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顛顛簸簸地隨公交車在路上走著,兩邊的農田被尖利的鳥叫聲畫成一個個格子,緣著大地的起伏延伸。我的目的地就在終點站——臥龍曾盤踞的地方——在時間的另一端。
那個時代,只有短短幾十年,但紛亂的形勢時時刻刻都在變。巾麾一指,羽扇一搖,大半個中國都跟著震顫。
那個時代是一個英豪輩出的時代。文韜武略,經天緯地,威震山河。當年的馬蹄揚起的灰塵,戰火燒出的硝煙,到如今,還久久地沒有落下去。
但那個時代也是能在嘈雜中看見簡單的時代。大刀一揮便是驚世的英雄,薄酒一杯便注定一生的生死交情。
三國,一千八百年前的戰略游戲,始終是我的情結。讓我時不時去尋找,去憑吊。
二
隆中則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離我家半小時的車程,一塊錢的車票,使我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去那里轉。隆中的地方并不算大,精力充沛的話大半天就能看完所有遺跡和新建景觀。然而我前前后后一共去了四趟,仍然沒有什么完整清晰的印象??赡苁浅鲇趯ξ浜畹木次罚以谶@里看到的一切竟與三國舊事聯系不上。
不過印象還是有。像是六角井,爬滿了近兩千年的青青綠綠的苔蘚。井里的水沉靜地躺著,扔個石子進去便有“咚”的一聲回響,悠長的聲音伴著幽暗的水波搖蕩。不久就恢復平靜,似在做一個動人的舊夢。也許夢到那遙遠的智慧,一次次改變了那個時代的軌跡,如這搖蕩的水波,傳到后世,留下一片驚異的沉默。
并且,正如《三國演義》中描繪的隆中風景,有參天古樹矗立道旁,濃密遮天蔽日;有粗壯茂密的竹子擁在堂前檐后,風起颯颯有聲;甚至是黃承彥騎驢過的橋都可見到。雖是目不暇接,但是我仍然無法想像,這道上如何響過三顧茅廬急促的馬蹄聲,這竹林如何伴著青燈夜聽書聲,這橋旁如何響起黃老先生的吟唱。
或許,這是因為眼前的僅是風景;而歷史被時間一沖洗,變得模糊了,融不進這實在的景中去。那些談笑只能在腦海里回蕩,成為意念中的歷史,被人膜拜。
然而轉念一想,這是因為隆中——記載了著名的《隆中對》的地方——太小了。12平方公里的土地,卻僅僅是三國神話中一個時期的一個重要、卻微小的背影,容納不下三國幾十年壯闊的豪氣。正如一個有方向性的腳印無法說明全程。
三
曹孟德青梅煮酒論英雄,有些英雄像董卓、呂布,就在酒色中退場了;而另一些英雄,在酒香里興起,指點江山,紛爭逐鹿。曹操帶著多疑的笑容,挾天子令諸侯,最后卻是死在自己的疑心上。或許,他在臨終之時帶著的多疑的笑容里,多少會帶一點自嘲的成分。劉備則為了給義弟報仇,落得江山不守,己命難保。他們三個兄弟好歹恪守了結義的諾言,然而也未免遭人非議,為了私人之義不顧國家大義,誰看了都覺得不甘。孫權一生犯的大錯不多,可東吳最終仍是被毀了,從內到外地毀滅,父兄兩代打下的帝國就像是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鼎足三分已成夢?,F在,我呆站在這個縈繞著夢的余息的地方。抬頭是元朝的遺跡,身前是光緒帝的賜字,手邊是郭沫若題過的碑文。走過一面又一面鑲著碑刻的墻,不禁會生出一種時空上的恍惚感,被那厚厚重重的歷史壓得喘不過氣來。不知道武侯星殞之前,是否想過這身后的名譽。我伸手一摸,碑上全是厚厚的灰,潤潤地沾了一手,告訴我說,這里的積蘊很厚。當然這里也沉寂了很久,似乎誰也不曾記起諸葛亮驚人的政治軍事天才,和那羽扇搖出的三分天下。
諸葛亮自比管仲、樂毅,而水鏡先生把他比為“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姜子牙滿意地看著周朝開國、繁盛;張子房也在漢朝建立之后激流勇退,修仙辟谷,從容冷看“初漢三杰”中另外兩位被迫害。可是諸葛亮,卻遠遠沒有他們幸運。不只是“鞠躬盡瘁”,不只是“死而后已”。
起初諸葛亮還是很順利的,一路凱歌高唱到龐統身亡戛然而止。蜀地的漸漸衰亡,不僅是因為謀士虎將的一一辭世,更是在于這個集團不再有先前的牢固的凝聚力。諸葛亮愿以只手補天,卻已無力扶起后主。幾番出師嘔心瀝血,臨終前只能把軍政大事托付給有輔佐之心卻無輔佐之力的姜維。想武侯彌留之時夜觀天象,遙望將星,心里會是何等的孤寂和凄涼!
然后蜀國就亡了。所謂國家,國即是家;蜀國,已成了連他的君主都不會懷念的破敗之家。
記得劉備托孤時,曾對諸葛亮說:“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劉禪確實不才,然而諸葛亮一直是兢兢業業輔佐他。究其根本,不僅是擔心身后的罵名,而是他對于劉備的赤誠之心,天日可鑒。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他是這么說的。
“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巾”,后人是這么嘆的。
四
在武侯祠里轉的時候,我一邊拿出紙筆認真地抄墻上的碑文,一邊在想水鏡先生說“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的到底是什么。來的時候正是清晨,山里陰陰的清風從后堂直貫前堂,吹著我,這堂里惟一的一個人。往外走的時候,陽光已頗明亮,沿著樹木的縫隙艱難地向下滲漏。稀疏的游人大概只有幾十個,正在做毫無意義的“拍照留念”。這時不是很熱鬧的山林現在已很安詳。
那就繼續安詳吧!那“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的圣哲已去了,羽扇綸巾鶴髦都在定軍山畔化成了一抔塵土,那閃亮的智慧也已遙不可及。劉孫曹走了,周郎走了,武侯也走了。三國前后幾十年,相對于歷史只是一瞬,是一粒在日光下閃閃發光的沙礫。只消一陣風過,就同戰火硝煙一道,消失在不知名的時空中。然而那戰馬嘶鳴的余音卻給了我一個不容置疑的信念,那血管里流的,正是當年被赤壁火光燒紅的江水。
該走了。臨走時我再次回望,只能望見濃綠的樹,層層疊疊擋住了視線。那些凝結著嘆息的草木,被叫“歷史”的東西擋著,無形之中成為一種圖騰,很近也很遠。夾在古樹之間的小道,被陽光拉扯,不斷地延伸——向天上,向夢里,向某個遠去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