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是這次地震的震中部位,近日,記者來到氣派、豪華、保安把守森嚴的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進大廳,兩面警示牌赫然在目,警示牌上張貼著《關于對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展的警示教育活動期間主動講清所犯錯誤人員的處理政策》。上書:“在規定期限內,主動講清本人的違紀違法問題,揭發他人違法違紀行為,積極退出違紀違法所得,屬違紀性質的,可以從輕或減輕處分,并視情節依紀免于處分;屬違法性質的,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并視情節依法免于處罰。”處理政策列出了“規定期限”3月23日起至4月12日止,為期20天。
一位當地朋友告訴記者,前幾天在大廳里還有一面電子屏,滾動播出,電子屏右上角還有醒目紅字打出的“政策期限第X天”字樣。
落馬法官可以搭建一個市中院架子
在這一“法外開恩”的政策背后,是一場空前的肅貪風暴。“因薛懿和王雪的落網,有問題的法官被一串一串地牽出來,太多了,所以有了這個特殊政策。”一位知情者透露。
相關人士介紹,逮捕王雪時,辦案人員搜出一個筆記本,本子上都是記的王雪為朱亞賣禮品煙酒的記錄。朱亞收禮太多,現金之外還有大量名煙名酒,消費不了,自己出去賣不方便,他的妻子也是市公安局的一位中層領導(最近也涉案被紀委“兩規”),就讓王雪替他去賣,光這個本上記的煙酒款就有10多萬元。
朱亞與王雪關系不一般,王雪喊朱亞“哥”,她在社會上招搖,許多事情朱亞都充當其后臺。
朱亞曾擔任過市中院紀檢組長,后為市中院副院長。張子海告薛懿多年,薛安然無恙,因為有朱亞的庇護。張子海幾乎所有的舉報材料都到了朱亞手里。
先后露出馬腳、被省市紀委專案組“兩規”的法官有:阜陽中院副院長朱亞、執行庭長王春友、經二庭長董炳緒、經一庭庭長陳和平、執行庭法官丁建……市紀檢系統一位干部告訴記者,到五月中旬,阜陽中院已有12名法官被“兩規”,其中大部分是各庭庭長,目前,副院長朱亞等4人已被移交檢察機關。
一位政法系統的干部苦笑著對記者說,加上去年11月因強奸罪、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的執行庭長巫繼成、不久前因徇私舞弊案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的刑二庭副庭長李先義、因職務犯罪被判處有期徒刑緩期執行的原執行庭副庭長尚杰等人,阜陽中院這些落馬的法官幾乎可以搭建一個市中院的架子。
貪法官坑苦一方百姓
去年10月,阜南縣朱寨鎮成立了一個特別的民間組織——“朱寨鎮受害群眾協會”,共有會員100多人,有“會長”和4個“副會長”,有章程,有分工。這些人曾經被王雪坑了200萬元,當年薛懿在位時,與王雪沆瀣一氣,受害人求告無門。“協會”顧問——當過朱寨鎮鎮長、政協主席的退休干部張連海說:“現在薛懿、王雪都判了刑,我們成立了協會,以為錢能追回來,但追了大半年,市里、縣里還是踢皮球。”
一位市政協委員向記者講了一件令他“至今痛苦、無奈”的案子。臨泉縣一出租車司機4萬元存款被儲蓄所主任卷逃。縣法院一審判決所屬銀行承擔償還責任,銀行上訴至阜陽中院。一天,中院主審法官打電話要司機去,到了法院門口,門衛不讓陪同的朋友進,他就獨自到了法官辦公室。法官把卷宗遞給他,要他帶回去找律師好好看看。“當事人不懂,其實卷宗是不準拿走的,他把卷宗帶出來找律師,很快法官帶著法警把他抓走了,說是他從中院偷卷宗了,勝訴方怎么可能偷卷宗呢?可他還是被司法拘留15天。出來后他寧可不要自己的4萬元也不打這官司了,后來得知,主審法官的愛人在那家銀行工作。”
吃喝嫖賭樣樣俱全
張子海回憶說,就是薛法官吃得我一貧如洗,我也沒覺得他壞,因為我感到打官司沒有不花錢的。
張子海帶記者認識了許多阜陽“訴友”,這些人都有和法官打交道的經歷。
吃喝讓當事人埋單是常見的事,一般當事人開始還挺高興,以為自己的官司有門兒。但后來就不對勁了,一個當事人說,法官會天天喊你過去埋單,一頓飯吃上千元是最普通的事,吃飯他不叫你,吃完把你叫來見面后一招手,去吧,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埋了單,你還不能再進去,你走你的人。
一個建筑公司老板對記者說,我官司多,法官看我有點錢,天天喊我埋單,埋完了單還得請他們“放松放松”,就是嫖娼,他在里面“放松”,你在外面等,什么也不能問,他出來你結賬就是。我最多的一年替法官們付了幾十次嫖資。現在想想我都惡心。除了嫖,他們還賭,這時需要你陪了,其實就是讓你主動輸錢,你兜里有多少都得掏出來!
“有個有意思的現象,一些法官一到晚上8點后,手機都關了,不是桑拿就是賓館,沒幾個回家休息的,夜生活真是豐富得很。”一個當事人如是說。

與法官們的接觸使這些當事人見識了奢華的生活,許多法官有私家車,手里拿的是高檔手機,身上穿的是名牌。一個到過一個法官家的當事人說,那晚一個庭長喝醉了,一大包錢落在出租車上,司機給還了,庭長讓我給搬點煙酒酬謝,我一進他家的一間屋,好家伙,茅臺五糧液大中華香煙堆到了房頂!他說,你隨便拿。
應運而生的“訟托兒”曾經猖獗
今天的阜陽中院門口已沒有往昔的熱鬧,不少受害人介紹,過去這里就是一個“訟托兒”市場,每天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這里,見有來打官司的,馬上拉住問什么官司,他替你找人。
一般群眾告狀無門,還真以為遇到了救星,“訟托兒”一般還真有關系,他們與法官或戰友、或同學、或朋友、或同鄉,你把錢給了“訟托兒”,出了事法官都推到他身上。
許多“訟托兒”的名義是“法律工作者”,一個律師無奈地講,法律工作者原應只在農村有,可在阜陽卻遍布城鄉,阜陽市律師有200來人,“法律工作者”卻有七八百,他們沒有律師資格,一樣收費打官司,當地叫“二律師”。
貪法官的猖獗也帶壞了律師隊伍,許多人也以敲詐當事人、為法官充當“訟托兒”為常事。在張子海案牽出的肅貪風暴中,就有律師涉案,阜陽市司法局長在大會上講,“現在阜陽的律師界也面臨重新洗牌的問題”。
在薛懿案中,一名區法院的法官涉案,原因是這名區法院的法官充當“訟托兒”給薛懿行賄。
除了“訟托兒”、律師、基層法官,中院內部也沆瀣一氣、行賄成風。薛懿曾交待,先后有8名法官為8個案子找到他,把裝錢的大信封往辦公桌上一扔,撂下一句“某某案子你關照一下”,轉身就走。“不少法官之間,相互吃請,介紹賄賂,混到一塊了,內部形成赤裸裸的‘交易市場’,互有把柄、互相袒護,形成誰不玩誰是傻瓜、案件進法院就得花錢的壞風氣。”
市中院也有不少正直的法官,但吃不開,當地人稱之為“不待混”。于是,一個權錢交易的司法審判“市場”全方位地建立起來,縱容了黑法官的猖獗,也因此導致了無數當事人悲憤的眼淚。
誰在養癰遺患
潁州區檢察院紀檢組長于同宇對記者說,如果早抓薛懿,法院也不會這么多人落馬,現在牽涉的人越來越多,不好收拾了。當時區檢察院去帶薛懿,中院不讓帶,先是說你們一個區檢察院怎么能管我們呢?辦理此案的檢察官回來很氣憤,到了市中院,一個院領導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屁股都沒抬說,你們自己的人都管不好還想來管我們?后來通過市檢察院和市中院聯系,最后中院的一位領導答應可以找薛懿談話,中院提供一間屋子,但帶人不行!
于同宇說,法官的權力太大,特別是民事和經濟案子,主審法官一個人就可以說了算,就算是偏差太大,檢察機關抗訴,但人家不讓你檢察院出庭,說有規定。
市人大法工委尹學軍對記者說,市中院的問題是多年累積的結果,過去一直是發現的問題管不了,管得了的問題發現不了。材料舉報上來,進入視線的很多,但查得很少,動哪個干部都是領導定。
阜陽市人大法工委早就將張子海的投訴批轉給阜陽中院一位原負責人,這位負責人轉交給了紀檢組長朱亞。“結果,中院向人大報送材料說,張子海舉報失實,薛懿只是工作失誤,就不了了之。”阜陽市紀委辦案人員告訴記者,“嚴是愛、松是害,薛懿現在后悔得很,認識到官官相護害了他。”
“下面舉報壓住了,上級過問頂住了,人大、檢察監督擋住了,全力護短,小病能不拖大嗎?”阜陽市人大一位領導感慨萬分,“我曾當面指責一位中院領導糊弄事,大事化小。他們對人大,在細節上能接受監督,但大事從不買賬。”
一位檢察官介紹,臨泉縣一毒販落網后,曾花幾十萬元托縣法院一名法官“運作”,這位法官給市中院兩位法官送了幾萬元。案發后,這位縣法院法官被判刑,但市檢察院派人到中院要帶走兩位法官調查時,中院一位負責人親自出面阻攔,說要談就在中院談,這筆錢他們是收了,但不是個人收的,上交給庭里,組織上收了,檢察院只好作罷。
原執行庭副庭長尚杰辦案吃回扣被抓,也只是被輕描淡寫地判了個有期徒刑緩期執行。當時牽出不少人,市中院要求法官們自覺退出回扣就沒事了。“涉案的人員數量驚人,”阜陽市人大一位領導說,“不過這些人沒受到任何追究,連紀律處分都沒有。”
此次張子海掀起的法官肅貪風暴,當地一些正直的干部群眾也并不滿意,特別是對于“法外開恩”的“政策倒記時”,他們認為這有悖于國家的法律法規。
“中國古語說‘法不責眾’嘛,這也沒有辦法。”阜陽市委一位干部私下對記者說。
為什么偏偏是阜陽?
阜陽是安徽最貧窮的地方,主導產業是農業,大部分農民過著依賴幾分地靠天吃飯的生活。因為貧窮,這里也號稱“安徽的西伯利亞”。
這里因出了市長肖作新腐敗案,安徽省副省長、原阜陽市委書記王懷忠腐敗案、阜陽奶粉事件而聞名全國。
阜陽自古是個窮地方,“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這個小曲就出自與阜陽隔淮河相望的鳳陽縣。因為窮,出路少,所以大家都想當官。經濟的落后導致了官場的繁榮,阜南縣一位干部告訴記者,在阜陽,一個普通縣科局有8個副局長、4個副書記,一個鄉政府機關有三四百人是常見的事,而且縣處級、科局級、科員級干部都具有地方特色地各自分成七個級。
他說,多年前社會風氣還很正,后來就壞了。特別是市委書記王懷忠、市長肖作新帶頭腐敗,上行下效,整個阜陽烏煙瘴氣。盡管肖作新入獄,王懷忠被執行死刑,但積重難返,許多人認為這是他們運氣不好,撞在了槍口上,自己照貪不誤。
一位紀檢干部介紹,就在阜陽原市委書記王懷忠案發不久,阜陽中院一位前任領導還公然為親屬操辦規模相當驚人的婚禮,連基層法院也攜禮來賀。
“所以阜陽出了這個法官窩案,不僅僅是市中院的問題,而是這塊政治土壤的問題。”一個老領導忿忿地說,一個地區的主要領導出了問題,產生的后遺癥要治理好多年。
阜陽人對腐敗現象看在眼里,恨在心頭,從當地流傳的一些頗有特色的民謠中,可以感覺到當地的百姓從未對反腐喪失信心,從“只要反腐不放松,早晚抓住王懷忠”,到今天議論朱亞等人,“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朱亞等人于農歷正月十四被抓),也證實了群眾的眼光與期待。
一位律師說,盡管正直的法官、律師一度在阜陽很吃不開,但我相信,這些擁有職業操守的法律工作者是阜陽法制建設與發展的主流力量,盡管我們的力量曾經孤單和微弱。“我們期待著這場肅貪風暴來得再猛烈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