般的水滴,迎著晶紅的暮光飛向墳頭。那一刻,在蓬蓬蒼蒼的衰草間,飄起了萬千小小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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