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有關貓咪的無聲告別

Ａ．只想訴說

之亦用的地理練習冊有個俗氣的名字，紙張卻是干凈的藍色。每一張紙的頁眉都畫著扁扁的熱帶魚，圓圓的泡泡和一只埋在沙子里的漂流瓶，藏著某人的思念。于是，之亦“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地理。每每翻著套彩的課本，讀著“盛行西風”、“東南信風”、“晨昏蒙影”之類的名詞時，會微微笑起來，像讀詞譜一樣滿心歡喜。

之亦的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很美麗，卻熱衷打扮，總穿一件鮮紅的外套，色彩濃烈得像Ｍ巧克力的糖衣。她對未來抱有美好的希望，她相信“潤物細無聲”的理念。班上有人撿了一毛錢，或帶了個盛粉筆的盒子，她會讓大家一齊鼓掌，說：“我們感謝某某某！”到了月末，她拿一大筆班費買來果凍和巧克力，獎給上課積極發言的好孩子。之亦好多次一邊啃著褐色的溫暖食物，一邊算著氣體摩爾體積，然后瞪著憔悴的眼睛，感嘆這種奇怪的生活方式。

從十月起，老師開始發下來一批一批白白的卷子。卷子不是沿中線對稱的標準矩形，之亦總要把多出來的那部分裁掉。她就是這么一個挑剔的處女座孩子。當抽屜里的紙條漸漸多起來，之亦把它們纏在手指上，編出一個個粗糙的小星星，用草莓味道的紅筆畫上小眼睛和咧起嘴的笑臉，放在鉛筆盒里，偶爾翻翻看。之亦做這些事的時候，心里面感覺很柔軟，雖然鄰座的女孩總是投來詫異的眼光。

之亦他們每天都要練字，看到別人的練字本上張揚地寫著“老師的發型又換了，老師的發型又換了”，寫著“惡魔獵手暗夜族”，寫著“難忘的地動儀國王主人失火恐嚇災難終于援救”。之亦的本子上是含蓄的“寶馬雕車香滿路”。之亦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之亦是那種先天運動細胞不發達的人。初中的體育課都獻給了難得開放的圖書館。高中時代第一堂體育課看到理科實驗班的女生在排球場上熱火朝天。之亦立刻振奮起來，決心好好練排球。自己在理科上比不過人家，要是在球技上超過她們，也還是很有成就感的。回家狂翻體育書，赫然見到如下內容：

發球技術原理：

之亦頓悟排球是理科實驗班女生傳統項目的原因，還以為打球只拼體力呢！所以像之亦這樣物理白癡到會犯“慣性力”錯誤的人，最好不要和那些整天做受力分析的女生爭排球這個天地。于是，之亦拜了個羽毛球師父，此人把羽毛球當網球打，逢打必殺。之亦滿場撿球，頗為辛苦。三個月下來，居然也練就極為詭異的羽毛球打法，以及轉羽毛球拍十分鐘不停的絕技。之亦無比激動，逢人便說：“我會打羽毛球了……”

之亦有一個朋友，認識十年了，叫鯨。以前在一起上英語輔導，做口語練習的時候，有人問鯨的爸媽是干什么的。鯨彬彬有禮地答道：“Ｍｙ ｆａｔｈｅｒ ｉｓ ａｎ Ｅｎｇｌｉｓｈ ｔｅａｃｈｅｒ． Ｍｙ ｍｏｔｈｅｒ ｉｓ ａｎ Ｅｎｇｌｉｓｈ ｔｅａｃｈｅｒ?熏 ｔｏｏ．”而那位仁兄快要暈倒了。鯨非常有教養，每次見面都點頭：你好，再見。之亦也只好點頭：你好，再見，暗地里慚愧得很。鯨是理科實驗班的第一名，玩轉理化于股掌之中，一直被當作公眾的榜樣，但絕不是一個夫子樣的孩子。他迷戀古典文化，喜歡坐在草地里聽《二泉映月》，或者拿一本書，用抑揚的調子念“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這時候，之亦看著他的背影，讀出光彩后的落寞。鯨在人群中總走得飛快，要小跑著才可以追上。之亦害怕有一天，會無奈地看他漸行漸遠。但畢竟是有了十年的默契，足以讓人心存感激。

之亦生活在江北小城，原本屬四季分明的氣候，卻總是不清楚四季的更替。只是隱約知道，在秋冬之時，手冰涼，泛著黃色。同桌總取笑說是抽鴉片人的手。現在每天騎車上學，之亦需要往手上哈幾口熱氣，才不至于被凜冽的風吹得很痛。之亦發現家里面各種厚厚軟軟絨絨的墊子、被子開始粉墨登場。真的很喜歡袖子略長的絨衣，拂在手背，是細致的感覺。經過梳妝臺的時候，之亦看到三只玻璃瓶裝的花露水。那是夏天時代替風油精驅蚊的。之亦對風油精過敏。如今它們已經閑置好久，黑色瓶蓋上積了一層灰。長頸玻璃瓶日日翹首以待。到了下一度春暖花開，也許會香氣殆盡了吧。之亦確定，漫長的冬天來了。

Ｂ．未來誰的未來？

那一刻，她與它面對面注視。她完全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這樣一只貓，來和她玩對視游戲。

這一叢江邊的蘆葦是她在一次數學競賽時發現的。五月，天氣晴朗，她一個人背著輕脆的一摞草稿紙和一張黃色的參賽卡，從破舊的學校逃離，避開城市的血脈，就走到了這片蘆葦地。后來，她感覺不好的時候，會到這里來，撿一塊干爽的地方坐下，望著眼前的長江。幾個小時里一直坐著，不說話，不哭泣，一個人。江水平靜地流淌，好像滑過她的心。她不會思考任何事情，只想暫時地躲避。直到海關鐘聲響起，“當當當”敲了六下，才回到城市的懷抱里去。其實并不能真正地躲避，其實也不能宣泄什么，只是，和水在一起長長的一段平靜的空白是一種隱約的享受。不曾想，今日的這只貓擾亂了原有的獨身無言。

她盯著貓。它不可愛，她想。她一直不喜歡貓，雖然，非常恨老鼠，雖然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貓是一種懶惰而虛榮的動物，像她。她討厭自己，所以討厭貓。可是，一瞬間，她忽然看見貓的眼睛。距離這么近，那雙眼睛居然是琥珀色的。于是，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人。那一天，陽光很好，教室里少有的明亮，那個人碰巧坐在她的身邊，他剛洗過頭發，一絲一絲的清爽，覆在額前，像一個透明的孩子。看著他明澈的琥珀色眼睛，之亦莫名地有一種依戀情緒。可是又怎樣，時至今日，仍是陌生人，甚至不曾招手微笑。她心中浮起一絲惆悵，慢慢蹲下來，做出一個召喚的手勢。貓輕輕地跳到她的手邊。也許這一刻，我們都是寂寞的。她說。既然如此，做個伙伴也好。

她叫它貓咪，因為全世界的貓都是這個名字。她不太熟練地抱起貓。貓咪順從地倚在她的臂彎里。她和它，度過了一段時光。沒有言語。

以后，蘆葦叢中溫柔的貓咪陪她坐在江邊，它很乖。因為她總是喂給它美味的食物，不知從什么時候，她開始訴說，對貓咪。那些沉積在心中的往事，絮絮地，似乎不會停止，像水一直流一直流。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忽然會對一只陌生的貓咪說這么多，都是久遠的細小的事情，原來她真的從未忘記過去。它們，如此鮮活。她試圖用旁觀的語氣述說，她叫自己之亦。她喜歡這個名字，氣流在唇齒間沖撞，卻是內斂的聲音。她說之亦，之亦，好像又變成那個純真而略帶憂傷的女生。這樣很好。

她漸漸喜歡上了訴說，她用美味的食物把貓咪留在身邊。貓咪似乎不會厭倦她沒有條理的訴說。她需要一個對象。雖然她并不看著它。這樣的關系像租來的琴弦。

日子平淡地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冬天來了。

她感到寒冷，五月的蘆葦開始頹敗，它們再不能為她擋住吹來的風，讓她避一避。她看了看旁邊的貓咪，幾個月以來，比以前更懶惰了，好像。她忽然從貓咪身上看見未來。有一些恐懼。她抱起貓咪，把臉埋在它脖頸的絨毛里，溫暖，輕輕顫抖。漫長冬天的來臨讓她猝不及防。她意識到也許自己是犯了個錯誤。她還在等待什么丹楓如錦、流水似碧、振翅揚彩、倏來倏往。她想起小時候看的童話，Ｃｉｎｄｅｒｅｌｌａ離開華麗的宮殿，隱忍地生活，只在心里默默地期待未來。Ｃｉｎｄｅｒｅｌｌａ在母親的墳前，對白鴿子訴說。何其相似。然而有用嗎？

這是她所處的現在？場景是蘆葦地，人物是貓咪？她的理想都到哪去了？她有些悲哀地想，“現在”已經丟失了，在最優雅的年華。

她一直躲在這片蘆葦叢中，好像掩耳盜鈴，幻想安全的環境。此時冬天的來臨又使她一個人獨立荒野，如果不算貓咪。她讓貓咪在身邊很久，卻從未給它愛與溫暖。她沉浸在自己的訴說里，卻從未想過它。一開始，她就覺得自己很像那只貓，沒有勇敢的生活。

她慢慢站起來，揉了揉發麻的腿。夜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徘徊，徘徊。那一端，會不會有一個孤獨的小孩子和她一樣，思索同一個問題：究竟什么是應該去走的未來之路？不管怎樣，單純地期待是沒有用的，開始努力吧。她在昏暗的光線下對自己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她忽然決定不再做無謂的訴說，過去的總會過去，堅忍的生活，繼續。

事情總變化得飛快。

她大概不會再來這已頹敗的蘆葦地。她第一次為了她和它想著。她要告訴它，那是她終于明白的道理：冬天來了，如果你沒有獲得溫暖，就離開這個漸涼之地，學做一只候鳥，快快南飛。畢竟，未來還是可以憧憬的。

可是，何處才是我的南國呢？仰望蕭條的冬天里沒有云朵的天空，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