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式“得”字句是指“謂詞+得+結果補語”的句子。聊齋俚曲是清代蒲松齡所作的通俗謠曲,語言俚雅參半,大致反映了清中葉以前山東內部方言的基本面貌,是研究后期近代漢語的一部非常重要的語料。這部語料所反映的語法現象非常豐富,結果式“得”字句就是其中之一。本文即以這部語料為調查對象,對聊齋俚曲中的結果式“得”字句進行分析討論。由于俚曲中結果式“得”字句中的結構助詞“得”有一部分寫作“的”,所以本文的結果式“得”字句實際上指的是“謂詞+得(的)+結果補語”。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把“得”前謂詞記作V,“得”后結果補語記作C,V所表示的動作或情狀的主體記作S,動作的客體記作O,S的部分或全體記作S’,O的部分或全體記作O’,S和O之外的第三者(即相關的人或物)記作X。
一、“得”后成分C的句法分析
1.動+得(的)+形/動:C是單個形容詞或動詞。動詞一般是不及物動詞,119例。
(1)高季說來得倉猝。(禳.1229)
(2)給他治下宅子地,還愁他后日過的窮。 (墻.829)
(3)夫妻正然說話,忽聽的窗外有人走的響,兩個都掙了一掙,只當是官府家又來拿張鴻漸來的。(富.1312)
(4)看見萬歲穿的平常,就淡了半截心。 (增.1591)
(5)二人說的投機,各各歡喜,交股而眠。(增.1626)
2.動+得(的)+形/動+了: C是單個形容詞或動詞,形容詞或動詞后還有助詞“了”,26例。
(1)公子上云連日江城與小生竟有了說笑,雖則是我去奉承著他么,到底也還奉承得過了。(禳.1241)
(2)有刀槍,有刀槍,你使的發了才遭殃,不止說瞎了錢,還著你捱來榜。(姑.886)
(3)女大十八變,那江城也未必不變的標致了。(禳.1168)
(4)不想災星未退,又使的抄了,病了一日。(磨.1402)
(5)金總兵被打的重了。(磨.1520)
2與1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的結構助詞“得(的)”可以省略,如:“使的發了”可以說成“使發了”,“變的標致了”可以說成“變標致了”,而后者則不可以。
3.動+得(的)+形\\動詞組:C是形容詞性或動詞性詞組,422例。
(1)他就唬得打溺戰,老頭無路亂烘烘。(快.1139)
(2)有丫頭到東廂,胡百萬才下床,臉兒洗得沒停當。(增.1662)
(3)且不說珊瑚養病,卻說老王奔到家,安大成迎著說:“你來的怎么這樣快?” (姑.866)
(4)昨日煞進門就是頓巴掌子,劈頭就是頓踏棍子,打的露著血真脈子。(禳.1147)
(5)那二姐一宿不曾睡著,困乏極了,睡的好不甜美!萬歲恐怕露了馬腳,輕輕的起來,扎掛停當。(增.1627)
這種類型的補語數量最多,這與結果式補語極強的敘述性和描寫性有關。
4.動+得(的)+名詞詞組:C是名詞性詞組,《聊齋俚曲》中25例。
(1)從那里來得這等無狀!(蓬.1078)
(2)張大拉起來說:“沒似你弄的這臟像兒!”(墻. 838)
(3)你回去到家中,老實看著把地耕,可休學你大舅舅,踢弄的一個精光腚。(翻.965)
(4)這奴才見了我這汗巾就慌的乜樣,我再拿出那扇子來諞諞。(增.1621)
(5)呀,倯強人,嘲畜生!割了肉來胡觸送,終朝每日瞎作蹬,弄的天那大窟窿。(俊.1111)
這類補語的名詞一般跟指示代詞、數量詞結合在一起。
5.動+得(的)+主謂詞組:C是主謂詞組,《聊齋俚曲》中265例。
(1)既愛奴家,既愛奴家四,就做夫妻也不差;已是惹得娘娘嗔,到了如今還說嗄,到了如今還說嗄! (蓬.1086)
(2)不肖的兩畜生,餓的他達啀哼哼,墻頭上幾乎送了命。(墻.857)
(3)那一年三月里,輸的我著了極,尋了一條最妙的計,取錢就指妻作保,抗了錢來沒人知,還了梢還轉下了十畝地。(翻.946)
(4)西北風來好不冷,凍的我幾乎近了心!打寒森,好難禁,忍寒挨凍到如今。(快.1128)
(5)老鴇子這一聲,羞犯了王老沖,二姐笑的眼沒縫。(增.1637)
6.動+得(的)+名+形/動:名詞跟后面的動詞、形容詞沒有直接的語義關系,它們是用來作補語修飾、限制謂語中心的,26例。
(1)晝夜尋思千般法,怕的是前生沒結歡喜緣,但結得我那金蓮見一面,總就是再貶紅塵心也甘。(丑.1144)
(2)小小孩兒知甚么?只該打他三五下,叫他再來好記著;好記著,沒奈何,就是打的他忒也多。 (慈.895)
(3)處治的李家極痛快。(富. 1352)
(4)丫頭說太太吃的飯少,近來也瘦了。 (磨.1489)
(5)好歪貨不流水快走,近前惡心的我慌! (增.1604)
5與6這兩種形式表面上都可以分解成“名1+動1+名2+動2(形)”這種格式,但二者還是有著顯著不同的。岳俊發先生認為:“凡是名2與動2之間存在直接語義關系的句子,我們一律認為是名2與動2組成主謂結構作補語。”也就是說5中名2與動2構成主謂結構后作補語共同修飾動1,其結構關系為“V+得(的)+C”。而1.6中的名2與動2之間沒有直接的語義關系,其結構關系為“V+得(的)+ O+C”。因此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結構形式。
7.動+得(的)+(名)+趨向動詞:C是趨向動詞,僅1例。
(1)僅仔剩了人一個,割舍的出來受顛連,那后娘的心腸,這也就摘下帽子看見纂。(慈.929)
由于“割舍的出來”與“割舍出來”在語義上沒有什么差別,因此“得(的)”字變成了一種冗余的語法形式。“‘V得C’結構與‘VC’結構在表趨向結果義上相近,也許這就是在現代漢語中‘V+得+(O)+C趨向v’已不用的原因之一。”鑒于此,聊齋俚曲中“V+得+(O)+C 趨向v”格式的出現頻率幾乎可以視為零。
8.動+得(的)+副詞:C是副詞,54例。
(1)娘娘便問:“這樹是那位仙卿的法力?從何處移來?齊整得緊!” (蓬.1083)
(2)張老說:“平生不會撒謊,今日反嘮自己的兒孫,討愧的緊,可笑的緊哪!”(墻.849)
(3)可憐咱爺老實的很,動動就是骨朵揎,乜女人可又難爭辨。(寒.1043)
(4)這一向來打的狠,二十五板命難逃,這里頭想是有點竅。(磨.1372)
(5)報子錢凈了糧食囤,到不如坐監的時,清凈的很。(磨.1503)
在聊齋俚曲中,充當補語的副詞就“緊”、“很(狠)”兩個。
9.動+得(的):C在特定的語境中隱含不說,有無法形容的意味,至于結果如何,只有讓聽話人自己去體味了,僅5例。
(1)公子說因著乏了,晚間吃了幾杯酒醉的。(磨.1479)
(2)我著他爺倆瑣碎的,悶悶的這頭也懶刷刮。(磨.1503)
(3)吐指頭就拉胳膊,江城說打不的,是你從頭里灶的我。(禳.1151)
(4)你平日縱然有些差池,斷不肯像你以前嗄待的我。(磨.1454)
(5)楊蕃說都是張老爺寵的他,我有甚么錯呢?(磨.1542)
二、“得”后成分C的語義指向分析
“語法結構中的某個詞語或某個詞語所充當的某個句法成分,總是在語義上和結構中的另一個詞或句法成分有著直接的語義關系,即在語義上直接說明另一個詞語或另一個句法成分”,也就是說,在語義平面上,一定的句法關系還會表現出一定的語義關系。結果式“得”字句中的補語C也一樣,在不同的句子中,它的語義指向是不同的,因此必須要結合具體的句子進行具體的分析,從而有利于準確地把握句子的含義。聊齋俚曲中的C語義指向有以下幾種:
1.C指向S:即C表示S的某種情狀,84例。
(1)于氏說:“你扎掛的合妖精似的,你去給那病人看的,只顧在這里站嗄哩?”(姑.862)
(2)那孩子生的唇紅齒白,夫妻愛如至寶。 (蓬.1091)
(3)不一時,丫頭回來,跑的只吁吁的喘,都面無人色,(增.1675)
第一個例子中的“合妖精似的”指向珊瑚,表明了婆婆于氏對兒媳的厭惡。例二中“唇紅齒白”指向“那個孩子”,旨在說明孩子的可愛。例三中“只吁吁的喘”指向“丫頭”,說明她跑后的樣子。
2.C指向S’:即C表示S’的某種情狀,3例。
(1)若教俺兩眼睜的圓,一個人也不認識,倒反是極難。(磨.1486)
(2)八戒病了十日整,渾身消瘦鬣毛卷,腮子掉了二斤半,后坐瘦的豎腦尖。(丑.1144)
(3)耳朵搐的相薄脆,前槽搭喇踠了肩。(丑.1144)
例(1)中補語“圓”指向眼睛,例(2)“豎腦尖”指向“后坐”,例(3)“相薄脆”指向“耳朵”。那么“眼睛”、“后坐”、“耳朵”都為句中主語的一部分,補語主要是描寫了S’的某種情狀和程度。
3.C指向V:C表示V的某種結果或程度,397例。
(1)娘娘便問:“這樹是那位仙卿的法力?從何處移來?齊整得緊!”(蓬.1083)
(2)倆鬼嫌他走的慢,矁眉裂眼亂咕噥:懨纏纏你害的什么病? (寒.1055)
(3)姜相公說:“不料老鄭處置的這樣痛快!” (翻.955)
例(1)中“緊”指向“齊整”,例(2)的“慢”指向“走”,例(3)“這樣痛快”指向“處置”,分別表示了句中動作的結果或者程度。
4.C指向O:即C表示O的某種情狀,351例。
(1)忽夢見您兄弟倆,把我剝的赤條條,床上不覺的死聲子叫。(墻.848)
(2)慣搭的不通人性,到如今待說甚么! (墻.841)
(3)員外還活我父死,又罰的歪子窮斷筋,可憐報的忒也甚。(寒.1074)
例(1)中“赤條條”指向“我”,原句可以換成“剝得我赤條條”;例(2)“不通人性” 指的是張老的兩個兒子——張大怪和張二怪,在這里承前省略了;例(3)“窮斷筋”指向“歪子”。
5.C指向O’:即C表示O’的某種情狀,91例
(1)頭一程,頭一程,手腳綁的直挺挺。(磨. 1463)
(2)盛上喝了一口,咧著嘴說冰的牙根這樣疼痛,怎處怎處? (墻. 834)
(3)鴻漸說:“綁的我這腿不能走路了。” (磨. 1452)
例(1)中“直挺挺”指向“手”,例(2)“這樣疼痛”指向“牙根”,例(3)“不能走路”指向“我這腿”。
6.C指向X:即C表示X的某種情狀,17例。
(1)大娘子不抬頭,哭的天昏地也愁;一肚子血也沒處出,變成清淚眼中流。(姑.867)
(2)句句說的天花亂,眼前銀子一大堆,數著日子大富貴。(翻.1009)
(3)韻哥玩耍回家轉,不見親娘淚滿腮,一哭哭的人無奈。(蓬.1103)
這類句子中的C表示動作發生后致使X出現某種情狀。
三、“得”后成分C的語用分析
語法成分的語用分析,主要指的是“研究言語使用者在交際中如何通過語用手段和途徑,組織語言成分表達特定的語用信息。”結果式“得”字句的補語成分C在句子中有著特殊的地位,一般情況下,它是句子的表達重點,即句子的焦點。這種情況反映了漢民族獨特的認知心理和認知模式:在認知客觀事物的過程中,漢民族總是喜歡把已知的舊信息放在前面,將未知的新信息放在后面。結果式“得”字句的補語C無論是單音動詞、形容詞,還是復雜的語法結構,都能準確生動地體現句子謂詞以及謂詞所涉及對象的情狀,傳達出了句子的關鍵信息,是全句表達的重點。這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得以驗證:
1.從句子的邏輯重音來看
在句子的表達中,往往是通過重音來強調焦點信息。補語成分歷來都被看作是句子的邏輯重音所在,它所傳達的是未知的新信息。因此,結果式“得”字句的補語C自然也是句子的重音所在。如:
(1)他就唬得打溺戰,老頭無路亂烘烘。(快.1139)
(2)于氏說:“你扎掛的合妖精似的,你去給那病人看的,只顧在這里站嗄哩?”(姑.862)
(3)王尚書聽說,只唬的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了!(增.1674)
以上三個句子的邏輯重音分別是“打溺戰”、“合妖精似的”、“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2.從句子的提問方式來看
由于結果式“得”字句的補語C旨在說明謂詞以及謂詞所涉及的事物的情狀,句子說明的重點是“… …怎么樣”的問題,因此只能用疑問代詞“怎么樣”來提問,補語C大多可以成句,可以用來單獨回答“……怎么樣”。如:
(1)還合那曹操講義氣,如今悶得口難學。(快. 1140)
(2)看見萬歲穿的平常,就淡了半截心。(增.1591)
(3)略不停時,將酒席擺的齊齊整整。(增. 1652)
以上三個句子可分別用“悶得怎么樣”、“萬歲穿得怎么樣”、“酒席擺得怎么樣”來提問,也可分別用句中補語“口難學”、“平常”、“齊齊整整”來回答。
3.從句子的否定形式來看
如果結果式“得”字句表達的是否定的意思,那么否定詞“不”、“沒”、“無”等只能放在補語C的前面而不是動詞的前面。如:
(1)有丫頭到東廂,胡百萬才下床,臉兒洗得沒停當。(增.1662)
(2)自家惹的無體面。(慈.905)
(3)極仔想你不得見,又說你去的不光滑,痛恓恓把我心摘下。(翻.993)
以上三個方面充分反映了結果式“得”字句中補語C是句中表達的焦點信息所在,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四、聊齋俚曲中結果式“得”字句的特點
通過對聊齋俚曲中結果式“得”字句進行描寫,可以發現以下特點:
1.在句法結構方面
(1)聊齋俚曲中的結果式“得”字句,當補語是單個動詞或形容詞的時候可以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后邊不帶“了”,一種是后面可以帶“了”。這種現象反映了在近代漢語后期,動補結構中動詞和補語的關系還不是很密切,結構助詞“得”的功能還不像現代漢語中那么單純,“還處在向單純起‘引出’和‘連接’補語作用的結構助詞發展的過程中,在不同程度上仍保留了一定的意義。”
(2)聊齋俚曲中的結果式“得”字句中“得”后所帶的補語形式非常豐富。“得”由動詞語法化為補語標志后,最初所帶的補語以單音節為主。隨著時間的推移,補語的形式不僅由單音形容詞、動詞充當,而且開始發展出形容詞詞組、動詞詞組、名詞詞組、主謂詞組、副詞等各種形式。在聊齋俚曲中,補語由動詞詞組、形容詞詞組充當的數量最多,共422例,其次是由主謂詞組充當,共265例。這種現象一方面說明了結果式“得”字句補語的結構形式越來越豐富也越來越復雜;一方面也極好地凸現了這種結構極強的敘述性與描寫性。作為一部通俗作品,語言上的生動活潑跟這些富有表現力的語法格式是分不開的。
(3)聊齋俚曲中的結果式“得”字句中除可以記作“V得OC”外,其他格式都可記作“V得C”。“V得C”的大量增加是受動補結構發展的影響。動補結構在近代漢語中的發展帶來了把字句和被動句繁榮、受事主語增加等現象,這也影響到了結果式“得”字句。其結果就是在結果式“得”字句中出現了大量的把字句和被動句,很多結果式“得”字句中的賓語也通過話題化變成了句子的受事主語。
2.在語義指向方面
補語C在語義上指向最多的是動詞,共397例,說明C的主要作用是對動作的結果或狀態進行描寫;其次是指向賓語O,共351例,說明補充說明受事賓語的情狀也是補語的重要功能之一。其他的如指向主語或主語的部分或全體、賓語的部分或全體及相關的人和物則要少得多。
3.在語用方面
(1)結果式“得”字句中結果補語C是整個句子的焦點,它所傳達的是新信息。從舊信息到新信息的語序排列,是人類語言最基本的語用規律。補語C處在句子末尾恰好符合這一認知規律。
(2)結果式“得”字句中結果補語C的空缺在近代漢語中雖然是偶爾見之的現象,但也是近代漢語結果式“得”字句中頗具特色的一種。早在《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等白話作品中已經出現,如:
a.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金.487)
b.你看你咬的我這鼻子,摳的我這眼!(醒.1151)
補語C的隱含其實并不影響語義的表達,這種表達上的藏而不露是有著特定語用目的的。雖然沒有說出結果,但在表達上卻造成了一種含蓄、意猶未盡的感覺,可以任由聽話者自由馳騁,去仔細玩味說話者的意圖,從而大大提高了語言表達的藝術性。
(翟 燕,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