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自古以來就是我國的山水秀美之地,蘇軾曾贊曰:“余杭自是山水窟”(《將之湖洲,戲贈莘老》)。杭州西湖更是集秀麗風光與深厚文化底蘊于一身。據《咸淳臨安志》載:“明圣湖,周繞三十里,三面環山,溪谷縷注,下有淵泉水道,瀦而為湖。漢時金牛見湖中,以為明圣之瑞,故名。以其負郭而西,故又稱西湖。”美麗的神話傳說給西湖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歷代文人騷客的題詩題詞又使其富有濃郁的文化氣息。文人墨客、市井俗子無不留戀于此。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更為西湖贏得了“西子湖”的美譽,蘇軾與西湖的佳話千載流傳。
蘇軾的政治命運坎坷多舛,久歷地方官任,一生曾兩次宦游杭州。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欲改革科舉、學校之法,蘇軾在奏議中表達了不同的政治見解,激怒了王安石,御使謝景溫“論奏其過,窮治無所得”(《宋史》),蘇軾感到自身處境險惡,遂求外任以避禍全身,得以通判杭州,直至熙寧七年(1074)才離開杭州赴密州。元祐四年(1089),蘇軾“積以論事,為當軸者所恨,軾恐不見容,請外拜龍圖閣學士、知杭州”(《宋史》),同樣為躲避政治風浪再次來到杭州,元祐六年(1091)離任赴京。兩度共五年的杭州生活,使得蘇軾與杭州結下了深厚感情,“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送襄陽從事李友諒歸錢塘》)。政事之余,蘇軾遍游杭州山水,西湖更是其常到之處,“東坡鎮錢塘,無日不在西湖”(《蘇東坡軼事匯編》)。其游西湖幾成慣例,《梁谿漫志》載:“東坡鎮余杭,游西湖,多令旌旗導從出錢塘門。坡則自涌金門,從一二老兵,泛舟絕湖而來,飯于普安院,徜佯靈隱天竺間,以吏牘自隨。至冷泉亭,則據案判決,落筆如風雨,分爭辨訟,談笑而辦。已,乃與僚吏劇飲。薄晚,則乘馬而歸,夾道縱觀太守。”(《蘇東坡軼事匯編》)蘇軾于西湖之中欣賞湖光山色,飲酒賦詩,乃至處理公務,大量“西湖詩”應運而生。
蘇軾因與當軸者政見不合而被迫離開京城,心情矛盾郁悶,其赴杭途中的一些詩作即表現了他政治上失意的心情。在經過鎮江的金山寺時,看見來自故鄉的長江在白天、黃昏、月夜和月落后的不同景色,產生了奇妙的幻想,奇景與妙想付諸詩篇,深藏比興:“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篇末寫歸臥遐思,借江神責怪,直吐了對宦游的厭倦情緒。山水之樂可使人暫時擺脫世俗的煩惱,蘇軾一到杭州就去游覽孤山,以輕松的筆調描繪西湖山水風光:“天欲雪,晴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孤山在西湖邊,惠勤、惠思都是杭州詩僧,蘇軾在《錢塘勤上人詩序》中稱:“佛者惠勤從公(歐陽修)有三十余年,公稱之為聰明才智有學問者,尤長于詩。”遠望、近望、回望湖山的清麗景色如一幅幅圖畫,鮮麗活潑。
被譽為西湖詩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蘇軾詩集》)的“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把晴日西湖的波光閃爍與雨中西湖的飄渺朦朧融于一詩之中。陽光照耀下,湖水盈盈而波濤翻動,鮮艷明麗,柔美動人;微雨薄霧中湖山則空淡秀婉,朦朧迷人。西湖如天生麗質的佳人,無論妝扮與否都光彩照人。望湖樓又名看經樓、先德樓,五代時吳王錢氏所建,在西湖昭慶寺前,是西湖又一勝景。《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其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把西湖陡雨陡晴的景色描繪如畫。烏云未合就大雨傾盆,雨珠從天而降迸濺入船,雨勢如此迅猛,而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頃刻間就把如墨的烏云吹散,天水相連,茫茫無際。春夏秋冬時序更替亦無損于西湖的美:“夏潦漲水深更幽,西風落木芙蓉秋。飛雪晴天云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其一)夏天地潦水深,秋天落木蕭蕭,冬天飛雪暗天,春天蒲柳清新,四時西湖各有其美。
西湖舟中賞月更是別有一番情趣:“新月生魄跡未安,才破五六漸盤桓。今夜吐艷如半璧,游人得向三更看。”(《夜泛西湖五絕》其一)月水朦朧,美不勝收。周密《癸辛雜識》:“西湖四圣觀前,每至昏后,有一燈浮水上。其色青紅,自施食亭南至西泠橋復回。風雨中,光愈盛,月明則稍淡,雷電之時,則與電爭光閃爍。余之所居,在積慶山巔,每夕觀之無少差,凡有二十年矣。” 奇異的湖光吸引著蘇軾探尋究竟:“湖光非鬼亦非仙,風恬浪靜光滿川。須臾兩兩入寺去,就視不見空茫然。”(《夜泛西湖五絕》其五)蘇軾的西湖詩歌不僅全方位地描繪山水風光,而且充溢著生活的情趣,如《夜泛西湖五絕》(其三):“蒼龍已沒牛斗橫,東方芝角升長庚。漁人收筒未及曉,船過惟有菰蒲聲。”詩歌中夜里盜釣漁人的慌張的情景躍然紙上。因為蘇軾通判杭州時,西湖早已被禁止捕魚。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王欽若請以西湖為放生池為皇帝祈福禁民網捕,自此到宋末西湖都是被禁止捕魚的。
蘇軾兩次任職杭州都是為險惡政治環境所迫,因而他的“西湖詩”中不時流露出對政治的厭倦和對田園山林生活的向往:“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解顏一笑豈易得,主人有酒君須留。”(《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其一)“君不見拋官彭澤令,琴無弦,巾有酒,醉欲眠時遣客休。”(《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其二)“老病逢春只思睡,獨求僧榻寄須臾。”(《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來,兩縣令先在》)“寵辱吾久忘,寧畏官長詰。飄然便歸去,誰在子思側。”(《自徑山回,得呂察推詩,用其韻招之,宿湖上》)蘇軾于詩中申明了自己不甘同于流俗的情操:“世人騖朝市,獨向溪山廉。”(《五月十日,與呂仲甫、周邠、僧惠勤、惠思、清順、可久、惟肅、義詮同泛湖游北山》)赴杭前蘇詩中早已表達出這種情緒,如“故山松柏皆手種,行且拱矣何時歸?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送安淳秀才失解西歸》)只不過這種情緒在西湖詩中才大量而集中地傾瀉出來,西湖的山水使蘇軾壓抑的情感得以緩解。
杭州本是晚唐吳越國重鎮,錢氏曾盛極一時。《五代史·吳越世家》:“錢氏自唐末有國,兼有兩浙幾百年。宋興,俶朝太祖,厚禮遣回國。太平興國三年,召俶來朝,俶舉族歸于京,國除。”錢氏的富貴榮華頃刻間灰飛煙滅,一切如昨夢前塵,一國尚且如此,何況短暫的人生?徜徉于西湖岸畔的蘇軾在自己的人生感懷中融入了深沉的歷史興亡之嘆:“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法惠寺橫翠閣》)“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屋堆黃金斗量珠,運盡不勞折簡呼。四方宦游散其孥,宮闕留與閑人娛。盛衰哀樂兩須臾,何用多憂心郁紆。”(《游靈隱寺,得來詩,復用前韻》)不到百年,池臺化為草莽,興廢匆匆,真是“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凌虛臺記》)。
西湖詩中雖有大量釋道情懷的流露,但那只不過是蘇軾獲得心理平衡的一種方式,他畢竟是“奮厲有當世志”之人,雖然處境艱險但終未能歸隱:“眼看世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蘇軾是一位關心民生疾苦的官吏,為官期間做了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東坡別志》載:“蘇文忠公知杭州,以私幣金五十兩助官緡,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樂,以僧主之,三年醫愈千人,與紫衣。”(《蘇東坡軼事匯編》)蘇軾在杭州的政績尤其值得一提的就是他對西湖的治理,不僅解決了杭州市民的飲水問題而且使西湖恢復了往日的秀麗。蘇軾的這種民胞物與情懷在其西湖詩中也得到展現:“蠶欲老,麥半黃,前山后山雨浪浪,農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熙寧五年(1072)夏,蘇軾雨中游覽杭州城西的天竺寺,當時正是蠶快要作繭,麥子快要成熟的時候,可天公不作美,偏偏淫雨成災,貽誤了農時,端坐在高堂之上的“白衣仙人”平日里接受農人的供奉朝拜,此時卻毫無作為,所以激起了蘇軾的不滿。聯系當時朝政的腐敗,官吏的失職,此詩的深意不言而喻。農人的利益受到侵害時,蘇軾滿腔憤慨難以抑制;當農人獲得豐收時,他的喜悅之情也溢于言表:“與君歌鼓樂豐年,喚取千夫食陳廩”(《和公濟飲湖上》)。無論仕途的窮達,蘇軾的心中總是充滿對廣大勞動人民深深的關切,“政雖無術,心則在民”(《謝雨祝文》)正是他自我行跡的寫照。
孕育于湖光山色之中的蘇詩如同變化莫測的西湖美景,波譎云詭、光彩照人,其中所蘊涵的蘇軾的思想感情更是復雜豐富,令人解讀不盡。
(倪春雷,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