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流淚:不怕“火燒”卻憐十元店“浩劫”
1998年4月1日,是改變時任《深圳晚報》編輯記者涂俏的人生軌跡的一天。江西老家的一個叔叔來深圳打工,涂俏陪著叔叔在人才市場轉悠了一整天,什么工作也沒找到,倒是把他住的地方給找到了——每晚住宿費只有十元的旅店。聽說房間里還有彩電、冰箱、熱水器和簡單家具,涂俏感到非常新奇。當推開“十元店”大門的剎那間,她禁不住后退一步。一股刺鼻的惡臭撲面而來。一套四室一廳約120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住了48個人,男女老少看上去成摞成摞地壓著,吃喝拉撒全在一個屋里。憑著記者職業敏感,涂俏擬采寫一條“深圳驚現十元店”類似的消息。
“其實,十元店蠻好的。大家在一起打牌,一起看電視,彼此交流在深圳的心得體會,很快樂。”叔叔的感受出乎涂俏的預料。涂俏第一次產生了“隱性采訪”的沖動:隱去記者身份,喬裝打扮成“旅客”人住“十元店”,探究“十元店”是如何起源的?是些什么人在住十元店?這幫隱匿在人們視線之外的邊緣群體是怎樣生存的?
涂俏畢業后先在《江西新生報》當編輯,而后到《深圳晚報》任“現代家庭”版編輯,整天編一些夫妻吵架勸和的文章,長久坐在有冷暖空調編輯部的舒適工作將她“養嬌”了,她渴望到艱苦一線采訪,成為一個名記者。涂俏“臥底”十元店的采訪申請得到領導批準,令其非常高興。第二天,涂俏便找來幾件破爛衣服,拎著一個破爛行李包,蓬頭垢面地住進了一家十元店,和5個人擠在8平方米的房間里。
“我是一個離了婚的女子,被丈夫拋棄,剛來到深圳找口飯吃,請大哥大姐多多關照!”住進十元店后,涂俏眼淚汪汪以一個“農村棄婦”的身份很快和舍友打成一片。為了全面了解“十元店”的內幕,她請舍友們吃大排檔,多方位旁敲側擊套取“情報”。
令涂俏開心的是,在十元店里她認識了一個很帥的小伙子。他在十元店一住就是14年,是十元店中唯一擁有自行車的“富翁”,大家都羨慕地稱呼他為“勞斯萊斯”。通過與“勞斯萊斯”的親密接觸,讓涂俏感到非常驚愕:住十元店的人并非想像中的全部是民工,還有許多南下深圳打拼的大學生。他們最初懷揣夢想來到這個陌生的都市,才發現并非遍地黃金等著去撿,殘酷的競爭讓他們幾乎沒有安身立命之處。把父母的錢用完后還要生活、生存下去,“十元店”便應運而生,為這些天涯淪落人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它不經過工商注冊、不納稅,大都設在人才市場附近的一個隱秘的地方。“勞斯萊斯”告訴涂俏,現在深圳許多白領、金領的成功人士都是從“十元店”起家的。
遭受了數天蚊叮蟲咬和令人惡心的汗臭熏鼻后,涂俏一揮而就寫成長篇紀實特稿《女記者夜宿十元店》,在《深圳晚報》頭版連載4天,首次披露了“深圳最底層的人”的生存狀態。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公安、工商等部門出動100多人聯合“圍剿”,對300多家“十元店”進行大規模“掃蕩”。
這枚重磅炸彈產生的沖擊波令涂俏始料未及。被查封的十元店老板深夜給涂俏打進恐嚇電話:“小心砍掉你的一只胳膊一條腿。”更有甚者,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圍住報社門口,狂叫著要“火燒涂俏”。著名作家梁曉聲給涂俏打來電話:“雖然我欣賞你隱性采訪的職業精神,但卻一點兒也不愿慫恿你再接再厲。你父母可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對他們很重要!你絕不可拿自己的人身安危當兒戲。”
一個多月時間,涂俏神經高度緊張,躲在家里“避難”不敢出門。聽到敲門聲和電話鈴響便心驚肉跳。這些她都能承受。最讓她感到負疚的是,“十元店”被掃蕩后,數以千計的常住“旅客們”被迫流落到公園或大街上露宿。本來想通過“臥底”十元店讓世人對深圳最低層的人的生存狀態引起關注,結果卻幫了倒忙:讓那些苦苦掙扎的“旅客”們無家可歸。“我對不起你們!”涂俏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哭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第二次流淚:在《世紀之痛》的路上見證“生死之吻”
涂俏的第二次眼淚,灑在一個艾滋病人的身上。她至今忘不了2000年4月28日與艾滋病患者“小路”第一次親密接觸:在深圳HIP抗體確認實驗主任馮鐵建的引見下,她將手下意識地伸向了“小路”,大腦一片空白。握手后她飛快地跑到二樓洗手間,糟糕的是水龍頭沒有一滴水,她感到手上有數百個艾滋病細菌在蠕動……
此前,涂俏采訪艾滋病患者的念頭醞釀了很久,因為全國有60多萬艾滋病患者,卻沒有一個記者采訪過一個人患上艾滋病后生活會發生哪些變化?他在生理和心理上究竟會面臨什么樣的折磨?他對親情、對人生和對社會的看法會不會改變?他需要什么樣的幫助?三年來的苦苦尋覓,一個偶然的機會終于認識盧鼎盛,涂俏興奮得跳了起來!
盧鼎盛出生,于1965年,是廣東潮陽市人,一米七三的個頭挺帥氣。24歲跟親戚一起到泰國打工,因為他常自以為是一個過客、一個路人,喜歡別人叫他“小路”。1997年5月6日他被測出感染上HIV病毒。那時他的弟弟因感染艾滋病剛剛下葬,雙重打擊讓他三次自殺未遂。小路最初之所以第一個站出來公開接受媒體采訪的動機很簡單,是因為窮途末路的他希望社會的捐助。
從2000年5月1日起,涂俏開始了對小路的正式采訪。她將《深圳晚報》攝影記者陳遠忠邀為搭檔,用攝像機拍下小路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涂俏經過一個多月的采訪,先在《深圳晚報》上發了一篇7000多字的報道投石問路,令她失望的是,百萬市民為小路捐款僅250元錢。但她發現小路手捧著微薄的捐助款雙眼潮濕,這個細節給了涂俏巨大的鼓舞,決定無限期地與小路同吃同住,陪他漸行漸遠。
第一次吃飯時,涂俏便遇到尷尬:小路邊吃邊講自己的故事,講到興頭上,唾沫四濺,噴到涂俏的盤子里,有時唾沫還噴到她臉上。涂俏騰地站起來,趕忙跑出去洗臉。返回餐桌后,小路一臉的尷尬。
第一次與小路同住時,涂俏渾身發抖,徹夜無眠。那間屋子是個大通鋪,小路睡在中間,涂俏和陳遠忠分別睡在他兩側。蚊子滿屋飛舞直撞臉。涂俏害怕哪一只叮過小路的蚊子飛過來襲擊她,她蒙著頭,那種恐懼折磨得她不寒而栗。
涂俏一邊自費采訪,一邊將自已有限的積蓄資助小路看病。但這點錢對于昂貴的治療費來說是杯水車薪。有一天,上吐下瀉、咳嗽不止的小路突然對涂俏說他快不行了,他想到泰國首都曼谷去看看,那里曾是他感染艾滋病和留下創業夢想的地方。為了滿足小路的愿望,涂俏決定陪同小路到泰國做最后的“生命回訪”。
曼谷有一個叫“天堂之家”的艾滋病村,是一個生命的禁區。數百名生命垂危的艾滋病患者在這里接受著“臨終關懷”。幾個裝死人的棺材擺在那兒還來不及火化,沒死去的人瘦骨嶙峋,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酌腐爛、呻吟,涂俏感到進入了一個大墳墓一樣,那種感受與恐懼像一場噩夢。
2000年10月19日,涂俏特地為小路買了兩條象征吉祥的金魚。豈料,金魚變成了為小路送行。
這一天,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小路聽信一個江湖游醫用煙熏的治療方案,濃煙熏得小路狂躁發癲,不斷從床上滾下來又被抬上床。在他失去意識前,他把嘴唇噘起來,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小路的意思:他想吻女友美戀。這時奇跡出現了:美戀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吻他——那是最后一個生死之吻。當晚7時30分,小路在涂俏眼皮底下永遠地閉上了雙眼。涂俏的淚水奪眶而出,覺得整個人被抽空了。
在跟蹤采訪小路的180天里,涂俏臉上長滿了痘痘,所有的熟人如見瘟神般對她退避三舍。只有小路對他的稱呼由“記者”變為“妹妹”,最后叫她“戰友”。小路對她的一席話不時在耳邊回響:“我愿做一條枕木,讓未來防治艾滋病的列車從我身上碾過,鐵軌便是你們媒體。”
涂俏含淚一揮而就,出版了第一部記錄艾滋病生命全過程的紀實書《世紀之痛》。她和陳遠忠將拍攝小路的35盒錄像帶無償地贈送給全國眾多電視臺,完成小路“枕木”的遺愿。
●第三次流淚:臥底“二奶”村,淚葬《苦婚》
送走小路后,涂俏開始了她的又一次“隱性采訪”之旅:臥底“二奶”村,去探索另一個鮮為人知的“部落”。2001年春節前夕,在位于羅湖文錦渡口岸附近的花園,涂俏化裝成一個被人拋棄的“二奶”,悄然扎進140多棟的“二奶村”里。
“二奶”村戒備森嚴,除了村口有專業“迷彩服”站崗放哨外,村里“二奶”們對每一個陌生人都高度警惕。因為涂俏整天游手好閑,長時間沒人包養,村里人懷疑她是私家偵探或“大奶”派來的間諜。涂俏很欣賞自己的表演天賦:她化名“阿敏”,穿著低胸、超短裙等暴露的衣服,在村里晃晃悠悠,尋找或等待著男人來“包”她。有時她凄凄慘慘,表現出急于“嫁”人的強烈愿望。很快,她的逼真表演贏得了“二奶”們的信任。很多“二奶”牽線搭橋給涂俏介紹對象。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姐今晚請你吃夜宵。”每天華燈初上,只要在路上碰見失魂落魄的“二奶”,涂俏便上前打招呼,在川菜館或小食店里,受傷的二奶便會向她傾訴自己的遭遇。
涂俏在與“二奶”們的接觸中,一對同做“二奶”的“金銀花”姐妹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姐姐阿金31歲那年與前夫婚姻破裂,留下一個孩子在貴州老家,她在深圳打工時被一個大她十多歲的香港男人包養。阿金是“二奶”村最年長的二奶,她曾幻想這個男人給她帶來幸福,,甚至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然而,這個男人最后還是無情地拋棄了她,留下一個無人撫養的女兒,人老珠黃的阿金哭天不應叫地不靈。比她小兩歲的妹妹阿銀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個會彈鋼琴、文化層次在“二奶”村最高的女孩在30歲時也被包養的男人一腳踹了,連住宿都成了問題,流落街頭的阿銀和涂俏“同病相憐”。
做“二奶”60天的臥底生活,涂俏接觸了“最幸福的二奶”佳佳、“最扭曲的二奶”阿艷、“最活該的二奶”阿芳、“職業二奶”阿婷等形形色色數十人。這段經歷讓涂俏大開眼界:原來人們以為“二奶”只是大款和官員們的“消費品”,實際上深圳“二奶村”的男主角幾乎全部是清一色的普通勞動者,90%為香港貨柜車司機。這些男人年齡大都在40至60歲之間,正處在一個夫妻感情的淡漠期。他們的妻子也大多是香港普通女人,平時只在乎丈夫往家里交多少錢,對他們的生活關心得并不多,而這些香港貨柜車司機每周到深圳兩三次,如果在外面住店、吃飯、桑拿,一個月要花費幾千元,而用這些錢在深圳足以包養一個關心、伺候自己的“二奶”,這就是“二奶市場”上的需求方。
“明知做二奶大都沒有好結局,為什么那么多的女孩趨之若鶩?”涂俏感到困惑。一名叫阿瑩的“二奶”的回答解開了這個謎:“不做二奶我還能做什么呢?”阿瑩說,像她這種只有初中畢業文憑的打工妹,在深圳任何一個地方很難找到800元以上的工作,去工廠給工頭欺負、給工人欺負。逃出工廠后,又不可能再回到農村了。隨便找一個香港司機“嫁”出去,每月有三五千元的“包身費”。如果哪一天被包養的男人拋棄了,她們便第二次、第三次地去“嫁”其他男人。
一種莫大的悲哀從涂俏心中涌起。臥底“二奶村”60天后,涂俏出版了中國第一本全景式掃描二奶生存狀態的紀實書《苦婚》,用一個個活生生的真實案例告訴世人:有這樣一群女子孤獨地生活在深圳河畔,唯一的生存資本便是青春容顏,寂寞獨守寒窗,夜深人靜時,她們不知道自己魂歸何處。在撰寫書稿的過程中,涂俏常常不知不覺地淚濕稿紙。
●第四次流淚:情殺案發生在“新聞女俠”的床上
涂俏在“隱性采訪”的磨煉中膽子越來越大。她扮成“婚托”幫助5位受騙女性去抓獲愛情騙子;她跑到戒毒所當“戒毒教導員”,整天跟“粉妹”混在一起,了解她們的生活狀態;她走進精神病院做護士,與瘋子共舞;她拉保險、做DJ、反串啤酒小姐、扮成富婆炒黑市恒指,將深圳詭秘的犄角旮旯都翻了個遍。由于她的勇敢冒險和行俠仗義名聲鵲起,被市民和同行奉為“新聞女俠”的稱號。
就在涂俏熱心關注、幫助“邊緣群體”的時候,一不留神將自己搭了進去,在她自己的床上陡然發生了一起情殺案。
一天,涂俏的公寓來了一男一女兩位不速之客。女人叫米丫,38歲,離婚后嫁給了一位機關干部。隨行的男人是她聘請的一位28歲的年輕律師。米丫一見面便聲淚俱下地控訴了她的14歲女兒玲玲三年來遭受繼父強奸的遭遇。末了,米丫懇求涂俏主持正義。
“真是一個禽獸繼父!”涂俏義憤填膺!她開始了對這宗駭人聽聞的“強奸案”跟蹤報道。第一篇以受害少女玲玲的名義控訴了禽獸繼父對她的摧殘。第二篇以米丫的名義發表,題目是《女兒,媽媽對不起你》,表達了一個無助的母親對未能保護好女兒的負疚。
然而,在涂俏對這宗“強奸案”進行深入采訪后,卻發現這是一宗“懸案”:因為除了母女二人的一面之詞外她們什么證據也拿不出來,包括“禽獸繼父”留下的精斑和DNA鑒定都沒有。最多只能算“猥褻”,而“猥褻”與“強奸”是兩碼事,這個案子就此擱淺。就在這時,事情的發展出乎預料地“拐彎”。
由于米丫常帶著年輕律師找上門傾訴,涂俏把他倆當成朋友。慢慢地,涂俏發現在追查“繼父強奸案”過程中,米丫和律師奇異地“相戀”了,他們在涂俏眼皮底下眉來眼去,甚至做出親昵的舉動。涂俏曾試圖說服米丫結束這種畸形的關系,但米丫像著了魔似的繼續做出非常舉動:米丫每天晚上十二點以前,她都要看看那個律師是怎樣生活的。律師的家是底樓,還有一個大陽臺,距離他家50米的地方有個荔枝園。米丫借著夜幕的掩護飛快地爬到荔枝樹上,用望遠鏡去監視律師和他的太太,像老鷹監視它的獵物一樣。這種監視帶來了可怕的后果。
涂俏跟隨艾滋病患者小路到泰國“生命回訪”回國后,有人不讓涂俏回家。涂俏很奇怪:“我自己的家,為什么不能回去住?”知情者告訴她:在涂俏的床上發生了一起情殺案!猶如晴天霹靂,涂俏頓感天旋地轉。
事情的真相令涂俏發抖:米丫趁涂俏出國,帶著律師小情人在她的公寓床上鬼混。因對律師“感情欺騙”由愛生恨,米丫將情郎勒死,然后將尸體拖到衛生間肢解。在案發后7個月的時間里,涂俏不敢一個人進衛生間,她整夜不能睡眠,靠安定片來維持。血案的陡然發生給涂俏帶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一夜之間,各種版本的“緋聞”充斥街頭,人們懷疑涂俏與米丫和律師有糾纏不清的“三角戀”關系。報社不聽她的任何解釋,堅決地將她開除。從天而降的災禍讓涂俏精神恍惚,她不得不尋找心理醫生幫助解脫噩夢。
令涂俏感到一絲安慰的是,漩渦之中親情的支撐沒讓她徹底崩潰。父母和弟弟每天打來幾個長途電話給她精神慰藉。涂俏的父親涂吉安曾是江西《星火》文學刊物的總編輯,他自始至終都對女兒從事的事業給予理解與鼓勵。
在經歷“情殺風波”過程中,涂俏挺著沒有哭,但看到玲玲的時候她忍不住流下了淚水。玲玲因母親殺死律師被捕而成為無人依靠的孤兒,涂俏收留了這個可憐的女孩,認她為干女兒,供她讀書與上學。
如今,涂俏成了全國大紅大紫的名人,她被評為9名“中國最精彩的女性”之一,被香港《文匯報》聘為駐深圳辦事處副主任、珠三角中心助理總編。其《世紀之疳,》、《苦婚》、《生存體驗》和《你無法阻止》等4部著作正在全國熱銷,一時洛陽紙貴。然而,36歲的涂俏的感情世界至今還是一片“空白”。涂俏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中國男人娶老婆大都不喜歡女強人,盡管我心中十分渴望白馬王子的出現,但一切隨緣,因為愛情是人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