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你們一樣,對于王耕地這個名字十分陌生,如同野墳地的一塊粗糙墓碑上的三個漢字。
他的故事,我是聽我的朋友講的,我的朋友是聽他的朋友講的,他的朋友是聽他的朋友的朋友講的……追查下去,最早出自一個女法醫之口。到了我這里,一切都變得十分遙遠了。
我的朋友對我講起王耕地,是一個雨天。這天的雨和王耕地悲劇一生中不斷出現的怪雨已經毫無關聯,只是那淅淅瀝瀝的冷雨,突然讓我的朋友想起了他。
讀過這個真實的故事之后,每逢下雨的日子,你會突然打個冷戰,驀地想起王耕地這個名字來。至少我是這樣的。
幾年前,王耕地這個名字在這座小城幾乎無人不曉,這也許是他普普通通的人生中最輝煌的一件事了,不過,這一切很快就像他那簡單的生命一樣,隨風而去,不留一絲痕跡。
我們還活著,而且未來很漫長。現在,我們坐下來,慢慢回放王耕地生前的一些經歷。
王耕地出生在陜西臨潼縣的一個村子。他爹給他取了這個動詞名字,也許是因為他爹除了種田再不會干別的事了,也許是老天的意思。不管怎么說,這個名字控制了他的一生。他掙扎過,奮斗過,最后的結局卻是鉆進腦袋的一粒槍子兒。
王耕地出生那天,下雨,他的第一聲并不嘹亮的哭聲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雨聲中,沒有引起他爹他娘之外的任何人注意。就這樣,王耕地默默無聞地來到了這個世上。
大約在他三歲那年,他娘死了,那天也下雨。王耕地看著一群人把娘抬走了,卻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凄冷的雨中,白色的靈幡和猩紅的棺材格外醒目,它們越來越遠,而王耕地木然地坐在門檻上,只是呆呆地望。
不久,他爹領著他,走了很遠很遠的山路,來到了另一個村子。爹把他交給了一對沒兒沒女的老夫妻,轉身就走了。老天又下起雨來,透過雨簾,王耕地緊緊地盯著爹越來越小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么沒有回一次頭,再看自己一眼。他不知道爹把他遺棄了,他不知道從這個雨天直到21年后他被槍決都沒有再見到爹一面。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此時正在回憶這個老故事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一樣。
王耕地一點點長大了,而這個時候,他的后爹早已死去,只有他和后娘相依為命。
一年,武裝部來村里征兵,王耕地報了名,參了軍。離開村子那天,老娘送他。天陰了,冷雨冷雪漫天飄落。王耕地回過頭,看見老娘孤零零地立在雨雪中,花白的頭發不停地抖動,眼睛就濕了,他一步一回頭地上了路。
有一天,身在軍營的王耕地正在訓練,天空又飄起了冷雨冷雪,他的心情突然有些沮喪,從障礙物上滑下來,差點摔傷。半個月之后他才知道,后娘腦溢血,就在那天去世了,他朝著家鄉方向,號哭整整一下午。
三年的軍旅生涯,沒能改變王耕地的命運,退伍后,他又回到了那個村子。他成了一個孤哀子,生活一如從前,耕地種地,吃了睡睡了吃。因為窮,村里沒有女人嫁給他。
那時候,舉世矚目的兵馬俑有一部分正在修復,有兩個外地人找到他,說:“王耕地,你去抱兩個俑頭回來,就不用種地了。”
于是,王耕地就乖乖順順地去抱俑頭了。一起震驚全國的盜竊案就這樣在愚昧中悄悄發生。那夜月黑風高,王耕地抱著俑頭在夜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村子,老天又下起了雨,是那種瓢潑大雨。他暗暗有些高興,因為大雨一沖,腳印就沒了。
那兩個外地人只給了王耕地很少一點錢,靠這一點錢根本不可能徹底擺脫黃土地。王耕地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久,他在臨潼火車站找了一份臨時的工作,戴著紅袖標,維持秩序。
這天,他正在站臺上值班,老天又下起雨來,這時候,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什么了,抬頭看看天,不由抖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難道又要出什么事?”剛說完,一副冰涼的手銬就銬在了他的雙手上。
王耕地因為盜竊國家特級文物被判了死刑。
槍決王耕地的前幾天,一個女法醫來到大牢,給他體檢。王耕地小聲說:“我活不了幾天了,我想跟你說會兒話,能行嗎?”
女法醫有些猶豫。王耕地就嘆了口氣,說:“如果你不聽,那我就再也找不到誰聽了……算了吧?!?/p>
女法醫的心酸了一下,點了點頭。于是,王耕地抬頭看著屋頂,慢慢講起了他二十多年的經歷以及命運中時不時就出現的雨……
終于講完了,王耕地長舒了一口氣,說:“唉,我這一輩子,也沒有個親人,死后恐怕連尸體都沒人給我收。你是我最后見到的女人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女法醫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問:“求我什么?”
王耕地有些羞赧,過了會兒才說:“我只求你,在我被槍決后,你走到我身邊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行了……能行嗎?”
女法醫心中一陣悲涼,她低下頭去,擠出兩個字:“能行。”
……這天,女法醫從市場買菜回來,走在街上,突然天空一個霹靂,大雨就潑下來,她的菜籃子一下就掉在了地上,陡然想起——今天槍斃王耕地!
一切都晚了。
王耕地死了,像他出生一樣無聲無息。他最后的一個要求沒能實現。
時光一年一年又一年,人們漸漸把他忘得一干二凈?;钪娜诉€活著,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們——或者說我們——依舊擠公交車上班下班,約情人去跳舞,和商販討價還價,攜帶妻兒到公園度周末……
只是,雨還會落下來,飄飛在每個人的頭頂。
(陳莉摘自《男人精神》,吉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