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展覽

滇池2004（外四首）

□李森

西山之上

野花盛開

美女傷春

墓木已拱

西山之下

滇池濁水

鯉魚死亡

泥鰍活著

西山之上

長出雪梨

綠葉守護

藏于深處

西山之下

滇池水淺

船爛其桅

人失其櫓

西山之上

落葉如霞

風從何來

人喪其志

西山之下

滇池變小

圓月降臨

陷入泥沼

西山之上

落霞滿天

無端一樹

直指蔚藍

西山之下

滇池已老

昨日飛鳥

先后離巢

老虎

云層之下

森林中

無聊的傍晚

一小塊潮濕的

黃色光斑

一堆灰燼

沒有人知道

此時此刻

我惋惜的是

一只老虎

森林邊緣

包谷地的盡頭

黑色的陰影

捉弄陰影

沒有榮耀

因為紅色的灰燼

在中國南方的大地上

也已經冷卻

曾祖父

我的曾祖父李明達

是位私塾先生

村里人的學名

都是他起的

他的成分是地主

他的工作是教書

在沒有字典的年代

他是字典

在走頭無路的年代

他是世界

在仇恨的農村二流子

狗蛋心中

他是仇恨

文化大革命

他戴著高帽子游街

我噙著眼淚

緊緊握著小拳頭

跟在他的后面

他是我的曾祖

我能不跟著他嗎

有一次他轉過頭來

對我悄悄地說

看來這些孩子中

只有你能夠

從這個地方走出去

也只有你

能夠看清他們

是些什么樣的人

灰鴿子

請抬頭看吧

天那邊

云之下

有一個灰色的點

伸開翅膀

變成一只鴿子

沒有人知道

它是從我的心中

飛出來的

想一想吧

灰鴿子

冷淡的小家伙

也只有我懂得

它一旦變成

天空和屋頂的一部分

就永遠離去

不會再回到

我的心中

星空

星空旋轉了一會兒

開始停下來

好像一群瘋子

在一個瞬間

突然睜開了眼睛

白色的眼神

屋頂的積雪

照亮了中國

星空又旋轉了一會兒

停下來

中國，雪停了

大地之物

綿羊，擠在一起

翻著白眼

恐懼，原地不動

從車窗外望去（外三首）

□魯布革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勤謹的。哀傷的。

快樂的。抑郁的。

窮困的。富足的。

奮斗的。墮落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普遍的。肢體的。仿生的。

種族的。血統的。

生殖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瘋的。狂的。扭曲的。

鋼的。支撐的。鋸末的。

煙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事實的。證據的。審判的。

肉的。卡的。市場的。

物理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塑料的。菜葉的。

下水道的。

燈的。階級的。

階梯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客串的。手術的。貨輪的。

圍巾的。炸彈的。

政客的。加的。減的。

盒子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地理的。飛機的。匕首的。

化學的。移動的。

分裂的。

組合的。

全部是人類的面孔。

操的。搞的。大的。小的。

跑的。跳的。哭的。笑的。

夜晚重復地到來

夜晚重復地到來

它帶來鐵錨般的黑暗。

夜晚把深海的魚群捆入睡袋。

把樹木和昆蟲用閃亮的

寓言的圖釘

嵌在大地。

夜晚重復地到來

它帶來冰雹般的黑暗。

失憶的整體拾回記憶的殘片。

白天我經過一座監獄渾然不覺。

夜晚我得到天空的電網。

星星的紅磚。睡眠的子彈。

夜晚重復地到來

它帶來細紗般的黑暗。

山楂樹的火焰熄滅了。

我曾經和妻子一道攀摘。

如今更多的果實也是灰燼。

夜晚重復地到來

它帶來蟬鳴般的黑暗。

路一次次地斷了

我一次次地返回山崗、童年。

延誤的航班

霧：廄舍外的馬

鼻息噴揚

遲遲不能降落的鐵鳥感到腹痛像已懷胎十月

沿著低空盤旋它急著要找一個產房

現實總不能以人滿足

快忘卻的故事：一只大鯨腹里

死里逃生

大廳內有人跺腳有人做體操

讓人想起反復點擊空白處的鼠標

一個穿藍色風衣的異國人從我面前經過

他的體臭來回疾呼：著陸著陸

著陸著陸誰曾在夢境中發出同樣的囈語

雨紛至世界的物相在大玻璃后瞬間迷失

于這只機器鳥產后那一刻

機場外的我身體也變得異常空虛

棕櫚樹的幼苗

這些棕櫚樹還弱小

它們合圍成了一個陣營

筆直地插向了天空

在我未來的居室里

我還在寫詩

僅僅

為了養活我的靈魂

未來的每一天里

我都會踱出書房

步上陽臺

低低地看

南方熾熱陽光下

這些陌生的

棕櫚樹幼苗

它們一天天

向上生長

像所有

不曾移植的

棕櫚樹幼苗那樣

將會左右我的視線

現在

命運

把這些棕櫚樹

移植到我的詩里

我將習慣

并且學著去愛

它們

夏天的記憶（外二首）

□蓮子

某個下午某個公園的某塊草坪

剛下過去雨

那只振翅的蜻蜓

使空氣中有了

某種夏天的神經質

一個男孩

秘密地長高

他想甩掉自己的母親

他厭惡母親

發出的

腐爛氣息

到哪里去找

一條新鮮的河流

男孩伸長了鼻子

他只不過是打了個盹

身體里的蘑菇

就一一破土而出了

草莓的象征

多汁的夢

滾落一地

一顆兩顆三顆

染紅了你的白毛衣

比血更像血

紅紅的味蕾

長在舌頭之外

躺在大地深處

品嘗著五月

有月亮的夜晚

紅衣少女忽隱忽現

黃金時代

有陽光、食物和水

有風穿過死亡

有寧靜的瘋狂

有一只狗在追逐蒼蠅

有黑暗中的滑翔

有屋頂、墻、門和窗

有平整寬大的木桌

有白紙和灌滿墨水的筆

有泥土的腥氣

有海水的漩渦

有虔誠的虛無

失憶的姐姐

對聾啞的弟弟說：

我的黃金時代到來了

一千零一夜（外一首）

□林清泉

不要讓鐘擺把我叫醒，

夜還在黑。

一條短短的巷子，

我徘徊了４５００個夜；

鞋跟打磨著青石板，

使它們顏面光潔。

歲月

在媽媽的窗外，

蕩漾起幽幽水紋。

涉水前往天方夜譚的城堡，

媽媽說她將用身體燃燒黑暗

照亮我完成家庭作業

她固執地擦響火柴

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我在蛾子和蚊蟲鳴叫的草垛間，

仔細辨認一種會發光的飛行物

據說它可以在沒有月亮的晚上

找到通往天方的路

烏鴉又在樹枝上冷笑，

勸我放棄燈籠里的１０００只螢火蟲。

它沙啞的嗓音

被風吹成了流行性感冒病。

媽媽在遠處咳嗽，

“孩子，回去吧

天冷了。”

我坐在樹樁上

訊問每一個走夜路的人

他們說

沒有看見媽媽的背影

沒有窗的房間

百合花盛開的季節，

玫瑰流著血

站在她身邊。

燃燒了夏天的黃昏

沒能把夕陽撒在愛情的花瓶上，

我的沒有窗的房間，

被誰遺忘？

蜘蛛網重負太多塵埃，

抽風機卻依然哄哄叫喊

困在四方電腦上的軀殼

不能從門縫間溜走，

只得一口口吞食蠅蚊和灰塵

百合花安靜嫵媚地笑

焰火中我玫瑰的血液已沉淀

綠葉漸漸疲憊

我在花蕊間沉睡，

有風吹來，（夢里夢外？）

湖水憂郁地微笑

她那藍幽幽的衣裙輕輕打著褶皺，

一圈一圈

爬上額頭

我猜想該是夜色擁抱星空的時候了。

在一個沒有窗的房間里，

一片花瓣飄落在辦公桌上

水滴似的

蕩出漣漪。

特務

□麟子

一九四八年，他回到了戰后的祖國

偉大的戲劇在繼續，他是名譽上的導演

真正的導演，卻是安全部的神

他們把漂亮女演員安插到他身邊

監視他，跟他真真假假的演戲、相愛

又出賣他，在隱蔽的地方

她接過當特務掙的錢；但偉人的魅力

會吸引所有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

她不自覺地愛上他，在春天

在海濱浴場，在舞臺的化妝室里

這個迷戀麗質的人，脫光她的衣服

跟她做愛，如同《甘爾邁斯》的畫面

但女人，在與自己出身關聯的罪惡里

只好屈服于權利和一個社會的本質

如同蘇維埃的靈魂附體，她糊涂地

把他對政要的嘲諷，泄露出去

使之像一顆將撞壞宇宙的天狼星

被人警惕，但他以《伽利略傳》

總結了自己的一生，崇高和庸俗

都不可避免，人性地生存

才是真的；而女人，也放棄了

她的工作；愛，正是她的天職

她在愛，又完成了對偉人的觀察

這時，清風在飛，天氣晴朗，他博大的生命

將結束在他出生的鄉土；人道

像克來斯特、歌德、席勒的手

把他帶進了天國；而那漂亮的女人

是否已經抵達，是否知道，她愛恨交織的人

創造了許多偉大的戲劇，他就是布萊希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