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西游記》多次采用了以假亂真的創作模式。所謂以假亂真模式是指作品中原有一個人物形象,后在小說故事發展過程中又出現一個與原有的人物形象外形相類似的形象,并與原有的人物形象產生矛盾,從而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增大故事的容量。《西游記》中的以假亂真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并不出現真假難分的場面,假象與真象之間矛盾并不激烈,故事情節的發展主要由假象來推動。如孫悟空變成的假牛魔王、假有來有去,觀音變成的假凌虛子,紅孩兒變成的假觀音,牛魔王變成的假八戒等。另一類是出現真假難分的場面,假象與真象之間有激烈的矛盾斗爭,故事情節的發展由假象與真象共同推動。如第五十七回里的真假孫悟空,連觀音也不能分辨清楚,于是真假孫悟空上天入地,一直爭論打斗到如來佛祖那里。眾多的以假亂真使《西游記》這部小說異彩紛呈,給人以妙趣橫生,目不暇接之感。
一、《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的藝術價值表現
概括說來,《西游記》中這種以假亂真的創作模式其藝術價值主要有以下三點:
其一是承接和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比如在第五回《亂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宮諸神捉怪》中,孫悟空賺哄赤腳大仙去了通明殿,然后自己就變成赤腳大仙的模樣,前奔瑤池蟠桃會。這里的假赤腳大仙就好似一張進入蟠桃會的通行證,它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從而使小說的行文轉入寫孫悟空大鬧蟠桃會,并在喝醉后誤入太上老君的住處,偷盡了老君的仙丹,此后老君推其入八卦爐中鍛煉而煉成其火眼金睛的情節。因此,縱觀這一回的故事情節發展,假赤腳大仙的形象實在是功不可沒。在第六十一回《豬八戒助力敗魔王孫行者三調芭蕉扇》中,孫悟空變作牛魔王的模樣,從鐵扇公主那里騙來了芭蕉扇。當他扛著芭蕉扇正“怡顏悅色而行”時,遇上了牛魔王變的假八戒。那八戒道:“哥哥勞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孫悟空果如牛魔王所料,“以得意為喜”,“不詳細提防”,將扇子給了假八戒,上了牛魔王的當。正是因為扇子被假八戒騙走了,才有了下文的三借芭蕉扇,從而增強了故事的曲折性,增大了小說的容量。這里假八戒的形象起到了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性作用,真可謂無“假”不成書。
其二是深刻揭示了人物的性格。孫悟空常常會變化成妖怪的親眷,借以打探敵情,其變化后的權變應對,就突出顯示了他的性格特點。如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高老莊大圣除魔》,孫悟空變化成高小姐,騙豬八戒說自己父母要打罵自己,因為不知道豬八戒是哪里人家,姓甚名誰,從而誘使豬八戒主動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和住所。知道妖怪住在那里,自然就好捉妖了,從這一假高小姐身上,我們可以看出孫悟空是多么的機智善謀。
其三是增強了作品的戲劇性和幽默感。以假亂真是需要人物來變化的,而悟空、八戒的變化本領卻并非無懈可擊。豬八戒不善變纖小之物,孫悟空變什么都象,但他卻只能變臉,紅紅的猴屁股和尾巴卻難以收拾,于是鬧出了不少笑話。比如第三十四回,孫悟空變化成妖怪的母親九尾狐,身入妖穴,正受妖怪拜揖時,卻被吊在梁上的豬八戒識破。那呆子笑道“原來是舊話來了”,“避馬瘟來了”。沙僧問“你怎么認得是他?”八戒道:“彎倒腰,叫‘我兒起來’,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的高,所以看的明也。”讀來讓人忍俊不禁。同樣效果的以假亂真在《西游記》中有很多處,它們的運用雖然在推動故事情節、揭示人物性格方面都無甚作用,但卻使行文更加幽默風趣,使作品呈現出了輕喜劇的效果,因而也是非常有價值的一筆。
二、《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的成因
《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的成因很多,首先是這一模式自身的文化特征。一種創作模式在同一作品中多次使用,往往讓人有重復之感。我們知道《西游記》中確實有一些很程式化的東西,比如孫悟空每逢妖怪言必稱自己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金圣嘆評《西游記》時亦說其“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這些手法的多次使用確實給人以枯燥乏味之感。但是以假亂真模式卻與之不同,它在《西游記》中雖然出現次數眾多,卻并不覺枯燥,反而讓人感到異彩紛呈,讀來饒有趣味。為什么呢?從體裁上看,以假亂真模式是一個很容易翻新的命題,唐僧師徒每一次遇到的困難和妖魔不同,以假亂真的對象便不會相同,故而人物的言語、行為都大不相同,故事情節便也各不相同了。同時,在運用以假亂真模式時,對于假的和真的,騙人的和被騙的雙方來說,他們所面臨的都是全新的環境和完全突發的事件,故而相應人物的決策應對便是極易出彩之處,從而形成了全書的一個又一個看點。另外《西游記》作為一部神話小說,其人物能變且善變,這也為這一模式的多次運用提供了可能。
其次,讀者的審美期待也是這一模式產生的原因。對于現實中的每一個人來說,誰也無法超脫其個體而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對于這種人力之外的事情人們難免會懷有好奇和渴望,這種好奇和渴望便在《西游記》眾多的以假亂真情節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人們可以隨著變幻的假悟空、假八戒、假妖怪一起應對、權變,看假的如何騙人,看被騙的如何識破,真真假假,妙趣橫生,有如欣賞打入敵人內部的007電影一樣,并且情節更加富于變化,因而也更為引人入勝。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中國古典小說自身的傳承和發展。有學者把中國神怪小說分為“神仙體系、鬼魅體系、妖異體系、魂夢體系、僧佛體系”五類。由于這些體系中的人物能幻善變,故而都可以看到其間有兩個同而不同的形象出現。這一點在以魏晉以來的還魂小說體系中體現得尤為突出。我國六朝時期出現了《幽明錄·石氏女》的離魂會情郎和《賣胡粉女》的情郎還魂,但在當時還只是偶爾一見的作品,至唐宋以后,還魂小說作為表現男女情愛的一種載體,深受小說家的青睞,其中陳玄祐的《離魂記》就是寫得較好而且較有影響的一篇。此后宋人話本中的《玉蕭女兩世姻緣》、明代的《賈云華還魂記》等還魂小說亦是如此。總的說來,“還魂小說通常有三種形式:或死而復蘇,或轉生再世,或借尸還魂”。不管是那一種形式,其人物形象都可以分為還魂前和還魂后兩個形象來看待,并且這兩個形象或外表形似,或思想相同,總是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故而可以看作是《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在小說中運用的濫殤了。
除了以上間接的傳承外,以假亂真模式在《西游記》之前的小說中也有較為直接的運用。比如元明雜劇《鎖白猿》寫煙霞大圣化作沈璧占其妻子財產,但當璧歸家,白猿乃現出怪狀,打倒沈璧。這一故事就與《西游記》中的以假亂真情節相去不遠了。再如《水滸傳》里的李逵與李鬼,《三國演義》里的假張飛,以及在諸葛亮死后,諸葛所雕的木像,即假諸葛亮,嚇退了司馬懿,所謂“死諸葛亮能走生仲達”(第一百四回),這些都可以看作是《西游記》以假亂真創作模式的前身。
總之,《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不僅是其自身文化特征和讀者審美期待下的產物,而且是我國古典小說戲劇基奠傳承的結果。前代作品探索積累的創作經驗不僅為這一模式的產生提供了可茲借鑒的藝術技巧和思維方式,更為這一模式所直接采用,成為其具體情節建構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三、《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對古代小說的影響
我國深厚的文化土壤孕育產生了《西游記》的以假亂真模式,而縱觀中國古典小說,這一模式的運用并不少見,但是運用如此之多,如此之精彩的,可以說非《西游記》莫屬。同時《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對后世小說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比如《封神演義》在故事一開始,便由九尾狐貍精殺掉了真的蘇妲己,變作假妲己,此后殷紂王的荒淫無道,皆是在假妲己的誘惑下所為,因而整個《封神演義》是建筑在以假亂真的創作模式之上的。以假亂真模式在李漁的小說《合錦回文傳》中有更明顯的表現。《合錦回文傳》中出現了真假桑夢蘭、真假梁棟才的形象。不僅如此,文中還出現了對假梁棟才以筆跡辨真假的情節。這一情節與《西游記》中紅孩兒以生辰八字辨假牛魔王的情節很相似,都是用最私人化的事情來辨別真偽,故其對《西游記》的傳承痕跡也更為明顯。
至于我國古典小說中的極品之作《紅樓夢》則更多更靈活的運用了這一模式。其中最突出的是賈寶玉和甄寶玉兩個形象。清代一位叫“二知道人”的紅學家對甄寶玉這個形象是這樣分析的:“雪琴寫一甄寶玉者,恐閱者誤以為賈寶玉絕特也。筆下之假寶玉只此一人,世上之真寶玉正復不少,所以甄寶玉之模樣與賈寶玉同,甄寶玉之舉止議論與賈寶玉同。女媧所煉之石,盡入情緣矣”。關于甄、賈二寶玉,學者多有所論,拋開“小說結構及故事情節發展”方面,單就“真”“假”寶玉來看,這位“二知道人”可以說是頗具慧眼的。他不僅看到了甄、賈寶玉兩個形象的相同之處,更指出了這一真假形象的藝術價值。他認為曹雪琴寫一賈(假)寶玉,又寫一甄(真)寶玉,是為了說明“寶玉”這一形象的普遍意義。真假形象的這種藝術價值在《西游記》中并無體現,因而可看作對以假亂真模式的繼承和發展。與此類似的還有《紅樓夢》中的影子式寫法。所謂影子式寫法是指故事中出現的兩個身份地位不同,但性格或價值觀相近的人物形象。比如“眉眼象林妹妹”的晴雯,一些學者認為她是黛玉的影子,而隨和恭謙的襲人則多被看作是寶釵的影子。正所謂“襲為釵影,晴有林風”(脂硯齋語)。影子式概念還可再作商榷,但作為《紅樓夢》人物設計的一種現象來看,它對于充分展示人物性格命運以及揭示人物命運的普遍性,揭露社會現實等方面都有深刻意義。這些藝術價值為《西游記》所罕見,因而也可作為對以假亂真模式運用的拓展來看。另外,以假亂真模式在《紅樓夢》中還有許多更為間接的運用。其一是把這一模式用在了小說的寓意建構上。即小說的能指和所指是不同的,“假語存”(賈雨村)而“真事隱”(甄士隱),“假作真時真亦假”。有學者認為:這部書正面的東西(即表面的東西)都是假,而文字背面之所隱則為真。雖然說作者這種在小說寓意上對真假的運用有其避文字獄的考慮,但是也不能排除以假亂真模式在其創作思維中的折射作用。其二是《紅樓夢》中也不乏很多“原身形象”和“后身形象”。如黛玉的原身是太虛幻境里的絳珠仙子,寶玉的原身是神瑛侍者。景幻仙姑的妹妹“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而字同秦可卿。這些人物形象的雙重和多重性,固然與傳統小說中佛道的前生今世觀一脈相承,但其對人物形象如此之靈活的分合離析,不能不說有受《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影響的可能。與這一點相同的是《聊齋志異》。《聊齋》中眾多的鬼魅花妖也包含豐富的“原身形象”和“后身形象”。除了這類鬼魅、妖異小說的自我傳承之外,《西游記》以假亂真的創作模式應該也可以看作其產生和發展的土壤之一。
綜上所述,《西游記》以假亂真模式深刻地影響了后世小說的故事建構和人物塑造,在中國小說發展中有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
(宋慧然,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