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辭上將兩個語義特征互不相容的詞語搭配在一起,稱作“超常搭配”,如“春風又綠江南岸”,“愛著您的愛,幸福著您的幸福”等。這種搭配由于打破了語言的線性組合規律,不合邏輯、不合語法,造成了獨具效果的陌生化現象,從而在語言接受上具有多方面的審美意義。透視“超常搭配”的審美心理機制,對語言教學和思維訓練都有積極的作用。
一、呈現陌生態,集中審美注意
心理學告訴我們,越是新奇的東西越能引起人的注意,而只有引起注意的事物,才能引起關注。超常搭配以其搭配的不合語法、不合邏輯的特征使其以陌生的姿態即“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下呈現在心靈面前”(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續集》),具有較強的視覺沖擊力,容易在瞬間引起讀者的審美注意。同時,其形態的陌生化,形成了蘊含豐富的空白點和“召喚結構”,即會激起一種強烈的追求完整的心理沖動,主體知覺的興奮程度和愉悅程度也大大提高。如“因為愛著你的愛,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其在傳唱之初即被迅速接受,與其詞語搭配的陌生化不無關系:由于搭配的特異所具有的強烈視覺沖擊力引起較強的關注,隨后激其探求的心理沖動,從而迅速集中起讀者、聽者的審美注意,為歌曲的意義接受奠定了基礎。
南宋詞人吳文英有詞句:“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其中“愁魚”、“酸風”“花腥”都是超常搭配,魚本無情,怎會愁苦,風也無味,不會酸辣,常說花香,哪有腥味?這樣的反常搭配打破了現實客觀的時空和秩序,表達了詩人強烈的主觀情感色彩,給讀者帶來了詩意想象與無限情趣。接受美學認為,讀者的期待視野是由定向期待和創新期待共同構成,二者相反相成對立統一,為了求新求異,在閱讀中讀者自然渴望打破定向期待,產生一種“陌生”的審美心理。超常規搭配正是通過變形的語言造成一種陌生的復雜化形式,并因此產生出奇特的意象和迷朦的氣氛,使審美者在心理上與審美對象之間形成一種距離感,從而召喚審美者去探尋它的審美對象。
二、激活感性意義,引觸讀者的體驗
語言是一個多層面的結構,可分成能指(語音形式)和所指(意義內容),而意義層面又可分成理性意義和感性意義等許多類別。理性意義是意義的邏輯內容,反映人們對所指事物的本質特征的理性認識與邏輯抽象,感性意義則是詞義的感性內容,反映人們對所指的各種特點與表象的感覺與體驗。平常的語言運用中,主要是理性意義在深化、在運算,感性意義則在匆匆而過的語流中被忽略了。“超常搭配”則使詞語的感性意義異常豐富活躍,從而引起讀者的體驗與聯想。如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句連排九個名詞,不符合慣常語法和邏輯,其語言指向作者所描繪的藝術世界。我們在領悟作品時就不能拘泥于日常理解的植物、動物等名稱,就要拋卻其詞語的理性意義,從詞語所隱含的感性意義處體味其蘊含的深意。當這種超常搭配引觸我們對這些事物的聯想、想象和體驗時,一種孤寂凄涼的情調便投射在心理上。
另外,完形心理學認為人們對外在客體的知覺是對象刺激力與大腦生理力相互作用所產生的場效應。這種場效應是促成語義增值的重要條件。超常搭配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下的場效應也促進了語義增值的產生。余光中《地圖》:“只有它們才了解,他闖過哪些城,穿過哪些鎮,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只有它們的折縫里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其中由于“咽”的語義浸染,使原屬抽象名詞的“空寂”,轉化為某種可以吞食的物品,甚至給人以觸摸的或艱澀或光滑的感覺,同時“咽”本身也由基本義衍生出“經歷”、“飽受”的意義。
三、激活認知結構,探求心理蘊含
接受美學認為任何讀者都是帶著自己的認知圖式來閱讀的,超常搭配所造成的陌生化現象勢必喚起讀者積極的情感態度和體驗,從而激活讀者的認知圖式,去探求隱含于詞語背后的深層意義。索緒爾說:“語言符號連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世界。后者不是物質的聲音,純粹物理的東西,而是這聲音的心理痕跡,我們的感覺給我們證明的聲音表象……”也就是說我們看到或聽到某個詞語,在頭腦中呈現的除這個詞語所代表事物的概念之外,更重要的是關于這個詞在我們心理上留下的痕跡:這個詞所代表事物的感受和體驗等,即詞的心理蘊含性。如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中“花”“鳥”已超出單純的指稱,被作者傷感的、悲戚的心理所浸染,有著濃厚的情感意蘊。語言超常搭配是語言運用者跳躍的思維結果,它即具有真實的表意功能,又具有鮮明生動的表象與表現功能,具有豐富的心理蘊含性,它的構成為閱讀者留下了極大的藝術空間。閱讀者可以根據自我的審美能力與生活體驗,去探求豐富的心理蘊含,去填充、補足,“完成畫面,注入情感”,并獲得豐厚的審美情趣。如魯迅的《祝福》:“——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總是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屋里。”其中“剩”是個普通字眼,其基本意義是(物品等)余下,而文中的“我”與“剩”搭配,人似乎變成了無生命的存在,渲染出一種說不出的孤寂無聊之感。
四、增加感知難度和長度,促進深度體驗
超常搭配以其搭配形式的陌生化增加了感知的困難,延長了感知的時間長度,在克服困難持續感知的過程中,讀者對搭配的體驗日益加深。促進“深度體驗”使超常搭配最終達到其理想的審美效果。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說“悲劇美只有在一個完整的過程中體現出來,欣賞者只有經歷了這個過程才可以領略到悲劇的美,才能體會痛感轉化為快感的愉悅。”同樣,超常搭配的審美意味也只有在克服困難持續感知的過程中才能領略到。對此有一個經典的例子——魯迅的散文詩《秋夜》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作者別出心裁地將一句話拉長為三句話,其中懸念迭出,情趣倍增:先說有兩株樹而不知什么樹,然后說出一株是棗樹,最后道出另一株也是棗樹,使讀者在慢速度的視點游移中,心理體驗逐步加深,體會到深刻的情趣意蘊。又如“遠處一頁風帆,正慢慢吻過來,間常聽到鴿哨,輕輕明麗的天空中正抒情地滑過去。”(何立偉《一夕三逝》)風帆在水上的慢行,猶如情人溫柔的吻;鴿哨抒情地滑過,讓聽覺與觸覺換位,這樣的語言不僅增加了讀者感知的難度,延長了感知的時間,同時使人在反復體味中獲得審美享受。
相對于正常搭配,詞語的超常搭配是一種變化,它“疏離和異化普通語。它在這樣做的時候,卻使我們能夠更加充分和深入的占有經驗。”(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它是尋常詞語的藝術化表現,顯示了詞語組合的巨大張力,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審美信息,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接受者的想象,激活他們的審美聯想。
(邵小慧,中國石油大學附屬中學;楊士榮,山東東營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