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涵義豐富的詩歌意象

詩歌是人的思想與情感的濃縮。自然界中的事物經由人的思考而成為詩歌意象，必然打上人類情感的烙印。意象的大量運用，是中國古典詩詞的重要特征，它使得文學作品的抒情方式既有明快直接的畫面感，卻又顯得迂回婉曲，幽邈深邃，建構了古典文字特有的魅惑。大凡日月星辰，風雪云氣，江河湖海，蟲鳥魚草，無不收在眼底，藏在心中。一旦有所感發，即灌注真情至性于大千萬象，或慷慨悲涼，或含蓄婉轉，或恢宏空曠，或如訴如慕，千姿百態，美不勝收。

柳為形聲字，柳與楊不同，一般而言，枝條下垂為柳，上楊為楊，可是人們一向二者并稱，于是“楊柳”并稱的詩句比比皆是。在唐詩宋詞諸多意象體系中，“柳”是一個使用極頻繁的意象，且涵意豐富?！傲钡呢S富涵意主要有下面幾種。

第一類涵義——喻指春

作為詩歌意象的“柳”，最為人們熟知的就是表現春天。“春來柳先知”，當春姍姍而來時，柳樹已展露碧翠的身姿，將那點點鵝黃抽成萬縷綠絲，婆娑婀娜，風情萬種，令人心曠神怡?！吧肌奔仁菆蟠旱氖拐撸彩穷B強生命力的象征，給人以青春和活力：

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 （杜甫《臘日》）

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白居易《雜曲歌辭·楊柳枝》）

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楊巨源《城東早春》）

在詩人的筆下，“柳”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在料峭的春寒中，在乍暖還寒的春光里，陌頭堤畔那一株株的翠柳，既給人間帶來良辰美景，也牽引出不盡的暢旺蓬勃，顯示了大自然的勃勃生機。

由表現春天，更進一層地表現春天里都市的繁華，也在古典詩詞中隨處可見。如陳真《菩薩蠻》中“赤欄橋盡香街直，籠街細柳嬌無力”，就是描述繁華都市花街柳巷之景：嫩柳繁茂，柔條披拂，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擺。柳可“籠街”，足見柳多；而這柳又“細”且“嬌”，顯示出婀娜多姿的神態，把柳的姿態“形容曲盡”。又如在柳永《望海潮》中，“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詞人著一“煙”字，描繪錢塘江畔濃密的柳樹隨風飄舞的景致，極顯杭州城的“繁華”。

第二類涵義——比擬美人

古典詩詞中，柳常用來比擬女子。其形象美在于那曼長披拂的枝條：一年一度，它長出了嫩綠的新葉，絲絲下垂，在春風的吹拂中，自有一種迷人的意態。如歐陽修《長相思》：“花似伊，柳如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就直接把柔順的柳比作離別時分低頭垂淚、嬌弱無力的女子；女子秀眉細長如柳葉，稱為“柳眉”，如王衍，《甘州曲》：“柳眉桃臉上勝春”，白居易《長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而女子身腰若柳條般柔軟，稱為“柳腰”，如韓愈詩“柳腰蓮臉本忘情”，杜甫“隔戶楊柳弱弱，恰似十五女兒腰”。在眾多比擬美女的詩詞中，賀知章的《詠柳》最為經典：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古典詩詞中常借用“柳”的形象美來形容、比擬美人苗條的身段，婀娜的腰肢。此詩卻別出心意，翻轉過來。“碧玉妝成一樹高”，一開始，柳就化身為美人而出現；“萬條垂下綠絲條”，這千條萬縷的垂絲，也隨之而變成了她的裙帶。上句的“高”字，襯托出美人娉娉裊裊的風姿；下句的“垂”字，暗示出纖腰在風中款擺。詩中沒有直寫“杉”和“腰肢”，然而這早春的垂柳以及柳樹化身的美人，卻給寫活了。詩人用“碧玉”來比擬“柳”，實際上有兩層意思：一是“碧玉”和柳的顏色有關，“碧”和下旬的綠，是互相生發，互為補充的；二是“碧玉”會在人們的頭腦中永遠留下年輕的印象，看到碧玉，人們就會聯想到“碧玉破瓜時”這首廣為流傳的《碧玉歌》，還會聯想到“碧玉小家女”之類的詩句。碧玉在古典詩詞中，幾乎成了年輕貌美的女子的泛稱。因此用“碧玉”比柳，人們就會想象這美人還未到豐容正盛的年齡，這“柳”也還是青翠稚柳，和下文的“細葉”、“二月春風”緊緊相聯系。

第三類涵義——思鄉

思鄉是古老的詩歌母題。因為只有思鄉之情，最容易在我們閱讀欣賞的過程中，不經意地撥動心弦，讓我們體驗到人類心靈相通的感覺。它不分種族，不限時空，發生于人類歷史的每個國度，每個時空，因而這種情感就成了所有民族詩歌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母題。

楊柳是家園的一個古老的象征。早在《詩經》時代，柳就出現了?！缎⊙拧げ赊薄肪兔鑼懸皇肋呹P的士兵在行軍路上，面對雨雪之侵，苦不堪言，涌現一股莫名的思鄉情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依依的楊柳雖然象征了美好的春天，但詩中的主角卻遠離家鄉服兵役，于是眼前紛飛的雨雪，引發了他對一份遙不可知的企盼的無限向往，也引發了我們對那個時代戰亂盛衰的感慨哀傷。

唐代最著名的浪漫詩人李白，在漫游東都洛陽的途中被一曲《折楊柳》的笛聲打動，疾筆寫下了《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一句“何人不起故園情”，引發了古今多少游子的鄉情!正如鳥倦歸巢，葉落歸根，浪跡天涯的游子，即使走遍萬水千山，也總是忘不了家鄉的山水，故園的親人。

第四類涵義——離別

柳與留諧音，絲與思諧意，民間自古就有折柳送別之俗，以柳絲來表達“留戀相思”。唐楊巨源的“水邊楊柳曲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宛然一幅“灞陵送別圖”。

楊柳的依依之態和惜別的依依之情，是景情交融的優美意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聚散已成為人生一種不變的定律，在百歲光陰里周而復始地循環。人只是將那些繁復的感觸灌注到隨風搖曳的柳絲里，從而使擺動的千條萬縷更引致離別的酸楚，于是，千古以來送別的曲子，就一首接著一首，載著送別者的心事，唱出莫可奈何的嘆息。由是，柳給我們的感悟不單純只是搖曳生姿的柔美，而是更有一種獨特的韻味。那千萬條依依低垂的裊 裊弱姿，便也象征送行和遠去者內心的千頭萬緒，在空中無盡飛舞，那仿佛是所有的盼望皆已 落空，而又有一股凄惻隱隱約約地侵襲心頭。

當人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王維陽關曲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訴說“勸君更盡一杯酒，四出陽關無故人”的心境時，那就是一個淚水和愁郁交織的時空。幽咽的聲音，不斷激蕩人們的心靈，而那種波動起伏的慎愴，更造就了“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離愁，也說盡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凄美。

據說折柳送別的習俗唐朝為盛，因而唐詩中這類的詩句比比皆是：劉禹錫《楊柳枝詞》：“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碧茝┲t《詠柳》：“晚來飛絮如霜鬢，恐為多情管別離?！蓖踔疁o《送別》：“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卑拙右住肚嚅T柳》：“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邵謁《苦別離》：“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譴折楊柳，此地無樹根?！濒~玄機《折楊柳》：“朝朝送別泣花鈿，折盡春風楊柳煙?！倍拍痢额}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楚岸柳無窮，別愁紛若絮?！笨傊粤鵀樵姼枰庀蟮乃蛣e詩，在離別的酒影淚光中，風云聚會，構成了文學長河中一段波瀾壯闊的流程，閃射著令人迷醉的波光。

第五類涵義——象征、隱喻心性

古往今來，以物來象征、隱喻心性的文人墨客燦若繁星，而以柳來象征、隱喻心性的詩人也不計其數。柳宗元素有“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的美談；宋代歐陽修曾在楊州平山堂建成時，掘土種柳，人稱“歐公柳”；明末清初的蒲松齡常在泉邊種柳，自號“柳泉居士”；清末名將左宗棠下令軍隊在河西走廊沿途種柳，有詩證之：“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重關?！?/p>

一個風格成熟的作家必會有自己的意象群落，供以搭建獨特的審美景象，展現其與眾不同的風采，如屈原之于“香草美人”，李白之于“皓月美酒”，最為人稱道的當屬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陶淵明愛柳，每居一處，門前必植數棵。陶詩屢屢詠道：“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蠟日》)，“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擬古》其一)，“桃李羅堂前，榆柳蔭后檐”(《歸園田居》其一)。后來干脆因“宅邊有五柳樹”，自號“五柳先生”。在陶淵明，柳樹更是他田園之思的一個情結。每次出仕遠行，他便撫柳相約：“與君別，不久當還。”然而人事磋跎難料，每次歸來，都見“蘭枯柳亦衰”，令陶淵明感到“遂令此言負”的無限悲哀(《擬古》其一)。在陶淵明的一生中，樸實的古柳，偉岸的青松，淡雅的秋菊，是醞釀他飄逸而醇厚詩風的酵母，是他淡泊、真淳而又孤傲品性的詩意象征；正因此，陶淵明光明峻潔的人格，平淡自然的情懷，就在“柳”的意境中得到最完美的體現。

“柳”作為詩歌意象的豐富涵義還有許多。詩歌創作過程是一個觀察、感受、醞釀、表達的過程，是對生活的再現過程。詩人對外界的事物心有所感，便將之寄托給一個所選定的具象，使之融入自己的某種感情色彩。詩歌主要靠意象來構成詩的意蘊，而正是這些意象的運用，使得詩歌具有了形象性和境界哇，也使詩情的表現含蓄有致。

（許麗娜，福建省農業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