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夕陽中，池水泛著金光。海豚和年輕的馴獸師也被染成了金色。海豚浮上，用吻去觸碰馴獸師干燥溫暖的手掌。一滴淚掉入水中，是誰的呢？

——題記

蕭蕭

又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我讓冰冷的水浸過身子，只露出我的吻。隔著一層薄薄的水膜看這個世界，奇妙而朦朧。夜空中的星星很亮——明天一定有一個好天氣。但是，我想，廈門九龍江的星星一定比這兒的更美。那里有平靜而廣闊的江水，新鮮而潮濕的空氣，靜謐而包容的夜空，明亮而快樂的星星，以及我的母親和同伴。

想到這里，我忽然開始擔心嵐嵐，她是我從小的玩伴，有著頎長的身體和漂亮的吻。我被帶來這兒時，她尾上的傷還沒有好，游泳時一搖一搖的，把持不好方向。她從小就是一個讓人放心不下的孩子，擁有簡單而快樂的生活，卻時時讓人為她擔心。不知她現在是否也在為我擔心。還有我母親和其他同伴們，他們對我的思念會勝過我嗎？

我輕輕嘆了口氣，緩緩潛入水中，讓水撫過我流線型的身體。我靜靜地游到水中央，猛地躍出水面；在冷風拂過我的身體的同時，我面向東方，大聲地呼喊：我的同伴，你們想我嗎？我，我好想回家啊……

銘安

不知怎的，總是睡不著。窗外的月亮將淡黃色的光溫柔地灑入我的房間。我翻了個身，看看表，四點鐘了。

我悄悄地穿上衣服，拿上海洋館的鑰匙，走出了家門。在關上門的一剎那，我聽見父親響亮的鼾聲。

街道上很安靜，兩旁的店鋪都緊閉著。一個行人也沒有。路燈發出的昏黃色蓋住了月亮的光輝，映出我寂寞而微微顫動的影子。

透過玻璃門，我找到了一個同樣失眠的朋友。蕭蕭將整個身體都浸在水中，我只能看到她美麗的吻寂寞地張開著。

我輕輕推開玻璃門，不想打攪她。可她還是發現了，她立刻潛入水中。我嘆了口氣：她還是那么倔強而固執，不肯適應這里。

我靜靜地走向池邊的木椅，靜靜地坐下。手中拿著馴師專用的鋼制哨子，望著水面出神。蕭蕭忽然躍出水面，在空中劃出一段優美的弧線同時發出一聲凄涼的鳴叫。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我知道她在想她那個東方的家，那片美麗的水，我看見一滴透明的淚從她美麗的眼睛中流出。

我愣在那里，許久沒有起身。

蕭蕭

我知道他來了。從他透過門望向池子的時候，我就知道。

盡管我很希望見到他，但我很奇怪為什么他這么早就來上班。每天他都是在太陽升起后才第一個來到這里給我喂食。可今天，他卻在星星還未褪去的時候悄然而至。

我固執地不肯游向他。對家鄉的思念無時無刻不嚙噬著我的心靈，我抵抗這里的一切，討厭這里的全部，漠視這里的所有。我沒有自由，但我有反抗。

他憂傷而憐惜地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這美麗的夜空，深深地觸動著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唉！我還是投降了，我還是被他感動了。我游向他，用吻去觸碰他溫暖干燥的手心。他笑了。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前額，滿臉的溫柔和無奈。

是啊，你又有什么權利還我自由呢？你只不過是個年輕的馴獸師，你沒有能力，也沒有理由把我送回家鄉，送回遙遠的九龍江。你只能努力地照顧我，訓練我，讓我在館長兇狠的眼神中求得一絲生存下去的希望。你為我做的已經足夠，我還有什么資格向你索求其他呢？

銘安

我欣喜地發現，蕭蕭開始接受更多的食物，并開始努力地配合我的訓練。先前的兩個多禮拜，她的倔強使她瘦得不像樣子，還時常躲在水中不出來。現在好多了，看著她暗淡的膚色又重新恢復光澤，以及對我愈加友好的態度，我總算舒了一口氣。

這下，館長應該不會再打算把她賣掉或殺死吧，而我，一個實習馴獸師，應該也不會被解聘了。

但有一點仍讓我很擔心。蕭蕭除了我，不聽從其他馴獸師的指揮，也拒絕和另一只被指明和她結伴表演的海豚接觸。每次看到她被其他馴獸師懲罰，或是冷冷地拒絕伙伴熱情的邀請時，我總會感到心疼與焦慮，這樣下去，她還是不能在海洋館待下去呀。

我時常撫摸她光滑而柔軟的吻，無奈地面對她孩子氣的撒嬌。蕭蕭，你這單純的小海豚，你讓我怎么放得下心啊。海洋館不同于你的家，九龍江里的生物一定和你一樣淳樸。但是，在這里，在這個紙醉金迷的人類世界里，你必須懂得復雜的世事關系，適應并接受一張張面孔，學會討好觀眾，討好大家，乖乖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乖乖地生活，否則，你永遠也不能在這樣的世界中生存下去，更別提回到你的家中了。

蕭蕭你乖，別鬧了，好嗎？

蕭蕭

第一次看到這么多人，大概有上千人了吧。

我本毫不在意這場演出——我的第一場表演。但是，在我剛才浮出水面的一剎那，我看見了館長惡狠狠的眼神，對銘安（我的馴獸師）近乎威脅口氣的低語，以及銘安漂亮的眼睛中的緊張與焦慮。

我笑了。我游向池邊，用吻觸了觸銘安來回揉搓的雙手，我說，別怕，我會讓你成功地完成這次演出——我知道，這也是你的第一次演出。我本以為他聽不懂，但當他向我綻放出自信的笑容時，我知道他明白了。

我乖乖地和我的“伙伴”海豚一起游泳，跳躍，頂球，套圈，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做銘安曾經教給我的每一個動作。我對觀眾的贊嘆和雷鳴般的掌聲無動于衷，只是不斷接收銘安發出的暗號，不斷配合，也不斷拒絕銘安拋來的食物——我討厭他把我像其他動物一樣對待，我不是那種為了食物和獎勵而表演的海豚。

盡管我和“伙伴”這么乖，還是出亂子了：和我們同臺演出的海獅因為一次表演過后沒有得到食物耍脾氣不干了。我和伙伴靠在水池的一角，冷冷地看著海獅和他的馴獸師之間的沖突，聽著解說小姐甜膩卻又稍許慌亂的聲音：“小海獅可真夠調皮的，他今天已經演出了四場，已經很累了，大家能原諒他嗎？”作為海豚天生對海獅的畏懼而作為我天生對這種幼稚做法的蔑視結合到一起，化成了我無聲的嘲笑，通過我的眼睛，一次次射向他。

海獅忽然扎進水池中，向我們快速游來。我和“伙伴”連忙逃走；我忽然很悲哀，作為一只海豚，我竟然連攻擊一只海獅的能力都沒有。

我們一次次躍出水面，一次次向馴獸師發出求救的信號，也一次次抵抗海獅的攻擊。就在海獅快要追上我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九龍江中那些我深愛著的生命：嵐嵐，母親，還有其他同伴們。也許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也許從此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也許我再也不能用我的吻去觸碰銘安干燥溫暖的手掌，也許……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水流不斷從耳邊流淌而過，伙伴驚慌的呼喊和人類觀眾驚訝的叫聲交織在一起，縈繞在我的耳邊，越轉越快，像一個旋渦使勁拉著我。我努力地逃避，努力地擺脫。

忽然，一切都停住了。

四周好安靜，除了池水輕輕波動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任何。我緩緩睜開眼睛，浮出水面。我愣住了。

從未見過銘安如此的憤怒，昔日明亮溫柔的眼睛中此刻燃燒著赤色的火焰，手臂微微顫抖，因為用力很大而青筋暴起，他手中長長的鋼棍的另一頭沉在水中，旁邊漂著被打暈的海獅。一霎間我忽然明白為何我會信任他，直覺告訴我，他是一個善良而且比其他人都單純的人吧。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游向他，用盡全身力氣吻他緊握鋼棍的手。然后，我微笑著沉進水中，無聲無息。

銘安

蕭蕭，你終于醒了。

蕭蕭，你沉入水中的樣子可真嚇壞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準備醒過來了呢。還好，獸醫說你只是因為空腹進行劇烈的運動，加上受到驚嚇而昏了過去。唉！你說你干嗎不吃東西嘛。表演前我背著館長想喂你食物你卻不要，表演中我投你食物你也不吃，你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嗎。我知道，你是想證明你不是一只雜耍小丑般的海豚，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呀。你這樣下去，還怎么回到你日夜期盼的家中呀。看，一說到九龍江你才肯理我，不是不肯聽懂我的話嗎，怎么又明白了？

蕭蕭你別亂動，獸醫剛給你身上的傷涂了藥，你就在這個小池子里臨時呆幾天，把傷養好吧。

蕭蕭，說真的，當時我真是氣壞了。我看見那頭海獅發了瘋似的追你，而其他馴獸師竟然無動于衷！我連忙跑去拿鋼棍——你知道的，我本來只能用它拍打水面，命令他出來；可你哀傷和乞求的眼神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抓起鋼棍，狠狠地朝海獅砸去。說實話，我當時的確是想把它打死的，但由于它在水中，鋼棍的力道沒那么大，才讓它僥幸活了下來。現在想起來，若當時真把它打死了，恐怕你也再見不到我了，呵呵。

蕭蕭你別哭啊，我一直把你當朋友，朋友有難當然得幫嘍。不過，我是個沒用的朋友，自己可以天天和父母在一起，卻不可以讓你回到九龍江，回到你的家鄉，我好沒用啊。

夕陽中，池水泛著金光。海豚和年輕的馴獸師也被染成了金色。海豚浮上，用吻去觸碰馴獸師干燥溫暖的手掌。一滴淚掉入水中，是誰的呢？

蕭蕭

我越來越害怕他發現我身上的秘密。但是沒有辦法，身上的灰色斑紋日漸明顯，而我的傷早已愈合，我總不能老是借著傷疤來掩蓋吧。

我越來越不愿意浮出水面。面對他日益的疑惑與不滿，我有苦說不出。我只能更加頻繁地親吻他的手，然后在冰冷的夜晚獨自流淚。

銘安，你能原諒我嗎？

銘安

“正在打開網頁……”我喃喃地讀著。手因為緊張而發抖，總是握不住鼠標。

“目前，中華白海豚僅在廈門九龍江口、廣東珠江口海域、香港大嶼山以北水域和圍繞龍鼓洲及沙洲的水域中保持較大的種群。……中華白海豚幼年呈灰色；中年身上開始出現灰斑紋、灰斑塊；晚年變為白色或粉紅色。”

果然如此。蕭蕭竟然是世界范圍內最為瀕危的一類海洋生物，也是中國海洋鯨豚中惟一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中華白海豚。

我也明白了她為何如此仇視人類，是人類，是貪婪的人類讓她和她的同伴不得不面臨種族滅絕的危險。

忽然間又害怕起來。我清醒地意識到，要是讓館長知道蕭蕭是中華白海豚，一定會把她賣給水產研究單位，而蕭蕭恐怕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一定要讓蕭蕭回家。

這一晚，我幾乎搜遍了所有關于中華白海豚救助和保護的網站。

“蕭蕭，”我撫摸著她的背鰭，“我什么都知道了。”

“蕭蕭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回家。”“蕭蕭我會去找保護海洋生物協會，讓他們帶你回家。”“蕭蕭你一定要相信我。”“蕭蕭，我還真有些舍不得你。”“蕭蕭你回家后，代我向你的同伴們問好。”“蕭蕭，你就要離開這復雜骯臟的世界了，你開心嗎？”

“蕭蕭，”我有些哽咽，“你會想我嗎？”

蕭蕭

工作人員給了我和銘安幾分鐘的道別時間，我第一次對除銘安之外的第二個人友好地微笑。

銘安什么都不說，只是微笑。而那種微笑卻讓我心痛。

不管他是否聽得懂，我還是要說：銘安，你要好好過，好好過。

銘安，你知道你哪里最漂亮嗎？是眼睛。你的眼睛總是充滿了溫柔、單純與善良。你總是不同于館長那一種人，你總是和我一樣看不起人世的虛偽與貪婪，你總是活得那么簡單和快樂，就像我的同伴之一，嵐嵐一樣。

銘安啊，你總說我太單純，其實你才更像個孩子。我就這樣走了，你千萬要保重，要辭去這份工作（館長一定不會放過你），要重新找一份好的工作，娶一個善良、美麗的妻子，擁有一個有著漂亮眼睛和甜美笑容的孩子，然后單純而快樂地活下去，……還有，要記住我，好嗎？

銘安，我會在每個九龍江的夜晚想起你，回憶海豚與人類之間這一份美好的友情，我會和同伴們一起為你祈福。

銘安，再見……

銘安

蕭蕭用她的吻觸碰著我的手心，不斷地鳴叫。奇怪的是，她的口氣不是悲傷，更是充滿了叮囑的意味。

我拭去她眼角的水，耐心地聽完她的“話”，我說，我知道，我知道。

看著載著蕭蕭的車子漸漸遠去，我衷心希望她會平安地回到她美麗的家鄉。

我會永遠記住你的，蕭蕭，一個常常用吻觸碰我的手掌，一個會向我撒嬌，一個會流淚，會微笑，會任性，會固執，憂郁卻單純的小海豚。

后記：

西安曲江海洋館于２００５年２月５日隆重開館，其中的海豚表演令觀眾歡喜，卻讓我有些悲哀。我在此呼吁全社會的人們，保護中華白海豚，保護海洋生物，保護我們的朋友，也保護好這個充滿真情的世界。

（指導老師：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