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網

奇怪的夜。

一天的明亮和溫暖終于連同太陽一起墜落在地平線以下，夕陽的余暉在我的視野里不斷地變暗，昏黃，直至消逝。我習慣了每天這樣看夕陽消失在我眼前，然后淺淺地微笑。

秋天還是來了，并且來得是這樣讓我措手不及。寒風和落葉靜靜地站在我的面前，冷酷地嘲笑著我所有的尊嚴和自卑，我惡狠狠地瞪著這個讓我厭煩的季節，但卻毫無辦法。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蕭瑟的秋天里，我想起我的母親。在這個寒冷的夜里，我想起她。我已經快有一年沒見過母親了，可是每當這個傷感的季節到來的時候，我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有關母親的一切，然后用冰冷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臉頰，記憶中的母親越來越模糊，只是母親身體的溫度，讓我至今無法忘記，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溫暖。

我終于還是回到了家。說是家，其實只是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孤獨的環境讓我倍感蒼涼，就像兒時寒風吹過身邊的那種瑟瑟發抖的感覺，我不寒而栗。父母兩年前去了一個沿海城市謀生，父親說現在沒有條件，所以我只能暫且一個人呆在這個城市里，等他們有了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就會接我過去。

父母一走就是兩年，除了每月按時的生活費以外，他們什么也沒給我留下。高一整個學年，我都活在老師狐疑的目光中，不僅是因為學校的家長會我的父母一次也沒有去過，還因為老師要求的簽字作業，我一次也沒有交過。我的學習原本就馬馬虎虎，升入高中之后，成績更是大幅度地急速下滑，在這所數理化高手云集的重點中學里，我的學習吃力異常。

現在的生活就像一張網，可我卻孤獨地無能為力。

母親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網吧閱讀一篇愛情小說。正當我全神貫注地沉醉于其中一個情節的時候，手機響了。我接起來，“喂”，我用最短的發音告訴對方這邊已經有人接聽了。

手機里傳來了母親氣惱的聲音。

“嘉，你是怎么回事，你們老師說你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差了。你一天到晚在干些什么？要不是老師把電話打到你小姨家，我還不知道你會變成這樣！”母親說著說著開始有些嗚咽起來。

“我和你爸在這里累死累活，還不都是為了你啊……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們嗎……”母親的聲音顫抖著，在手機里聽來有些虛幻的不真實。我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母親卻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后幾乎是在吼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掛了電話。電腦屏幕上跳躍的文字，突然讓我喪失了所有的興趣。我看了一眼那篇所謂的愛情故事，忽然覺得很厭倦。

是的，母親的話讓我無可逃避地想起了過去。想起了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時光，想起了我不堪回首的童年。父親對我無疑是嚴厲的，他四歲教我書法，六歲逼我學習英語。兒時的我不懂得什么是快樂，小伙伴們沒人愿意理我，更沒人愿意跟我玩。我就像一只惹人討厭的蝗蟲，被人們躲避著，咒罵著。當時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并不知道一切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為了我遙遠的未來，竟然去警告別人不要帶壞了我。就在我倍感孤獨的時候，父親又開始逼我自學初中的課程，那一年我九歲。每天我都要坐在一張大方桌前，戰戰兢兢地做初中的代數題，每當我沒完成任務或哪道題做錯了時，父親的巴掌便會毫不留情地沖我高高揚起。有時他打得累了，便會把我拉到墻角，讓我對著墻上的獎狀面壁思過。我哭著求他，但他不予理睬。

偶爾父親也會心疼我，叫我不要老憋在房里，到外面走走，對身體也有好處。每當這時我便會倔強地說不，然后父親就吼叫著把我趕了出來。我流著眼淚，家門口前的空地上雜草叢生，我看著那些在陽光下刺眼的綠色，心想父親怎么可以這樣，他幾乎忘了我還只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怎么可以吝嗇到不愿給我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慈愛。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呀。

可是今天母親的電話，讓我很是傷感。我于是取回了押金，走出網吧。十月的天氣讓我驟然一驚。我恍然發覺，已是深秋了。

母親再打電話來的時候，天氣已經日漸寒冷了。母親在話筒里的聲音，便也冷冷地讓我有些不敢認。母親這回的情緒不再激動，她說你去你小姨家住吧，我都安排好了，有個人管你，你也就不會那么放肆了。收拾一下東西，這兩天就過去。

母親說完就掛了電話，我知道這是不容商量的意思。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這一年來，我確實對不起母親。

一周后我搬到了小姨家。一幢很寬敞的房子，我被安排住進了客房。我一聲不響地拿出了換洗衣服和一些必需品，然后開始寫作業。多年來的孤獨感，使我變得冷漠和堅強。

小姨的生活并不幸福。姨夫是個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小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溫柔漂亮的女人，可是自從她看見姨夫和另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親熱地走在街上的時候，就徹底崩潰了。從此以后，小姨不但離了婚，并且一直對愛情充滿了深深的恐懼和絕望。

離婚后的小姨與表哥一起住在這套四室兩廳的大房子里。他們的生活一直平凡而安逸。而我的到來，卻絲毫沒有為這個家庭增添一點生氣。我每日呆在我的小屋里不出來，除了發瘋般地做數理化習題，就是發呆。偶爾寂寞的時候，我會站在窗前，看夕陽在我的面前一點點地消失不見，微紫的薄云彌漫在天際，一群群的鴿子在我的視野里呼嘯，盤旋，翅膀發出撲棱棱的聲音。直至黑夜降臨，直至萬籟俱寂。對此，我絲毫不覺得無聊和厭倦，傾聽自然的聲音對我來說是另一種生活，在這種生活中，我感到孤獨和疲憊。

圣誕節前夜我沒有回家，街上的櫥窗被裝扮得很漂亮，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干燥的馬路上。就在我走過一個喧鬧的廣場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她問我在哪里？還未等我回答，母親已經聽到了這邊吵鬧的聲音，她立刻用懷疑的口氣問我，她說你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又跟誰學壞了？小小年紀可不要墮落了，小心你父親知道了又要打你……

我知道母親所指的是什么。初中的時候，我曾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楊風，一個普通卻落寞的男孩。我把他寫進了我的日記和信件，僅僅是因為他和我一樣喜歡夕陽和黑夜。可是這一切都未能瞞過一心盼我成才的父親。他不能容忍有人干擾他女兒的正常生活，他辛辛苦苦培養了十五年的女兒，他決不能讓別人在關鍵時刻毀了我的前途。父親狠狠地把日記摔在我的臉上，罵出了最不堪入耳的臟話。在我的淚水中，父親變成了一只狼，吞噬了我僅有的一點奢望和幻想。

而如今母親的舊事重提，讓我毫無來由地憤怒，我生平第一次對母親發火，我說：“你有完沒完？”便狠狠地掛了。

盡管我從住到小姨家開始就在很刻苦地學習，期末考試我還是掛了。看著成績單上物理科鮮紅的４５分，我麻木地笑了。雖然開學前還要補考，但我毫不在乎，畢竟現在的這個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畏畏縮縮的小女孩了。

整個寒假我都沉醉在瘋狂和放縱中不愿醒來。我整日整夜地泡在網吧和舞廳里，發帖，聊天，喝酒，我的生活里除了吃飯和睡覺就只剩下這些。我感到一種張揚的快樂，但卻朦朦朧朧地發現，孤獨一直在我身邊，若即若離，若隱若現。

就在離開學不久的一天下午，我破天荒拿起物理書開始翻看起來。已經高二了，我的大腦仍然混亂不堪。電磁學那一章究竟講了什么，我至今沒搞明白。馬上就要補考了，我不想考一個比期末更低的分數。

那天小姨不在家，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聽見表哥敲我的門。我有些驚訝，表哥是很少與我說話的，他已經高三了，品學兼優。

“有事嗎？”我開了門。

“你可以帶我去一次網吧嗎？就一次。”

去網吧？

嗯。

為什么？

我很討厭現在這種煩悶的生活。

我不再說話。眼前的表哥突然讓我感覺很陌生。我一直以為，表哥與我有著很多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的成績始終令我望塵莫及，比如他的周圍總是有很多人關心，照顧他。他有著殷實的家境，母親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一直很羨慕他有那么多朋友，這在我是不敢想的。盡管他失去了父親，但是他所擁有的一切已經足以彌補這個缺陷。然而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有父親的和沒父親的，永遠都會有一個心理上的差別。表哥或許與我不同，但他同樣有著深深的茫然和孤獨。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同意了。我帶他去了一家環境較好的網吧，表哥的眼神一直迷惘而空洞，在網吧昏暗的燈光下，透過他的眼鏡的是一層厚厚的憂傷。他坐在電腦旁，呆呆地看著屏幕，偶爾用纖細的手指移動一下鼠標。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彼此沒有說一句話。我望望表哥的臉，竟有些可憐起他來了。

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深夜十點多了，小姨滿臉怒色地坐在沙發上。看到這一次竟然是我們一起回來，她微微有些吃驚。然而還是叫過了兒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問過老師了，你們下午沒上課！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去了網吧。”表哥一向實話實說。也許他認為自己一向聽話且成績優秀，媽媽一定會原諒他一時的心血來潮。但是，他大錯特錯了。

小姨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她說好啊，現在真是跟你那老爸學壞了。居然學會上網了！哼，父子倆不愧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你爸就是在網上找到他那紅顏知己的，怎么著啊，你也想步他后塵啊。難怪你的成績下降了呢，是不是早戀了啊……

小姨的最后一句話讓我隱隱有些不安。但我沒說話，默默回了房間。夜空中的暗星所剩無幾，我突然很想家。

寒冬過去是暖春，就在春天一步步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的生日也有如一陣陣春風撲面而來。小時候母親雖然很少對我表現出關懷，但是每每過生日時，母親都會在桌上擺放一個生日蛋糕等我回家。然后微笑著看著我，由于家里并不富裕，很少奢侈的她竟然愿意在女兒生日的那一天給她買很漂亮很昂貴的奶油蛋糕，這一幕一直讓我很感動。

而這一次的生日，我竟然要在小姨家度過。自從那次的網吧事件之后，表哥更加沉默了。小姨終日陰沉著臉不和我說話，我知道她恨我，抑或是視我為眼中釘。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小姨家不受歡迎，母親雖然很要面子，可她還是把我以前的一切告訴了小姨。小姨一直都瞧不起我，還有我的父母。我們的生活，舉止，待人處事，她統統不以為然不屑一顧。

后來有一次我們三人出門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到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自得其樂地玩耍，我和表哥都沒在意，可是小姨的反應讓我們很是吃驚，她說這是誰家的野孩子呀怎么也沒人管。這地方怎么能讓這種人呆在這兒呢……說著她投去鄙視和嘲笑的眼神。男孩自卑而無辜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跑了。我分明感到了小姨說這話的意思，但我沒有發火，多年的失望和孤獨教會了我無限度的忍耐。

生日的那天天氣很好。暖暖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的心情很不錯，好像已經很久沒這么高興了。我走在上學的路上，想著父母今天一定會打電話回來祝我生日快樂，竟忍不住笑出了聲。整整一天我都浸泡在這種喜悅里。我認真地聽完了每一節課，包括我最討厭的物理，之后我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我沒有去網吧，而是徑直回到家。

七點多的時候小姨叫我吃飯。我走到餐桌前，桌上都是些“綠色食品”，我這才想起表哥今天不回來吃了。黑檀木做的桌子被小姨擦得一塵不染，上面還鋪上了雪白的桌布。餐桌上擺放著炒青菜，空心菜，還有一盤尖辣椒炒雞蛋。我想起父親以前也很喜歡吃辣椒。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總是給我做尖辣椒炒雞蛋，然后叫學習了很長時間的我過來吃飯。饑腸轆轆的我總是大哭著說不吃。父親于是吼叫著說你吃不吃？快吃！我哽咽著拿起碗，賭氣地吃下很多的辣椒，之后肚子便火辣辣地難受。那一刻，我恨透了父親。

想到這里眼淚流了下來，我毫無來由地想起了楊風，那個惟一能給我安慰的男孩。父親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楊風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在他的辱罵聲中，父親在我心中的地位轟然倒塌。

坐在旁邊的小姨見我哭了，有些譏諷地笑道：“這么大了還哭！怎么啦，嫌我做的不好啊，要吃魚呀肉啊的回你家吃去……”

在我模糊的淚眼中，滿桌的菜肴幻化成了兒時家門口在陽光下的雜草發出的刺眼的綠色。一個小女孩蹲在那里，流下無助的淚水。

“我會走的，我馬上就走。”我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餐廳。

我回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小姨打了電話給我的父母：“嘉經常去網吧和舞廳，還差點帶壞了楠。最近連吃飯都開始挑肥揀瘦了，實在太不像話了！”

過了一會小姨叫我聽電話，我拿起話筒，里面傳來父親怒不可遏的聲音：“你真是無可救藥了！以后我們再也不會管你了！”我聽出他憤怒的聲音底下是深深的絕望。

回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父母果真再沒有打電話來。我趴在窗戶上，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以下，已經看不清云彩的顏色，天地間一片昏暗。一只鴿子盤旋在我的視野中，發出陣陣哀鳴，仿佛一個真正的孤獨者。

黑夜降臨，我瞪大眼睛凝視著黑暗，努力地想看清什么，卻總也看不清。恍惚間父母出現在我身邊，父親依然沉默地看著我，母親慈祥地微笑著。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