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未諳世事的出逃少年,正騎在師兄的肩上,注目臺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和他身邊那華美絕倫的虞姬。那廂咿咿呀呀地唱罷,少年流出兩行清淚,泣不成聲。
這是電影《霸王別姬》中的一幕。臺上斑駁陸離,瑰麗莫名,臺下迷途的少年卻一頭扎進這個華美虛無的世界,無法自拔?!罢f好唱一輩子的!少一年,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蝶衣呀,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 彼瓦@樣中了毒,永遠瘋魔下去。
李碧華原著的結尾與電影有所不同:十年浩劫之后,段小樓偷渡去了香港,程蝶衣做了京劇團的藝術指導。專演些折子戲,省了些孤注一擲的投入。折子戲嘛,斷章取義;斷的是離棄,是背叛,是自相殘殺;取的是情意,是榮華,是一世英雄。兩個老人故地重游,舊曲重唱?!熬跻鈿獗M,賤妾何聊生?!钡伦詈笠淮螌⒋蟀胼呑拥臏嫔M度脒@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美夢中?!按笸酰鞂殑n予妾身!”他一輩子的向往——像虞姬那樣美麗的死去。拼卻全身的力氣只求一死,他終究還是“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小樓用足以裂帛的嗓子大叫了一聲“蝶衣!”半晌,眉頭舒解開來,又輕喚一聲“小豆子……”那樣的親切如同穿越時空從那個紛繁的北平,那個喊嗓的陶然亭傳來。無數塵埃從這里紛飛,又在這里落定。
與這個瘋魔的入戲者不同的是《夜奔》中的林沖,他似乎是一個不愿入戲的戲中人?!拔已菡l就是誰,今天演林沖,明天不知道演誰。”一個企圖將自己從戲中拔出來的人,同樣是痛苦的。他畢竟不同于置身事外的看客們,花一點時間,看別人嬉笑怒罵,末了賠上自己的感動,結束一次“夢里不知身是客”的旅途。
戲臺上還有另一種無奈。“逢場作戲嘛,你別介意啊。”這是電影《胭脂扣》當中我印象最深的臺詞。如花和十二少四目相對,淺吟低唱,一曲《客途秋恨》便在眼波流轉間預定好了一生一世。那么究竟是誰“逢場作戲”呢?只需看到十二少離家出走如花癡心跟隨,如花酒中投毒十二少茍且偷生……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我原本很不能理解這句話,但如今看了這三部電影之后,似乎陡然明白了戲與人生的關系:其實,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成了一個人質;而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自己與這戲無關。同樣,一心想撣去那一身虱子的人,留下的只有一席浮華而空虛的外衣;一心想褪去那件外衣的人,只剩下一身孤傲的虱子,無處寄托。
王朔有個經典的書名《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假如人生是深沉安詳的大海,舞臺是熾熱絢爛的火焰,在海水與火焰之間,無論選擇哪一個,都必將處在水深火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