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24日22時38分,費孝通先生辭世。享年95歲。
用“巨星隕落”形容費孝通的離去并不過分。在20世紀的中國人文學者中,幾乎無人能像他那樣把學問做到淺近而平易,無人能像他那樣將“學人話語”化為“經世致用”的舉動,而且幾乎無人能以一生之心力,孜孜以求,“窮經皓首,志在富民”。
在費孝通先生的身上,更疊印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坎坷際遇,俠骨柔腸,及至治學參政,書生意氣,受盡磨難,仍與執政黨肝膽相照。
費孝通更是中國近現代百年歷史的見證人。
彌留之際很苦惱
“叔叔走的時候很安詳,親友們都在身邊。”費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費皖,費孝通大哥費振東先生的次子,原民盟中央區域規劃辦公室主任,作為民盟中央的工作人員,費皖多次陪同費老到全國各地調研。
4月28日,費孝通先生去世四日之后,《瞭望東方周刊》在位于北京市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的民盟中央采訪了費皖,得以了解費孝通先生人生最后一段歲月的真實生活。
今年68歲亦已滿頭白發的費皖是費孝通最親近的人之一。費孝通這一生,深受畢業于上海南洋大學(現上海交通大學)的大哥費振東影響。
“文革”在干校勞動期間,費孝通苦中作樂,更給大哥寫了二十二封千校家書,傾述苦悶,抒發傷世之情,這些家書現都已收入《費孝通文集》。
費孝通稱費皖為“阿皖”,而言談中,費皖更習慣于稱費孝通為“老先生”。
據費皖介紹,費孝通先生身體一直很好。其實在他93歲之前,從沒有停下過工作,精力堪比身邊的工作人員,無論思維還是行動,根本不像90多歲的老人。
“老先生是2003年12月28日住進北京醫院的。先是普通感冒,后來發展成肺炎,他本來氣管就不好,有些哮喘,病情一度很嚴重。經醫生全力救治后不久就恢復過來了。剛生病那一段,他還可以說話、寫字。后來,喘得越來越厲害,話就說得少了,他想表達什么或想起來什么,就在紙上寫字。但他的思維一直都很清楚的,聽力也可以,當時,我們每天都給他讀報,電視他也能看。”
在費孝通生病住院這一段時間,費皖每個星期去一次醫院,陪費老說說話。
“有一次,我趴在他耳邊問他,‘你現在是不是很苦惱?’他就用筆在紙上寫:是。我再問他,‘苦惱是不是對許多問題還有想法,表達不出來?’,他點點頭,又在紙上寫:多得很。”費皖告訴老先生,等你養好了病,你有什么想法,我給你整理出來,你想去哪兒,我陪你去。
“這時候,我就看他在白紙上很艱難地寫了四個字‘不可能了’。”
江村歲月,鄉土中國
95年前,費孝通出生在江蘇吳江的一個小鎮,從此,無論時局變幻,還是傷痛失伴,或者廿載沉寂,甚至被人誤解,他的根、他的魂都與這一方土地夢繞魂牽。
江蘇省吳江縣開弦弓村(費孝通在文章中給這個村子起學名為“江村”)成為他解剖中國農村問題的一個樣本。從1936年在江村養傷,并作實地調查,到在英國發表博士論文《江村經濟》,1957年5月重訪江村,1981年10月三訪江村,這三次江村之行,對費孝通先生來說,分別代表著一段在他人生旅程中非同尋常的歲月。盡管三訪江村之后,他開始每年都回到這個村落,直到他生命逝去。
來自田野的呼喚和鄉民的殷切其實始終如一地伴隨著費孝通,并成為他一生扭扯不斷的情結。
4月27日。北京東大橋農三里。陪同費孝通先生重訪江村、三訪江村的張祖道向《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回憶了當年重訪的情景。
“重訪江村是在1957年4月到5月間。從西南聯大到回到北平,清華復校后,我和費先生的接觸非常多,有一次費先生和我們幾個社會學系的學生聊天時談到他的扛村,提出想再回去看看,我馬上說跟他一起去,做攝影記者。在此之前,我已經跟隨潘光旦先生去過鄂湘川做過土家族調研,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
“當時我已經在《新觀察》工作,清華、北大的許多老師都給《新觀察》寫稿子,費先生寫得最多。這次重返江村,《新觀察》還派了一個文字記者,配合費先生。我來攝影。”
張祖道用鏡頭記錄下了費孝通重返江村之后的情景,那些至今保存完好的黑白照片及底片已經成為寶貴的歷史資料。
“僅農具我就拍了100多種,還有農民生產勞作的情景。費先生做田野調查非常細,常常和農民一起反復復核、計算、談話,白天黑夜都在忙,我呢,就跟著他在田間地頭拍照。費先生到了江村后不久,開始有農民找他,其實就是上訪、告狀。我有時也參加,一邊聽一邊幫著記,回到北京后再幫著費先生整理。后來,費先生把這些情況上報給了上級領導。‘反右’的時候,這些都成了費先生的罪狀。”
在費孝通重訪江村之前的一個月,即 1957年3月18日,他那篇《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已經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并在知識界引起了相當強烈的共鳴,同時也引起了高層領導的關注。5月31日,費孝通寫了《早春前后》一文。不久,《重訪江村》在《新觀察》上發表,但剛剛發了一期,費孝通便被定為右派分子,受到批判。
絕少空泛的治學
事實上,費孝通一直認為,致富的路子就在百姓中間。他是用社會學家的眼光來發現、思考農民擺脫貧困的辦法。
費皖認為,費孝通的社會學其實就是中國的鄉土社會學,是深深扎根于中國這塊土地的,從來沒有與中國的實踐脫節。在他7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游學東西,求證南北,無不一以貫之地從所從事的專業出發而關注民生,而他的洋洋著述也絕少那些空談性命的空疏之學。
費孝通的鄉土情結其實并不僅僅體現在他進行農村田野調查這一環節,事實上,為中國農民找一條出路,“志在富民”——才是他大半個世紀來苦苦追尋的所在。
“我們陪他到定西就去了8次。每次,他竟然都會記住一些細節上的變化,比如,誰家的房子翻新了,誰家又添了新家具,他能從這些細節上看出農民的生活變化了沒有,有多大。他一直不服老,80歲還不知老之將至,最多的時候,一年有166天都在外面跑。直到2000年以后,90歲了,才覺得外出遠行有些體力不支。”費皖說。
在這些馬不停蹄的考察中,費孝通提出了蘇南模式、珠江模式、溫州模式等各具特色的地區發展模式;在研究一個個以當地傳統為基礎的地區性農村發展模式的基礎上,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他又提出了區域發展的構想,包括黃河上游、黃河三角洲、長江三角洲、長江經濟帶、珠江三角洲等影響重大的區域發展問題。
“上世紀80年代,費先生是第一個為溫州模式正名的人,溫州人對他的感情很深。”民盟中央參政室主任馬寶琛說。
1983年11月3日,時任中央領導人的胡耀邦看了費孝通寫的《小城鎮大問題》以后,曾經把這篇文章推薦給黨內的一些同志看,他在批語中寫道:這本小冊子是值得一看的,文字將近四萬,太長了一點,但是好看。費老畢竟是一位有專長的學者。而這篇東西持之有據,言之成理,能給人一定的思想啟迪。
2000年元月,費孝通在《老來緬懷胡耀邦同志》中回憶這段往事時說:“他(胡耀邦)也不可能想到他這短短幾句話卻打中了我這個知識分子的心,真的做到了古人所說的‘人之相交,以心換心’。”
費孝通在93歲時,寫下了這樣的文字:最近一段時期,我把自己多年來的一條基本思考路線打通了,理出了一個框架,就是“江村經濟——行行重行行——文化自覺——天下大同”,其中包括了大家比較熟悉的一條具體路線,即“江村經濟——小城鎮——中小城市——以大中城市為中心的經濟區域”。
對自己的學術生涯和坎坷人生,他更有這樣一段自述:
“我一生寫作自以為是比較隨意的,秉筆直書,怎樣想就怎樣寫,寫成了也不太計較個人得失和別人的毀譽,這種性格的確曾給我帶來過沒有預計到的人生打擊,但至今不悔。而且今天我還這樣做。”
事實上,費孝通始終堅持認為,“用文字來寫作是文明時代一個社會成員參與集體生活時應有的一種自主和自由的行動。”
雖已離去,仍是“不朽”
1957年,費孝通以知識分子的敏銳感知到政治氣候的變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一文,一夜之間,從“紅得發紫”淪為“牛鬼蛇神”。
“文革”開始之后,更是在重壓之下違心地寫了《向人民伏罪》的檢討書,更經歷了抄家、批斗、住牛棚、上千校的全過程。
有這樣一個鏡頭永遠留在人們的心頭:每天早上身材微胖的費孝通扶著身患殘疾的潘光旦先生在紅衛兵的監督下接受懲罰性勞動,在接近40度的日光下排隊、訓話、拔草,晚上再扶著潘先生蹣跚回家。
“費先生這一生,有二痛,難以釋懷。一是1935年12月,新婚108天的妻子王同惠和他在廣西大瑤山調查,為救身負重傷的費孝通誤落山澗犧牲;二是‘文革’開始后,受盡屈辱和病痛折磨的師友潘光旦先生在他懷里停止了呼吸,死前身邊竟然連給潘先生止痛的藥片都沒有。”——費孝通在西南聯大和清華大學時的學生、83歲的攝影家張祖道老先生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受過正規西方教育的費孝通卻對中國農民懷有深厚的感情,為八億中國農民找一條出路,成為費孝通研述一生的大課題。
因此,才有了他的三訪溫州、三訪民權、四訪貴州、五上瑤山、六訪河南、七訪山東、八訪甘肅、27次回訪家鄉江村……除了西藏、臺灣。晚年的費孝通東西穿梭,南北奔走,幾乎踏遍了鄉土中國。
在他病倒住進醫院的2003年,即使已93歲高齡,他仍然第八次來到了定西縣,看到當地農民的生活比上次來時好多了,不再以土豆為日常生活的主食,“所以,我可以不再來了!”
早年費孝通負笈英倫,在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師從馬林諾斯基研讀社會人類學,其博士論文《江村經濟》更被譽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成為國際人類學界的經典之作。
費孝通的一生,也是創造奇跡的一生。
青年時代一舉成名,奠定社會學一代宗師之名,中年歷盡坎坷,備經磨難,23載寂寂;1980年后,以70高齡復出,重建中國社會學系,足跡踏遍千山萬水,參政議政,未泯政治童真;老來依然一書生,惟心系天下,志在富民。
雖已離去,仍然“不朽”。
懷舊的老人
在先生的晚年,不單是懷念幾十年前社會科學的學術水準。在他憶師念友的文章和談話中,也可以聽出他對當年與良師益友的交往中所懷有的溫情眷戀,以及他對當年學風與世風的失望和對未來時世的隱憂。
1988年5月3日,費孝通參加“已故燕京、西南聯大社會學教授學術成就研討會”,在表示對梁漱溟治學、為人之道的愛慕心情時,費孝通說:“環顧當今之世,在知識分子中能有幾個不惟上、惟書、惟經、惟典?為此舞文弄筆的人也不少,卻常常不敢尋根問底,不敢無拘無束地敞開思想,進行獨立思考。”
“知識分子心里總要有個著落,有個寄托。一生要做什么事情,他自己要知道要明白。過去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覺得‘志’就是以前的知識分子比較關鍵的一個東西,我的上一代人在這個方面比較清楚。每個人都有長處,也有缺點。我們希望歷史不斷地發展一天比一天好。”
在費孝通的這類文字和談話中,頻頻出現“上一代人”、“前輩老師”和“當前”、“現在”的對比。將心比心,不難從這樣的對比中體察到費孝通“環顧當今之世”、“舉目四望”之后的茫然心情,不難推知他心靈深處也許會時常縈繞著的孤獨感和寂寞感。
從清華園到西柏坡,費孝通作為中國民主同盟的發起人和創建者,“親身經歷了中國的發展從曲折走向坦途、從動蕩走向穩定、從貧弱走向富強的歷程。”
也許,惟有歷史可以燭照一切。文集拒收“反右”、“文革”時的文稿
民盟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吳志實原為群言出版社副社長,1997年,為紀念費孝通先生從事學術生涯60年,群言出版社開始著手編輯《費孝通文集》。從那時候起,吳志實開始和先生有了較為密切的接觸。
“我們和他談出書計劃,老先生說我的東西都放在這里,你們去做吧,我放心的。實際上,1990年時,文集先出了十四卷。因為老先生還一直在寫文章,直到 2003年,又補充了二卷,時間也就截止到 2003年12月。這一年的年底,老先生也就病倒入院了。”
十六卷本的《費孝通文集》是以時間為序編輯的。《文集》第七卷本時間上是從1957年到1980年這一段,但其中,1962年—1969年,1970年—1976年是二段空白。在這二段空白之間,僅1969年—1970年收進了費孝通先生在湖北潛江縣王場區沙洋勞改農場給大哥費振東寫的二十二封家書。
“整理材料文稿的時候,我們在費先生那里看到,這一時間段的文稿和材料也有二尺多高,但費先生說,那都不是我真實的思想,不是我的東西,是在壓力之下做出來的,這些東西不能收進來。我們尊重了費先生的意見。”
吳志實和費孝通先生曾就此有一段對話。
“費先生很少談‘反右’和‘文革’這一段歲月。我問他為什么?費先生說,這段情況很復雜,這是歷史造成的。我會在《文集前記》中做以說明。”
費孝通先生在《文集前記》里對人生盛年之間那兩段“空白”的解釋顯然流露出對那一段歲月的悲愴和無力。
在《文集前記》里,他這樣寫道:
“現在已事過20多年,我本人不容易,也不愿意重新記取當時的社會情境,而這些文字又必須詳加注釋之后才能有用,如果用原文留給后人,不免會起誤導作用。所以我再三考慮,還是要求把這一部分文字,作為另案處理,免于收入這部文集之內。我希望后來的讀者們能諒解我提出這種保留的苦衷。我愿意在此聲明這個保留意見是我自己作出的,我也愿意為此負責。”
“人生不可能無過,有過則改,坦白不諱,就對得起讀者了。”
永遠的費孝通
4月26日,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在北大法學樓5203活動室(社會學系會議室)為費孝通設置了靈堂。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也來到了靈堂悼念現場。悼念活動很低調,靜悄悄的,只在法學樓樓下有一塊指引的標牌。北大學生在明媚的春光里穿梭,與往常沒有任何的不同。
靈堂外,來訪者正在佩戴白花,并在簽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靈堂正上方的黑色條幅上寫著“沉痛悼念敬愛的費孝通教授”幾個白色的大字,正東方則懸掛著費老遺像,和藹而安詳。兩側擺放著花圈。
一位前來吊唁的同學告訴記者:“我在北大是學理工科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沒有費老就沒有中國今天的社會學。我也看過費老的一些理論著作,他治學嚴謹,注重實地調查,這種精神在今天顯得尤為難得。可惜我并沒有聽過他的課。”
4月27日,費孝通的學生,朋友,83歲的張祖道老先生在家里點燃了一炷香。
“先生走了,西南聯大時,我曾在槍聲里聆聽過先生那場驚心動魄的演講;反右之始,又陪他踏上造訪江村的旅程,費先生實際只比我大12歲,這幾十年來,我們知交甚篤,可惜,再也聽不到先生那爽朗的笑聲了。”
說話間,張祖道老先生不時從抽屜里翻出一張張卡片,上面用蠅頭小楷整齊地記載著他和費孝通先生重訪江村、三訪江村時以及七八次沿著潘光旦先生在鄂湘川調查的路線,調查土家族人生活的記錄和歸類底片。
“昨天(4月26日)我接到了錢偉長老先生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哭了。叔叔和錢老一直心意相通,相交甚深。錢老也94歲高齡了,他們一起走過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滄桑歲月。”費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4月27日,記者在民盟中央宣傳部看到了錢偉長教授給費孝通發來的唁電:
“驚悉孝通兄不幸于24日在北京病逝,不勝扼腕痛惜,愴然淚下。孝通兄和我曾長期在清華共事,后又同在民盟積極參政議政,共求國是,謀報效祖國之路。我調上海大學之后,孝通兄更是鼎力相助,使上海大學社會學系研究水平不斷提高,躋身一流。孝通兄與我既是吳地同鄉,又是同事,交往幾十年,私交甚篤……”
費孝通先生90壽辰時,他的學生王堯曾賦詩一首:瀟灑無塵,耿介絕俗;崎嶇歷盡,書生面目。
這四言絕句,可謂“永遠的費先生”之精神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