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以其冷峻深刻的思想意義和震撼人心的美學意義,奠定了它在古典白話小說中的崇高地位。筆者認為,小說中最耐人尋味的,是對李甲的父親李布政這個人物藝術化的處理。
圍繞杜十娘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的兩大障礙——來自老鴨的畸形社會勢力和來自李布政的封建理教勢力,作者對前者極盡渲染張揚之能事,對后者故意引而不發。在古代文學作品中,老鴇往往是黑惡勢力的代表.她們欺壓婦女,逼良為娼,貪婪狠毒,薄情寡義,集多種罪惡于一身。《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老鴇也概莫能外,與其他文學作品中的形象相較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對豪門權貴、風流公子,她曲意逢迎,脅肩諂笑,無所不用其極,對一時落魄的李甲也是前恭后倨,白眼相向;她把誤落風塵中的杜十娘當成了賴以斂財的“搖錢樹”,絕不容半點寬松,更不會憐香惜玉。作者敘述鋪排,一路渲染,使這一形象栩栩如生,其丑惡嘴臉昭然若揭。即使如此,但在造成杜十娘人生悲劇的過程中,她并沒有起到決定作用。相反,作者讓她在前臺表演的過程中,通過寫她與杜十娘的幾個回合的斗爭較量,盡情表現她處處掣肘、時時被動的尷尬。與沒有出場的李布政相比,形成了一種明與暗、弱與強的矛盾對比,讓讀者在反復推敲和不斷斟酌之后,對作品的藝術匠心驚嘆不已。
造成杜十娘人生悲劇的根源主要是什么?是李甲的中道背棄忘恩負義,還是孫富的挑撥離間金錢殺人?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孫、李二人雖難辭其咎,但并沒有起到決定作用。“情”與“理”的矛盾是小說自始至終的矛盾。從小說開頭到結尾,有一種忽隱忽現卻又貫穿始終的勢力在阻撓破壞和威脅著杜十娘的愛情幸福,這就是以李布政為代表的封建理教勢力。這個人物雖然沒有正面出場,但他卻像幽靈一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他用第三只眼睛注視著兒子的一舉一動,讓他心有余悸,不寒而栗;他用第三只手左右著杜十娘的命運,沒有出場更能表現他的手眼通天。
從表面看來,是孫富的巧言令色和千金巨資打動李甲出賣了愛情,事出偶然。其實偶然之中有著必然,自始至終,李甲都是憚于父親的淫威,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猶疑徘徊,謹小慎微。起初他因貪戀杜十娘美色流連京城,等到父親發怒,越不敢回去。杜十娘以積極的態度贖身從良,滿懷新生的希望買舟南下,可是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李甲的心不在焉。因為來自理教的巨大壓力和父親李布政投射在內心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在情與理的艱難選擇中,他一直處在掙扎和動搖之中。只是因為感念杜十娘曾經救助自己的那可憐情感尚藕斷絲連,潛在的矛盾還沒有找到爆發的時機而已。孫富的假道學說教使李甲最后找到了背叛愛情的“理論”依據,千金巨資的誘惑使情和理的天平倏然傾斜。“浪子回頭”,幡然醒悟,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之中!
以李布政為代表的封建理教勢力,是一股無形的卻十分強大的社會勢力,即使以杜十娘冰雪般聰明,也沒有認識到這股勢力的強大和可怕,這股勢力對一個天真無邪涉世未深的弱女子而言簡直是不可抗拒的。李甲經受不住這股勢力的壓力而精神崩潰;孫富利用這股勢力大行其道。當杜十娘意識到這股勢力的存在時,已經到了悲劇的結局,回天無力,別無選擇。顯而易見,這股勢力遠比金錢銅臭勢力和社會黑惡勢力強大得多,站在前臺的老鴇和孫富處心積慮無法做到的,隱身幕后的李布政竟然不費舉手之勞,只用一種態度、一種意向便如愿以償。與其說李甲、孫富沆瀣一氣以金錢殺人,倒不如說孫富假李布政那只看不見的手殺人于無形。李布政在幕后操縱導演了一出駭人聽聞的殺人悲劇。理教殺人不見血的本質由此可見一斑。
這種欲隱還顯、相得益彰的藝術手法,高明地服務于主題,為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人物塑造提供了一個絕無僅有的范例,讓讀者耳目一新。
(作者通聯:甘肅莊浪水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