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比喻多。不論是歷史散文還是諸子散文,比喻比比皆是,而且都是用來說理論辯。先秦散文運用比喻多,是由于中國古人大抵偏愛具體形象,思維詩意化,領悟方式詩情化。運用比喻論事說理,正是詩情領悟式的思維方式的具體表現形式之一。這種思維方式依賴于事物的相似性,利用比喻的多義性模糊性、想象的豐富性、意象的形象性,領悟事物、立論駁難,使論辯進退自如,給接受者以更廣闊的悟道空間。這種思維方式,不是抽象概念的明理推導,而是利用事象中存在的某種事理,勾勒形象,內藏機鋒。這樣,一方面會出現論證邏輯不周密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又使論證具有了辯證性和有機性,所以設喻論證成了中國古代哲學家、論辯家所喜愛運用的形式,形成了先秦文學的獨特風貌,并影響了中國幾千年。
《莊子》這部哲學著作充滿了濃厚的文學色彩,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莊子本人既是一個哲學家,又富于詩人氣質。《莊子》的一大特色,是大量的采用虛構的寓言故事來說明思想論點。如《逍遙游》、《人間世》、《德充符》、《秋水》,幾乎都是用一連串的寓言、神話、虛構的人物故事聯綴而成,把作者的思想融化在這些故事和其中人物、動物的對話中,想象神奇,在古代散文中獨樹一幟。《莊子》寓言豐富,并且很多出自作者自創。這些寓言也不是簡單的比喻,而是有著奇幻斑斕的色彩。像寫河伯看到“秋水將至,百川灌河”的景象,便“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當他來到北海,看到大海的浩瀚天際,這才感到天外有天,自己的沾沾自喜是可笑的。接著通過與河伯的對話,又道出宇宙之大,大海在其中也是渺小的等道理,既是寓言,又有壯闊的景物描寫,充滿著浪漫主義色彩。還有,寫諸侯間的戰爭時說:有兩個國家,一個建在蝸牛的左角,一個建在蝸牛的右角,“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可返”。像這樣奇幻的想象,在《莊子》中還很多。作者的想象奇特而豐富,古今人物、骷髏幽魂、草蟲樹石、大鵬小雀,無奇不有、千形萬狀、出人意表、迷離荒誕,使文章充滿了詭奇多變的色彩。比如《逍遙游》,莊子幻想不出依賴于外界事物的絕對自由。大鵬從北溟飛往南溟,必須有所待;就是列子御風而行,也還是有所待,只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才算得上逍遙游,也就是絕對自由。他以極度豐富的想像,借助于鯤鵬的騰飛,蟬鳩的言語,笑斥鵪之自足,悲彭祖之被羨。絕對自由就必須無所待,不僅不要借助萬物,而且要無己,方成為至人——天地間的第一等人,才達到了逍遙游的最高境界。浪漫而詼諧,虛構而富贍。他的思維由理而物,由物而氣,由氣而無,無即是他的理,這是何等灑脫、瑰麗。想像既可幻想,亦可聯想。聯想有相似聯想、相對聯想、觸發聯想。一般說來,寓言富于幻想,比喻多是相似聯想,興則是觸發性聯想,而相對聯想常作逆向思維乃至多向思維,出人意料,駁難對手。
再有,比喻的本質是事物的相似性,設喻說理也就最容易導致理解的多義性。鄭莊公老謀深算冷酷虛偽,無兄弟之情又絕母子之親,在“克段于鄢”后,對其母姜氏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這是喻指不到死后埋在地下都不要見面。穎考叔利用比喻的多義性和模糊性,把“黃泉”理解為地下水,讓莊公與武姜演了一出“掘地見母”彼此賦詩的滑稽劇,使莊公全孝全名。齊王田獵十八天不理朝政,宴子勸諫,齊王卻說,大臣們如同股肱,有他們勤敏于事,無須君主操勞。宴子接過話題說,四肢要靠大腦的指揮,離開大腦,四肢就無所為。因之,齊王罷獵回朝。像對“庖丁解牛”的闡述,正如上文所說,更是各取所需了。比喻的多義性帶來了說理的有機性,使許多比喻千古通用、中外通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拓展了比喻內涵的厚重。比喻的相似性多義性特點,其實都基于想像的豐富性,也就是思維的擴散性。
比喻總是訴諸于形象,使言語充滿某種意象,使人在形象中得到美的享受與哲理的熏陶。《邵公諫厲王弭謗》中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意在比喻之中,川壅而潰的慘像時人盡見,堵民之口更甚。
先秦哲人們運用比喻意在說理。這一形式使說理進退自如,妙趣橫生。士人辯難可力克群雄不受辱,勸諫君王可逆龍鱗而不被殺。運用比喻,鋒芒內斂、外柔內剛,確是辯難說理的最佳方式。比喻進諫,成了大臣們諷勸君王而又保身的手段。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歌講究形象思維,重在對意象的領悟,比喻思維正與之同科。用比喻說理是詩歌領悟式的思維方式,也影響了中國散文的發展。因此深入探討先秦散文的比喻,對研究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或許不無益處。
(薛占芬,河北省清苑縣職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