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當代五名家的散文創作

一、巴金與《隨想錄》

巴金，1904年生，四川省成都市人。解放前，巴金除了小說創作以外，出版了十多本散文集，解放后至文革前，也出版了十多本散文集。1978年底開始寫《隨想錄》，到86年已經寫了5集，共150篇，42萬字。評論界對這部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這是一部“力透紙背，情透紙背，熱透紙背”的“講真話的大書”，“是一部代表當代文學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是老作家在漫長的文學道路上聳立起來的一塊新的巨大界碑”。(1986年9月15日《人民日報》)

巴金說：“我在‘隨想’中常常提到欠債，因為我把這5本《隨想錄》當作我這一生的收支總帳，翻看它們，我不會忘記我應當償還的大小債務。能夠主動還債，總比讓別人上法庭控告、逼著還債好。”“我們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話說得太多。寫作六十幾年，我應當向寬容的讀者請罪。我懷著感激的心向你們告別，同時獻上我這5本小書，我稱它們為‘真話的書’。我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假話，但是我希望在這里你們會看到我的真誠的心。這是最后的一次了。為著你們我愿意再到油鍋里受一次煎熬。是真是假，我等待你們的判斷。同這5本小書一起，我把我的愛和祝福獻給你們。”(《無題集·后記》)

在閱讀《隨想錄》的過程中，讀者通過質樸流暢的文字，可以觸摸到一顆赤誠火熱的心，感受到一種強大的回旋流淌著的感情力量。這其實也正是巴金散文的魅力所在。這正如作家多次說過的那樣：“我的寫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絕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爾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來，高高地舉在頭上。”(《探索集·后記》)

巴金先生說過，“文學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技巧”。這一思想從理論上講是正確的，但在創作實踐中則應給予辯證認識，須知無技巧的境界是從對技巧的反復錘煉、慘淡經營中產生出來的，而決不會憑空從天上掉下來。清劉熙載在《藝概》中提出了“鍛煉而歸于自然”的思想。在《詩概》中說：“學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飾’足矣。余曰：此得手處，非下手處也。”在《書概》中說：“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莊子·山木篇》曰：‘既雕既琢，復歸于璞。’善夫！” 劉熙載的這一思想，對于辯證理解巴金先生的上述思想，是有幫助的。

二、丁玲與《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

丁玲（1904～1986），湖南省臨澧縣人，中國著名作家。198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丁玲散文集》，收錄了作家自30年代到80年代的50年間所寫下的散文精品。丁玲的散文語言質樸剛健，充分表露著作家堅強的意志和寬廣的襟懷。丁玲曾經說過，中國的優秀散文之所以能流傳后世，“不只是因為文字美，主要是有思想、有感情、有心胸、有氣魄”；“一篇好的散文也能就歷史中的一頁、一束感情，留下一片艷紅、幾縷馨香。不管是散文還是小說，只要寫出人物來了，寫出時代來了，寫得動人，寫得能啟發人、能感動人、能教育人，就是好作品，就會受到讀者的歡迎”(《漫談散文》)。這些話，其實也正道出了丁玲自己的散文作品的特點。

在丁玲的散文近作中，筆者尤要向讀者推薦《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一篇。這篇散文以真實生動的描繪，使我們能夠真正深刻地認識瞿秋白同志。秋白的碧血丹心，秋白的曠世之才，秋白和魯迅的友誼，秋白的《多余的話》和從容赴死，都給讀者以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這篇散文還使筆者想到：什么是一個作家一生永不衰竭的創作動力？筆者認為：奔涌在作家心底的濃郁的青春之戀，是一個作家創作的原動力。所謂青春之戀指的是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一種對于生命、青春、愛情和理想的執著追求和熱烈擁抱，一種對于世事人生、一草一木的深情眷戀和敏銳體察。沒有這種超乎常人的強烈的生命意識或這種生命意識受到了阻遏，那么，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也就中斷了。

三、楊絳的《干校六記》和《將飲茶》

楊絳，1911年生，江蘇無錫人，1932年畢業于東吳大學政治學系，后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研究院，1935年與著名學者錢鐘書結為伉儷，同赴英、法，研究西方文學。1938年返國后，先后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系、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研究員。主要作品有劇本《稱心如意》《弄假成真》《風絮》，學術論文集《春泥集》《關于小說》，短篇小說集《倒影集》，長篇小說《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記》《將飲茶》，翻譯作品有《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小癩子》《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等。

楊絳在新時期問世的兩本散文集《干校六記》和《將飲茶》，堪稱膾炙人口，足以行遠傳世。《干校六記》以瀟灑超脫的情感以及含蓄簡練的筆調記錄了那個艱難歲月，文字樸素雋永，像一束高潔的蘭花，具有獨特的芬芳。《將飲茶》中《回憶我的父親》和《回憶我的姑母》二文，格外深切感人。作家記敘的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濃郁的人世滄桑融注在對于親人的深情抒寫之中，使人有不勝今昔之感。

楊絳散文的語言文白如水，具有一種爐火純青的本色之美。這正是一種高級的境界。劉熙載在《藝概》中也有這方面的論述，他認為好的語言應是“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詞曲概》)，這也就是中國古典美學家常說的“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劉熙載也從反面提出了他的批評：“乍見道理之人，言多理障；乍見故典之人，言多事障。故艱深正是淺陋，繁博正是寒儉。文家方以此自足而夸世，何耶？”(《文概》)這些批評，一針見血，十分深刻。矜奇、持奧，以艱深文其淺陋，以繁博飾其寒儉，而以此自足，以此夸世，這種現象，無論在藝術作品中或是在理論著作中，人們不時可以見到，因此，讀一讀楊絳的散文，僅僅從文字的意義上我們也可以找到一個正確的楷模。那種彌漫在字里行間的超塵絕倫的學者風范和書卷之氣，那種平白如話而又準確精到的文字功力，足以讓人感到寫作上的小聰明是何等的浮躁和淺薄。

四、《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黃永玉，1924年生，湖南鳳凰縣人，現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為我國著名畫家。除繪畫以外，黃永玉還創作了不少詩歌和散文作品，詩集有《曾經有過那種時候》，畫配詩的集子有《罐齋雜記》、《芥末居雜記》、《力求嚴肅認真思考的札記》、《吳世茫論壇》、《永玉三記》、《大話水滸》，散文的代表集子有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太陽下的風景》，三聯書店的《這些憂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等等。黃永玉目前正在寫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欲借寫自己的一生，把所經歷時代的各個側面勾畫出來。目前已經完成的部分，雖然剛寫到四歲，卻已有二十萬字。有人問他，要寫多長？黃永玉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也許因為黃永玉是一位畫家的緣故，他并不太在意文學創作中的條條框框，而只是一任自然地抒寫人生。他那些記敘友人的篇章，常常用極簡練的筆墨，抓住典型細節，把人物寫得栩栩如生，充滿人世間的生活情趣。梅溪女士為《太陽下的風景》做過一篇精彩的序言：

永玉為文，朋友擔心影響他畫畫。我想起他講的一個故事：

甲乙二信徒酷愛吸煙。

甲問神父：“我祈禱的時候吸煙行不行呢？”神父說：“那怎么行？”

乙問神父：“我走路時想到上帝，吃飯時想到上帝，吸煙時想到上帝，可不可以呢？”神父說：“當然可以！”

永玉和乙信徒一樣，抽著煙斗向我們走過來了。

的確，讀永玉先生的詩文，我們想起了先生的畫；讀永玉先生的畫，我們想起了先生的詩文；一樣的美麗深情，一樣的甜蜜憂傷，一樣的幽默灑脫，一樣的憎愛分明。可以說，黃永玉的藝術，無論是畫，是詩，是文，均已水乳交融地達到了極其高妙的境界。黃永玉先生的散文說明：不同門類的藝術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對于藝術的學習，主要體現在對于藝術精神的學習上；形式永遠是次要的，尤其是對于散文來說。

五、王蒙與《紅樓啟示錄》

王蒙，1934年生于北京，當代著名作家。王蒙雖以小說享譽文壇，但他那些散文類的文字倒似乎更能體現作家的個性特點。王蒙給人的突出印象是睿智，一種深刻的睿智，而在小說領域，作家的睿智由于體裁的限制，不得不常常隱蔽在人物和情節的后面；但在散文中，作家的全部思想、靈性、才氣和激情，統統向讀者無遮攔地徹底開放了，領略著那種閃耀著深刻智慧之光的思想，每每使人有醍醐灌頂般的痛快！在這個意義上，筆者寧愿相信，在今后的文學活動中，散文創作將是王蒙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位置。

要警惕一個問題：那種獨特的、以長句子為主、酣暢淋漓、高密度、高強度的王氏語言，不是可以隨便摹仿的——盡管它是那樣強烈地吸引著你！

三聯書店的《紅樓啟示錄》，集中體現著作家的散文藝術，本書可分兩個層面來讀。在第一個層面上，我們看到作家從文本的角度，對《紅樓夢》作出了獨特的社會歷史、文學美學的條分縷析。由于王蒙本人就是一位創作實績豐厚的作家，深知小說創作的個中三昧，故能夠體貼入微地把握到曹雪芹和高鶚的創作心態，入木三分地揭示出古今創作的共同規律，既洞幽燭微地揚《紅樓夢》之精華，又大膽地提出《紅樓夢》之疏漏和局限，許多觀點既新穎又深刻，不僅對《紅樓夢》的閱讀和研究，而且對當代小說的創作和批評，均具有廣泛的借鑒和指導意義。如“寫實與夢幻”，“小說的隨意性與規定性”，“結構與疏漏”，“來自本體的藝術啟悟”，“時間是多重的嗎”，“《紅樓夢》與密碼”等節。談到“風格”這一問題時，王蒙認為，“單純從風格的角度，藝術形式的角度看《紅樓夢》遠遠不是最杰出的作品”，“然而《紅樓夢》的文學價值，恰恰不在于它是提純了的唯一的為文學的文學，而在于它包含了多得不得了的生活內容。這種生活內容之豐富性與重要性，甚至使作者的個人風格也為之遜色了。這才是大家！這才是巨著！”因為“創造主體的能力不表現為自身而表現為他的創造物，‘上帝’的偉大表現為世界的偉大而不在于他自身的頻頻顯靈，曹雪芹的偉大在于他提供了一個活的世界而不在于他在這個世界中不斷地評頭品足，感嘆抒發”，而“我們的許多作家包括外國作家也包括筆者本人，太熱衷于自己的風格自己的存在了，每道菜上都加上自己獨家炮制的‘沙司’——鹵汁，在顧客用膳的時候他們喋喋不休地解說和示范，甚至先自己咀嚼一遍再請顧客品用。可惜了！”等等，均鞭辟入里，發人深省。凡此種種，在書中比比皆是，實在是一個當代小說大家的悟道之言。

本書的第二個層面，也可以說是作者無意為之而由讀者引申創造的一個層面。在這個層面上，才真正迸射出了奇妙的思想魅力。原來，《紅樓啟示錄》，不僅僅是對藝術的啟示，更重要的是對時代人生、社會歷史的啟示！由于“《紅樓夢》相當全面、真實、豐富、準確、而又包羅萬象地、規模宏大地反映了生活、反映了人”，因此，王蒙對《紅樓夢》所做出的富于新意的解釋，實際上也就等于回答了人們對于世界、對于生活、對于人自身的諸多問題，如通過賈寶玉和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塊石頭的對應關系以及賈寶玉和甄寶玉的論述，相當深刻地提出了人與物、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種種富于哲理的思考，有助于人們從一個新的角度去看一看世界和自身的存在。而換一個角度看“紅樓”，認識“紅樓”和理解“紅樓”，恰恰是本書強大的啟示力量所在。另外，由于《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大觀園里的各色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封建社會不同人物的典型化身，因此，對《紅樓夢》所作出的思想評論，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做是對中國封建社會所做出的思想評論，這種評論如果是獨到深刻的，那么，何時生活中還存在著遠未肅清的封建余毒，這種評論就同時兼有著巨大的社會批判意義。我們通過“大觀園的建設”、“元妃不贊成奢華糜費”、“大觀園的‘窩里斗’”、“《紅樓夢》的兩個命題”等節，在王蒙一貫的輕松愉快幽默調侃的筆調下面，不難看出作家對中國封建社會的清醒認識和對歷史進程的深刻把握。

“紅樓”廣闊任馳騁。本書筆筆不離《紅樓夢》，卻又時時越出《紅樓夢》，重在啟示，貴在啟示，因此，這不是一本為學問而學問的書，而是一本為人生而學問的書。

（來華強，河南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