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對和諧的探索與追求
《決策》:中國正在努力構建和諧社會,以此矯正發展中出現的一些失衡現象。在發展中謀求和諧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我們如何從傳統文化的角度對此進行觀察分析?換言之,中國傳統社會在構建和諧社會上的探索有什么值得借鑒的地方嗎?
朱恩平:中國古代非常重視和諧社會的構建問題,90%以上的人研究和諧,只有10%的人研究科學,現在恰恰相反。
保險制度最早是孟子提出的,他說有恒產者有恒心,恒產就是一種保險,恒心就是不會有動亂,不會有盜賊。在西漢時期,就做過為民置產的實驗。漢武帝后,儒家思想占據主流,要求建立一種理想社會,就是小康和大同,經濟上在“國有制”和私有制之間進行選擇。對于王莽,現在我們說他篡國,但當時有48萬儒生擁護他,上書要王莽代替漢朝,實施最理想的政治經濟措施。因而,王莽改革第一條就是廢除奴隸制度;第二條就是全國的土地收歸國有,按人口分配;經濟上官方壟斷,對小手工業者國家扶植;政治上反貪官,不斷地發行新貨幣,在兌換新貨幣的時候要求官員說明財產來源,結果富人都破產了。王莽的改革反映了儒家的理想,想一步實現小康大同。
中國歷史上最和諧的狀態出現在宋朝后期,正如羅素所說,不用宗教而有道德,不用法律而有秩序。宋元明清的民間社會是無為而治,經濟上徹底地自由放任,一定程度上實現老子“我無為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的社會理想。
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社會狀態為三個層次,即亂世、小康、大同。儒家認為依靠制度的革新實現理想社會是不可能的,因為制度的變化都是形而下的,假如人心不善,制度越先進人禍越多;假如人心變善了,不用制度也能達到理想。儒家政治的高度藝術化是建立在人性善的基礎上,如果人從善如流,就不需要法治;從惡如奔就要嚴刑峻法。宋朝就是這樣。
儒家認為中國人是講人情味的,任何官方權力的參與都靠不住,要求政府從民間社會徹底撤退。范仲淹和朱熹創義莊盛行全國,大概有幾萬個,老弱病殘孤寡都有所養。教育上有教無類,宋朝通過科舉入仕的80%是窮人,目的就是社會均等化。從民間社會來說,宋朝發育得最好,也是城市化水平最高的時期,城市人口占12%,四大發明有三項在這個時期。
中國科學發展的“不能”與“不為”
《決策》:說到傳統文化,就不能不提到李約瑟難題,即中國古代科學運用于人民生活和國家管理,比其它民族有效,但為什么沒有出現科學革命甚至資本主義?還有個問題是,如何理解楊振寧教授對《易經》和《中庸》兩本書阻礙了中國科學發展的判斷?
朱恩平:我的觀點是,儒家文化保證中國有百年以上的太平盛世,保證中國經濟和科學的發展;從歷史上講,中國是科學創造的源泉。中國之所以為什么沒有出現科學革命甚至資本主義,不是“不能”而是“不為”。因為孔孟、老莊這些哲學家留下來遺訓,中國文明的設置是為全人類永生的,不是為一個民族的富強。《易經》上提出華夏民族可大可久,張載也說“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3000年前,儒家經典《尚書》中就提出了“正德、利用、厚生、為和”,這八個字對科學發展是有限制作用的,從好的方面講,就是把科學的發展限制在和諧的范圍內。
跟西方文明比起來,中國講究盡善盡美,追求精神文明;西方講究濟富濟強,追求物質文明。羅素講傳統中國是藝術家的國度,是以最小的損害自然來達到最大的和諧。
當然,從地理環境和生態圈來講,中國的發展不能像西方那樣,發展以犧牲外部為條件,中原文化具有內向性,矛盾都是向內的,所以必須強調和諧。西方向外發展把矛盾推到國外,那很容易制造內部和諧。
和諧社會的構建方式
《決策》:按照您的觀點,中西方不同的文明和文化傳統導致了在追求和諧的方式上截然不同。綜觀世界歷史,在構建和諧社會方面,可以分哪些類型?
朱恩平:從世界文明發展史來說,構建和諧社會有三種方式。
第一種是借助宗教力量。《易經》里說,“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器就是物質文明,就是說人的智力發展了、物質發展了,人脫離了動物,但卻會走向毀滅。孟子講“人異于禽獸,幾稀”,只有以道德力量去約束,就是仁義道德,人要保持動物一樣的自然和諧就必須借助文化,在西方就是宗教。
第二種是借助一種團隊的力量,把不和諧的因素轉移到外部世界去,內部就很容易和諧了。因為內部的競爭不是關系生死存亡,只關系榮辱得失,西方文明是這種和諧觀的典型表現。美國為什么需要樹立假想敵,就是要把矛盾轉移到國外,從而實現國內穩定。但這種和諧觀是建立在外部世界不和諧的基礎上。
第三種是中國式的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中國傳統社會的和諧是把天然的和諧通過人文的方式在人類社會重建。中國古代文化都是在重建人文的和諧并在和諧中謀求發展。和諧從情感著手,和諧社會從家庭開始,但家庭不是排他的,是一種開放的親緣關系。儒家的家族觀是開放性的,既有鄉土觀又有天下觀。《禮記》上講“大道之行,天下為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孟子也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就是將愛心從家庭向外延伸,直至“恩及禽獸”,這是一種開放式的和諧。
第三只眼看近現代和諧問題
《決策》:中國是上古文明唯一的幸存者,一些德國和法國的學者甚至說中國文明是世界的母體文明,而歐洲文明只是次生文明。而對于近現代中國的發展和和諧問題,我們如何看待?
朱恩平:按儒家觀點,中國近代社會在和諧問題上是一個大倒退,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傳統中國治國理念講究德和禮,強調道德的約束,讓人民有尊嚴感,現代西方依靠制度法律來治理國家。
新儒家認為中國有道統沒有政統,沒有民主政治,還缺少學統,沒有科學,我不贊成這種觀點。梁啟超說中國政治的設立不是為一個民族的,是為全人類的,是為人類的永久和平服務的,西方的政治從利從眾,中國的政治從德從賢。
羅素認為中國傳統社會是一種人類文明的極致,但現代西方文明的崛起,導致“中國像圣人一樣地死去,像罪人一樣地活著”,就是接受了西方的生存方式和競爭方式,沒有以前那樣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終極關懷。羅素還說中國只有學西方之惡才能幸存,他認為從短期看是個進步,但從整個人類長遠來說,未必就是一種進步了。
《決策》:在中國歷史上,中央集權政治體制下民間社會的形態是什么樣的?權力進入民間是什么時間開始的?
朱恩平:孔子講禮讓為國,以前的政治是一種民眾的道德自覺,沒有行政權力在民間,民間的紳士是一個精神代表。一般認為,保甲制度是權力進入民間的一個標志,其實保甲制度也是一種自治制度,在曾國藩時代就有了。
中國傳統文化講究民眾不要感受到統治者的壓力是比較好的,但傳統政治的國家動員能力不夠,比如說軍隊打仗,百姓跑反。解放后為了跟列強抗爭,把人民高度組織起來了,這樣權力就深入到民間社會。
現在看來,權力到民間社會太多對發展不利,對民間管束過多必然會產生腐敗,但如果權力從民間很快撤出,在民間的自治能力很弱的情況下,又會出現一些問題,例如造假制假等。這是一對矛盾。如何從民間撤出權力的同時又能保持一種秩序,是個很大的難題。古代社會的和諧是從家庭做起,從家庭和諧到村社和諧,這樣也省了很多的行政費用,現在一條路子就是從復興中國文化做起。
《決策》:和諧更多的是一種主觀感受,一種幸福感,請問中國人的幸福感和西方人的幸福感相比有何差異?
朱恩平:盡管西方科技進步,但由于文化的原因,我認為西方的幸福感沒有中國人的幸福感強烈。從家庭角度出發,在西方,小孩18歲就像鳥一樣飛掉了,老人也無人管。而儒家講的和諧感是“少有雙親之愛,男要安身立命,老有天倫之樂”。盡管西方經濟發達,公共道德很好,但私人情感上有欠缺,人與人心靈上很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