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小學語文課本中,一些經典篇目無法全錄,常常節選,目的是讓學生能窺一斑而知全貌,但節選常常是見“樹木”不見“森林”,從而導致錯誤讀解。中學語文教學在對傳統選錄篇目《勸學》的閱讀、理解與教學上便能說明這個問題。《勸學》選高中語文教材第一冊,也是新語文教學大綱要求背誦的篇目,在教學中早已是重中之重了,長久以來,《勸學》都被解讀成一篇講學習目的、意義、態度和方法的文章,也就是說,師生普遍看到的是工具價值,而忽略了它的人文價值,離荀子要表達的原意與學習的終極目的越來越遠了。《勸學》的原意究竟是什么,大有廓清的必要。
《荀子·勸學》篇幅很長,中學課文只選了三段。它是《勸學》前面六個自然段中的第一、第三和第六段的前半部分。
在中學語文教學中,課本提示等于一把硬性的尺子,它對教師和學生的權威性和影響性是不言而明的,提示一錯,讀解跟著錯。語文實驗課本在誦讀提示中說道:“《勸學》是《荀子》的第一篇,較系統地論述了學習的目的、意義、態度和方法,是古代論述學習的重要文章。這里節選的三段,著重論述學習的重要意義和學習應持的態度。作者反復論證人的知識、才能、品德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通過學習和積累取得的。即使是圣人的思想,也可以在不斷的學習和積累中具備,所以任何人都應當守恒專一,腳踏實地,不斷學習。”在隨后文章側邊的提示中分別指出各段的要旨是在“說明學習的重要意義”,“學習的重要作用”,“學習的原則和態度;學習要靠長期逐步積累,持之以恒和專心致志,才能有所成就”;文章最后的提示說“全文緊扣‘學不可以已’”這一中心論點,分三個層次,從不同角度進行論證,深刻地闡明了學習的意義、原則和態度”。同步的教學指導認為課文所選是“全篇精華所在”,“全篇”自然是指《荀子·勸學》全篇了,其“內容點撥”則是從教育理念上來分析的,認為文章的“重要觀點”是“重視后天的教育,認為人的才質經過教育就會高于他的本性”,“人應當不停地學習”,“認為人變得聰明的一個重要標志是‘善假于物’”,“認為學習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一刻也不能停止,而用心專一是積累的必備條件”。試驗修訂本以“學不可以已”為全文的中心論點,分論點分別是“學習的意義:提高自己,改變自己”、“學習的作用:彌補不足”和“學習的方法和態度:積累、堅持、專心”。《教師教學用書》以為“文章論述了學習的意義、作用、方法和態度,勉勵人們努力學習”,引錄的一篇賞析也是從文章角度分析的,認為《勸學》“是一篇論述學習的重要意義,勸導人們以正確的目的、態度和方法去學習的散文”。
從以上可以看出,《勸學》被解讀成一篇講學習的意義、態度、方法與毅力的文章,也就是說,《勸學》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它的工具價值,其人文價值被無情地忽視了;中學語文教師的講解基本上圍繞這一論斷。但此一誤讀并非純屬偶然,它來自于一系列的引導:一是教材本身所選錄的章節,二是語文教材的提示和教師用書的重要影響。教材節選的部分是荀子“勸學”的引子,偏向于講學習方法、態度和毅力,在《勸學》中比較形象生動、文采比較優美,也就是說,節選部份是為了教學方便而不是為了真正認識荀子所選出來的;而教材提示和教師用書潛在的權威性不言自明,教師一般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去較真,這樣就導致荀子“勸學”的對象和目的被長久遮蔽了。
那么《荀子·勸學》篇要闡述的主要內容究竟是什么呢?這一點必須聯系荀子的整體哲學思想進行參證。先秦是一個喜歡從政治秩序和道德倫理上來思索人類普遍問題的一個時代,司馬遷以為荀子是在“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明確表明其所重在于道德建設。《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指明“其書大旨在勸學,而其學主于修禮”,張蔭麟指出“禮”“在荀卿看來,是一種社會的萬應藥”。李澤厚認為在荀子思想觀念中,最重要的便是“追溯‘禮’的起源及其服務于人群秩序的需要,從而認為人必須努力學習,自覺地用社會的規范法度來約束和改造自己,利用和支配自然”。《荀子》三十二篇,十之七八是在講禮,毫無疑問,“禮”是荀子論述的核心,荀子講“性惡”,但“性惡”是“禮”的緣由;也重“法”,“法”是維護和實行“禮”的必要手段,“禮”才是其“明分使群”的政治倫理思想的根本。既然“禮”是荀子思想的根本,作為全書第一篇也是其總綱的《勸學》又怎么可能只是一篇單獨講學習方法和態度的書呢?李澤厚以為,荀子的“禮論”、“性偽”、“勸學”和“天人相分”是一個嚴整的體系,只講工具不講道德已經喪失了“勸學”的終極目的。
重新閱讀《勸學》全文,我們會發現,這是一篇講學習方法、學習內容與學習目的的文章,學習是路徑,“禮”才是目的,也就是說,《勸學》的最終落腳點在“禮”的建設。
“學”的目的是什么?荀子說:“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數”是術之意,也就是途徑。荀子還說,“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內自定而外應物,乃為成就之人也”,“故學至乎禮而后止也”,最終達到“圣人”、“成人”的道德境界。“禮”要面對和處理的是人與人之間怎樣通過一定的社會規范和倫理制度來達到人類的普遍和諧,它不能只停留在認知層面的理性意識,而更應該是一種實踐的道德,通過現實生活中的言行舉止具體體現出來的道德情操,它是個人道德完善的現實性體現,是人類倫理秩序趨向美好的基礎。
那么這種實踐性道德怎么實現呢?荀子把人的本性看成是“惡”的,而“善”需要依靠后天的人為,也就是荀子之謂“偽”,故此荀子把后天的學習看得尤其重要。臻達“圣人”、“成人”的境界非朝夕之功,需要三方面的努力:第一,“君子善假于物也”,王先謙注說“皆以喻修身在假于學”。既然是修身之學,而非單純的認知之學,自應該貫串人的一生,不存在知識的陳舊問題,更不存在停止的問題。學是修身的必由路徑,“學不可以已”;“鍥而不舍”則是這條路上必需的毅力,是保證“學”之目的得以完成和實現效果的主觀條件。第二,學習的對象和內容是什么呢?儒家向喜用復古和追慕來建立其政治理想,非常講究學習內容的純粹,荀子最早提出“宗經”口號,學以儒家經典,即《詩》、《書》、《禮》、《易》、《樂》、《春秋》之類為主,事實上對象本身已經說明了學習的性質,就是對倫理道德的追求。第三,“學莫便乎近其人”。“其人”當指“圣人”、“成人”之類, “禮”不是抽象的名詞和概念,而是現實的人倫關系,為行“禮”者指明了道德的實踐場所。
那么是否選錄部分就一定是如諸多書本所講是關于“工具”的呢?語文課本的選錄,《勸學》每一段都有中心論點。第一段,“學不可以已”,人可以靠后天之學彌補先天不足,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還可以因此獲得遵守社會禮儀規范的道德約定,“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這就是后天的“偽”了,可以此矯正個體先天之“曲”,從而“中”社會群體之“規”;但“學”不是單純的知識學習,而是要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文”指儒家經典文獻;“參省”或被理解為承《論語》中曾子的話:“一日三省吾身”,或被理解為“參驗”,無論是哪一種,都屬于道德的內在觀照。“知”通“智”,分是非為“智”,辨善惡為“明”,最終還是落實到“行”上,在社會實踐中來完成道德建設。第二段,“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如前所言,“以喻修身”;“物”在此為喻,其真正要表述的意思不是指外在的工具性存在,而是對“先王之遺言”和儒家經典的繼承。第三段沒有選完,其中心論點應該是“君子結于一也”,這句話前承所引《詩經·曹風·尸鳩》的詩句:“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講執禮恭敬應當一視同仁,有差等則非其“儀”,“儀”就是禮,然后講“君子結于一也”,除了包含前面所言,也就是選文所表明的毅力方向,還有一點則是君子當言行一致,執禮如一。也就是說,所選三段,每段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落腳點,都和“禮”有著緊密不可分的關系,“荀子的精神可以成就知識,但他的目的并不在知識而在道德,因而處處直接落腳在倫理道德之上”,單就工具層面來談“學”無疑存在著很大的偏差。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只就節選而論全篇,恐怕難免犯此類南轅北轍的毛病,論局部還得從全篇著眼;另有一點,恐怕還有觀念的偏差,大綱中提“工具性與人文性相統一”,第一標準是“工具”,第二標準才是“人文”,重“工具”輕“人文”的標準自然也影響到選文的取舍和讀解,這類讀解在中學語文教學中不只一兩篇,需要我們認真地反思和清理。
(鐘繼剛,四川省西昌學院中文系;胡月潔,四川省西昌一中俊波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