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的出發，風的……

漫游者

終于想到在海邊

造一座小木屋

繞了世界一千年后

安居

一場捉摸不透的暴雨

打碎了木屋

漫游者收拾行囊

出發向那另一個世界

——卻被溪水絆住了腳跟

——《給做夢的季節》

一

葉子真的非常非常厭倦了太陽的東升西落，他不了解自己為什么要日日夜夜地對著天上的白云發呆。因為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枝條——被他和他的兄弟們稱為監獄的東西，所以葉子盼望出發，盼望到自己沒有機會去的地方漫游。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應該像云雀一樣在高空自由地飛翔，他生來便不甘庸俗，但他常常忘記一個簡單的問題：自己叫葉子，自己祖祖輩輩被束縛在大樹上。

葉子不屑他的兄弟們為爭取一絲陽光雨露而大動干戈的樣子，他只希望每天，每天踮起腳，抬起頭，擦亮眼睛，眺望遠方。他只希望每天，每天聆聽天邊稻谷的竊語，水波的歡笑。因為希望在聲音的另一頭，所以他認識了傳播聲音的使者——風。

風經常說：她能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為葉子帶來每天清晨太陽的祈禱，每天中午鳴蟬的歌唱，每天傍晚溪流的嬉戲，每天深夜鐘聲的召喚。

葉子聽得入神了，就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想像自己能在半空中飛揚，自己能在城市的雨巷彷徨，自己能在三月的馬蹄聲里馳騁，自己能在鄉下的小路邊、石橋上聆聽斜織的細雨……

風從沒有告訴葉子她有強大的力量，能夠帶葉子飛往遠方。她明白如果葉子離開了枝條，就會很快很快地蒼老，像一張白紙在蠟燭的炙烤下蒼黃，化為縷縷青煙，瞬間渺無蹤跡。

葉子感到自己無助，當他每天醒來揮舞身軀迎接風時，莫名覺得只有風才有可能把自己的愿望實現，然而風每每淡淡微笑：“我飄忽無影，來去無蹤，怎么可能承載你的身軀？”

風不想讓葉子離開大樹，她飄忽無影，沒有人感到她的存在，也沒有人想感到她的存在。人們正浮躁地為生計輾轉奔波，他們喜歡跳來跳去，不喜歡毫無目的地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因此無從理會他們每時每刻賴以生存而靜默無語的風，也許就像葉子的兄弟們一樣，陽光和雨露才是人們最需要的。風除了能給人們帶來些許冷靜與思考，并不能帶給他們更多物質的東西。風好想哭，她覺得自己不能為人們做些什么。她只能看，她看夠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聽慣了大地上的柳林風聲、喜怒哀樂，她想找葉子傾訴自己的每一天，也許可以作為對世人冷漠的解脫。

風盼望到達。

二

風試圖讓葉子打消離開大樹的念頭，她給葉子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努力使他相信：世事只不過是過眼云煙，人們除了互相捉弄、沽名釣譽以外，就沒有什么可看的。哪怕偶爾有幾個人癡心妄想，執著地在冬天的冰雪里歌唱，也不過是曇花一現。有一個王子曾經懷有美好的理想，可是每天徘徊在生存毀滅的邊界線；有一個才子追求往昔的風花雪月，回憶從前的溫柔富貴，卻終于流落街頭巷尾，漂泊異國他鄉；還有一個小女子不愿被關在閨房，希冀盜取普羅米修斯的火，為走出狹小的院子而書寫千秋萬代的哀怨……

葉子靜靜地聽，等風說完了，邊眨眼邊輕輕地說?押“那他們何必如此？”

風無語，她知道葉子總有一天會耐不住寂寞，飛離大樹的。而且命中注定，她將親手把葉子推向懸崖深淵，只待這個夏天一過，還有半個秋天。

葉子盼望下雪，這樣他就能插上白雪的翅膀，自由地，自由地出發。風說過去年下了好幾場雪，今年一定還會下大雪。這樣他就能看孩子們堆雪人了，還有山里滑雪的人。

風聽了笑著說，傻小子，冬天還遠著呢，那在無數個黑夜以后，你才會等到冬天。況且下大雪是北國才有的童話，南國的雪是寒心的上蒼流下的淚。

“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看到雪呢？”葉子著急地問。

風知道葉子永遠不可能看到雪的，她皺著眉頭，不想讓他失望：“明天告訴你。先聽我講昨天沒講完的故事……”

葉子天天問風同樣的問題，風天天讓葉子等待明天。

葉子清早張開眼睛，先看一看自己的床有沒有變得雪白，像天鵝毛一樣雪花白。

風夜夜飛揚，她渴求上蒼，賜予她一個到達的方向，哪怕經歷天荒地老才能到達彼岸。

三

稻谷一天比一天豐盈，時至夏末。

風講完了第一百零八個故事，望著田埂邊一只迷失的羔羊，閉著眼睛說：“葉子，我以后不能再給你講故事了。”

“那么為什么呢，如果你不能幫幫我出發到遠方，恐怕我要永遠呆在這棵大樹上了。”

風搖了搖頭：“其實許許多多你想去做的事情，往往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失敗。如果一個生命能夠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是世間最愜意的一種享受，它也必定是世間最幸福的一種生命了。平凡的你不能，不能離開環境的牢牢束縛，那么只好想方設法去適應它。出發會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如果一直不放棄曾經的夢想，黑夜的殘酷會讓你絕望。”

葉子不懂，他仍然打理著自己久已準備好的行裝。每天，風會急匆匆地走過，顧不得抬頭看看葉子。葉子怨恨風，怨恨她能自由地漫游大地，怨恨她不肯幫助自己出發。

風力越來越強，她知道自己內部有一股強大的能量，每年的秋末就會橫掃漫山遍野，刮走所有美麗的花草，包括葉子。

風真想給葉子講一個秋天里的童話，她想讓葉子忘記秋天的凄涼，她想讓葉子了解自己并不冷酷無情。

風依然盼望某年某月某一天，上蒼讓她到達那個自己也不知道的故鄉。疲憊的人總想有所懷念，懷念童話里的人，懷念出發前的日子，渴求有一個安定的環境，有一所小房子，有一種美麗的記憶。

葉子不再等下雪了，下雪真是一個童話，對自己來說，陽光雨露才更重要。他變得煩躁不安，懷疑故事的真實，懷疑真實的“明天”。似乎明白了什么：風想給自己留下美好的印象，不想讓自己離開大樹。

四

秋末。

葉子的心情慢慢地蒼老，他的皮膚異常地干渴、粗糙，紅色的，像燃燒正旺的火，又比火燦爛單純。

風知道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世界上所有的樹都在同一天落葉。

她飛到大樹下，“葉子”，她盡最低的聲音叫喚，葉子醒了。

葉子對風冷漠，沉默許久，合上眼睛，有氣無力地低頭說：“你來干什么？”

“該出發了。”

“出發？”

“你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永遠不用回到大樹了。”

葉子冷笑，張開眼。水波微漾，天空沒有顏色。“你會不會又來哄我？我聽你講了一個夏天的故事，我不想再聽冬天的故事了。”

“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你真的可以離開大樹了。”風含著眼淚，稻田里的谷子早已收割，搖搖晃晃的稻草人嘲笑飛鳥，一只麻雀在寒風中瑟瑟發顫，下雨了。

秋雨聲中，葉子不再答話，風轉過身，靜靜地離開。

身后，一股強大的力量，葉子身不由己，飄向半空中。

葉子被卷到老高，云就在他頭頂飄，還能聞到雨絲兒的味道。他看到了灰色的城市，看到了金色的鐘樓，他張大了眼睛，看到了秋天里的人們，就像稻田里迷失的羔羊。

瞬時，葉子從高空墜下，回到大地。

雨停了，太陽遲遲不肯露面。

大地上有等待葉子的許許多多“葉子”，他們已經不再為爭奪陽光雨露爭吵，他們都靜靜地等待著，等待泥水的沖刷，寒風的吹掃。

葉子是所有兄弟中飛得最高的，他們都說天上什么都沒有，根本沒看見城市、鐘樓、忙忙碌碌的人們。

出發的葉子，沒有給自己選擇方向的機會，觀賞過短暫的美麗，然后，葉子化為灰燼。

一場遲到的雪來了，漫游者風替葉子蓋上，她收拾行囊，出發到另一個錯誤的方向。黑夜里，溪水結冰了，稻谷們正沉睡。

風終究不是歸人，是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