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
中午點餐的時候,一個念頭閃過,我忽然不想如以往一樣點飯菜了,于是便趴在餐桌上,把菜單翻來覆去細細地看了幾遍。包子,煎餃,豆花,雖然對正餐的審美疲勞情緒滿溢,但我還不想讓這些小吃來午餐桌上搭臺唱戲,久久拿不定主意。最后,還是角落里的“黑米粥”三字抓住了我的眼球,竟讓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記得市面上曾有賣罐裝黑米粥的,不過那是在很久以前,久到當時我流口水的本事還要遠勝于咽口水。我隱約記得當時我捧著與我的臉尺寸相當的罐口,盡情地吞咽,邊上母親不間斷地抓起手帕,替我擦去沾到臉上的粥漬。那種暢快的進食,可能是幼兒時期所獨有的愉快經歷,所以時隔這么多年,即使我連黑米粥的味道都已經忘卻,一看到這三個字,所有的味覺細胞仍然又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但這種感受一直以來只能是遙遠記憶的一塊殘片,因為在我長到能記住足夠多事情的年齡之前,這種罐裝的黑米粥就再也見不到了,以至我在小學的時候曾被一個經典廣告誤導,以為那讓我魂牽夢縈的是黑芝麻糊。當然,在后來嘗過黑芝麻糊以后便知道了兩者的不同,我便始終沒能夠再嘗過我一直想念的黑米粥。
因此,黑米粥終于只能是停留在文字上的一個概念,對于我而言,留有味覺體驗的主要還是皮蛋瘦肉粥之類。這類粥家里做的多些,品質也有保證。一般的小餐館里也有供應,依據價錢和店主的良心來推導,大致分為皮蛋瘦肉的,光有皮蛋的和啥都沒有的。因為我不喜歡吃皮蛋,所以我大多付的都是瘦肉粥的價,而店主也確實從不往碗里添皮蛋,只是他好像經常連瘦肉也一起省了。所幸即便是白花花的米粥,也能像白花花的銀子一樣讓人得到莫大的滿足。尤其是當米粥在嘴皮邊發出愉悅的呼呼聲,歡快地掠過舌尖和牙床的時候,它既不像咀嚼米飯時那樣,讓舌頭如織工般左右開弓,也不像面對饅頭時那樣,讓牙齒如礦工般上下鑿錘。它像提供了泡溫泉的員工福利,讓每個細胞都酥軟起來。也許正是米粥這種溫情脈脈的特質,才得以成為病榻上的主糧和斷奶后的初宴。不過隨著我的咀嚼器官羽翼豐滿,又少與病魔有約,喝粥的機會日益減少了。直到有小孩冠我以“大哥哥”的稱呼后,雖然對米粥心懷想念,但除非心血來潮,我很少再在正餐上花瘦肉粥的錢買米粥喝了。
大概只有八寶粥是可以當作副食能被我長久地享受吧。估計在黑米粥消失以后,我一定是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樣,扯著胸前的手帕連眼淚帶鼻涕地跟父母示威了許久。最終起安撫作用的不是時間,卻應該是八寶粥。同樣是罐裝,口味上相去不多,但在色澤上卻對小孩子很有吸引力,無怪乎八寶粥是所有粥里我消耗最多的。小時候吃,長大了還吃;餓了可以當飯吃,閑了也可以解悶吃;冬天里暖身可以熱一下吃,夏天里圖涼快可以從冰箱里拿出來吃……吃著吃著,它那粥的概念變得模糊,變得如同快餐食品一樣,丟掉了那份韻味。結果八寶粥也沒能滿足我心理上那種莫名的對粥的向往——那一碗叫人陶醉的溫柔,總似若有若無的夢幻,更像是最淳樸絕妙的佳肴。
稀飯也許可以作為替代。父母比較喜歡吃稀飯,有時候飯煮得硬了,還要兌點水來吃。可在我看來這很莫名其妙,既沒有留住飯粒的韌性,也沒得到粥的順滑。可能是由于年紀大了牙口不好的問題吧,我的老外婆每每都不自覺地煮出汪洋澤國般的稀飯,比我父母更甚。不過又有沒有可能是人一老,便又開始默默懷念起兒童時的快樂,慢慢開始又透露出對粥食的向往呢?不得而知了,倒是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常常要大口大口地咬動米飯,甚至連撕帶扒地啃咬排骨,以迎合飯桌上長輩們關注和欣慰的目光。于是乎,再看到黑米粥時,不免垂涎三尺,激動不已。
工整地將“黑米粥”三字寫下后,我把大家點好的菜目一并遞到前臺。老板娘迅速地掃了一眼,堆笑著抬頭向我致歉:“黑米粥已經沒有了,不好意思。”看到我一時愣愣地不知作何反應,她趕緊搓著手推薦:“排骨燴飯不錯,嘗嘗這個吧。”我只好默默地點頭。原來,現在便是出了排骨的價,也再也吃不到黑米粥了啊。
干干凈凈
我記得小學語文課本里“干干凈凈”和“整整齊齊”是在同一課里出現的。那個單元似乎是疊詞的訓練,從“高高興興”到“平平安安”,無所不包。當時,四個字的疊詞對于我,就像現在的英語專有名詞一樣難記,雖然課文編寫的目的是讓我們多多打掃,養成勤勞的好習慣,我卻偷懶地想,要是只取“干干”和“齊齊”,把這個詞拼成“干干齊齊”,那默寫的時候該有多省力啊。
這種“省力”的想法陪伴了我許多年。比如小學的時候,每當打掃教室,我就會想,要是人人都自覺地不把地弄臟,那不就不用打掃了?可后來我發現不弄臟是不可能的,便又生出另一個念頭:反正都臟了,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程度內不打掃又如何呢?于是,在學校里我還是好好勞動,但在自己的房間里卻是另一幅景象。因為幾乎不整理,所以它總是保持在一個凌亂的狀態,但又不至于向更壞的所謂“臟亂差”發展,就像在某一點上我和房間達成了一致,它既不至于招我嫌惡,也不會被我糟蹋。甚至有時候房間突然被母親整理過了,我反而會感到非常的局促和不舒服,并竭力在最短時間內把它重新恢復到粗糙的狀態。之所以如此,也許是心理上總覺得太過干凈的東西是不好接近和不親切的,無法與實際的生活聯系在一起。于是拜訪朋友家的時候總期望看到一塵不染且對之大為贊嘆,而回到家反而怕四壁锃亮泛光,刺眼而又叫人眩暈。
推而廣之,很多行為都是如此。古時候的葉公看龍圖,賞龍雕,見了真龍卻奪路而逃;貼海報的時候人人都把奧黛麗·赫本驚為天人,真論及婚嫁,對于這樣的如花女子又都是大搖其頭;環保人士終日抗議工業文明,呼喚自然回歸,卻也免不了給糾纏不休的兒子買個變形金剛。歸結起來,凡做人處事,總要保留在一種若有似無的境界,留些空間,否則就會像給人扒了似的不自在與不情愿。于是我從小被教育得“干干凈凈”卻不知不覺變成了“馬馬虎虎”,或者說是“輕輕松松”。
大約是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所以自小到大讀書的教室里都不曾見特別干凈過。雖說我的同學們向來做值日都不惜力氣,但記憶中少有見到課本上描述過的那種明亮整潔的教室。尤記得小學課本上雖只有“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八個字和一幅簡陋的插圖,卻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一如圣域般的潔凈,仿佛旁人走進去對其都是一種褻瀆。惟一在現實中讓我萌生過這種感覺的實景,是郊外一所學校剛竣工的校舍,可是幾個月以后再去造訪時,不知道是教室里已坐了人還是別的什么緣故,那種“干干凈凈”的感覺沒有了,變得和我見過的無數教室一樣粗糙,或者說是染上了人氣。
至于衛生評比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歷來大大小小的衛生評比總是不分四季地前仆后繼,尤其是全國性的評比拉開帷幕的時候,學校便免不了動員大家大掃除。雖然從小就習慣了熱火朝天地和大伙一起做衛生,但每每動手,還是覺得心里怪怪的,抹布抹到墻上,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把好不容易結好傷口上的疤又挖開似的,痛倒不見得,卻露出那塊慘白的叫人不忍觀看的皮膚。于是大家經常一邊賣力地干,一邊嘀咕,言語間多是不舍得和不情愿。也許是人們骨子里就懼怕那剝除一切后的荒涼。
有時候學校還會雇專業的清潔人員來,偶爾周末去學校,便能看到他們剛收工時的景象。玻璃通體透明,地面泛著青光,不知道是不是周末無人的緣故,我竟發覺自己的教室也開始透露出些許“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味道。
只是說不清,這究竟算是返回磚瓦的自然本色,還是專業人士的巧奪天工。
親愛的頭發
稱呼頭發為“親愛的”不為過,因為它是很重要的東西,所謂“頭可斷,血可流,發型不能亂”就是明證。至于為什么如此重要,最原始的解釋是用來防衛。不過我想,要是拿塊磚頭在我和泰森的腦袋上都來上一下,先躺下的一定不是那位光頭的大叔。所以,所謂防衛的作用實在不敢恭維。其實頭發的主要作用估計還是供人看。
供人看和供人欣賞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是為了滿足審美情趣,前者只是為了避免恐慌。有幸去大街上閑坐,觀看洶涌的人流,想像一下若是少了那一抹濃黑,幾千顆明晃晃的頭顱在視野里招搖,便不得不承認頭發無論對于視覺還是心理都是必不可少的。
這一點我在小時候是沒有概念的。翻開相冊,嬰兒時的相片為先,里面的人物讓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光個腦袋,還咧個大嘴。娘說,這是我這輩子里長相最中她意的一段時光,我也不得不同意。畢竟沒有頭發還能表現得那么上鏡,相當有難度。后面的照片里頭發倒是長出來了,臉卻不甚中看。小學時段的頭發屬于白宮草坪式的,就是說隨著地形依勢剃成齊齊整整的薄薄一層,修飾一下輪廓線而已。那時候我對剃頭師傅和肉攤里揮刀的漢子一視同仁,因為他們的手法都只限于切片刨層,也無怪乎以前理發店里的學徒都是從刨冬瓜開始學起。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若是個女孩子,他很可能會像傳聞里說的,往我頭上扣一個碗,然后沿著碗邊走一遍刀鋒就算完工了。不過這種想法尚不至于使我恐慌,因為那時候頭發畢竟還只是對腦袋的修飾,哪怕給糟蹋了,也不大傷感情。
等我開始緊張頭發了,便不再找剃頭師傅,而是改奔所謂“發型師”那里,雖然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以前師傅手下那個刨冬瓜的學徒,不過看在他換了個更有藝術氣息的頭銜,我便釋然了。有段日子,我的頭發長勢特別喜人,一派生機勃勃,徹底使我告別了草坪歲月。美中不足是,頭發只顧長長。卻沒有層次沒有線條:如果原來的樣式可以稱為楊梅,現在則無異于變成了海膽,極為影響審美。后幾經修裁,外觀上的改進不明顯,給年輕的發型師提供機會鍛煉了手藝倒是真的。但無論如何,頭發已經不再單單是腦袋上一層可有可無的修飾,而榮升為獨立的部門。之前我只有在頭上砸起包的時候才會去撥弄頭發探看,此時卻不得不常常舉目關注;之前我從無洗頭的概念,此時卻要好好研究研究洗“大宗物件”的技能了——洗發水的選用,洗頭的頻率、手法,諸如此類。
等我完全被打理頭發這門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吸納時,已能對洗發水的分門別類了然于胸,能在動刀前與操刀的師傅探討半天,能果斷地用最短時間把每天早上如革命旗幟般高豎起來的亂發在鏡子前馴服。漸漸地,盡管我在打理頭發上并沒有什么多于別人的研究或者經驗,但若將之一一記錄下來,竟發現也不是三五頁的篇幅所能道盡。于是驚奇異常,沒想到所掌握的關于頭發的各路法術竟遠遠多于日日苦讀記誦的政治和經濟學,不免感慨萬千:真是生活出真知,勞動出智慧啊。
娘說我越長越不合她意,頭發怎么收拾也體現不出多少美學價值。不過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邊正陷在皮椅里任人對她略有白發的頭發施以更為復雜的工藝,不僅要創造出美,還要挽留住青春。扭頭往邊上看,竟是一個半大的小鬼,正把后腦那一撮挑染了的小辮叼在嘴里,神氣地在鏡子前擺造型,毫不掩飾對發型師手藝的滿意。一老一少相映成趣,一時間反讓我有種自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感覺,惶恐起來。搔搔自己的頭皮,凌亂的頭發確實相形見絀了。
有時候疑惑,文明何以如此偉大,把料理頭發的功夫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叫人不得不和著它的拍子走,以至于連我這樣沒什么美學潛力的頭發也得要苦心經營。偶爾師傅有神來之筆能剪出個不錯的發式,又難于維持。大概是此間的學問真的太多,想著想著我不禁頭皮發麻,還是先去洗個頭吧,可不要苦了我親愛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