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陳逸飛去世,陳丹青辭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教授職務,兩陳事情,媒體鬧得沸沸揚揚,一個是資本營運化的藝術家對社會造成的沖擊,一個以藝術家的正義感來捅破一個人人都有同感、但是人人都不愿意說的教育制度上的痼疾。只有能夠正視這兩個問題,中國的藝術才能夠真正走向產業(yè)化,走向世界,藝術教育制度才能夠擺脫目前這種只出庸才、不出天才的混沌狀態(tài),給我們培養(yǎng)出一些好像兩陳一樣的真正的藝術家來。
我認識兩陳都好多年了,都是在美國認識的。
陳逸飛和陳丹青好像是1983年前后去的美國,我則是到1986年底才去的。中國藝術家到了美國,有點原形畢露的感覺,好人特別好,能人特別能,壞人特別壞,在國內有個制度壓著,除了政治運動這種特殊機會,基本看不到原來的面目,到了美國這種競爭激烈而公開的地方,本質就全部顯露無遺了。這兩陳都是好人,也都是很好的藝術家,他們都在紐約,那里有個相當龐大的中國藝術家圈子,三教九流,無所不包,有人商業(yè),有人純粹,有人前衛(wèi),很豐富;我在加州,加利福尼亞雖然對美國人來說是很前衛(wèi)的地方,但是卻絕對不是中國藝術家可以追求自我的天堂,那里基本沒有什么像樣的國產藝術家,都商業(yè)得厲害,牛烘烘的,并且張狂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在大學中工作,與藝術家還隔著層,對這些同胞,基本能躲就躲。但是和兩陳,則多有來往,因為他們都是好人,也都是很能的人。

1990年前后,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長哈默的博物館在洛杉磯的威斯特伍德開幕,我去參加儀式。入門是一張陳逸飛畫的哈默肖像,大約有四五米高,技法嫻熟。哈默喜歡附庸風雅,找過許多畫家給他畫肖像,我也看過好些,這張應該是最傳神的了。陳逸飛創(chuàng)作的作品好多都是哈默收購的,包括后來送給鄧小平的那張周莊的小油畫。他在美國打得開局面,因此好些大陸來的畫家心生忌妒,八卦四起,說他投奔商業(yè),藝術完蛋。我見到他,問他怎么看這些議論,他就是那樣溫和地笑笑,說:沒事,沒事。這個人對自己的藝術素質最了解,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從來沒有投機去搞自己弄不來的前衛(wèi)藝術,因此從不與他人在藝術上爭辯,但是總在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夢想。
兩陳的英文都講得很流利,這在美國的大陸藝術家圈子中是不多見的。好多藝術家對外國的文化毫無興趣,也不努力去學習,英文不通,還阿Q式地說“藝術家是不需要學外語的”。他們到博物館就看合自己口味的那點東西。這兩陳在紐約則是實實在在地看、學、想,并且對自己的藝術發(fā)展都有明確的方向。陳逸飛回國早,立即把藝術進行大規(guī)模的資本運作,成了一個真正把資本和藝術結合起來的藝術家。在這方面,可能在中國也就僅此一人了;陳丹青回國遲一些,在學院中滾了幾年,終于明白和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再玩下去是一件奢侈之事,就超脫地退了出來,畫自己的畫,寫自己的文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成為一個純粹的藝術家。這兩個人,我都是佩服的。

我和丹青的交情,是從1990、1991年前后在加利福尼亞藝術學院、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幫他組織了兩次畫展開始的。他比我和陳逸飛小,剛來洛杉磯的時候,住作家阿城那里,他們一起聽室內樂、談瑣事。阿城是個什么都能的人,寫文章、修汽車、裝音響設備,無師自通,丹青卻是一個連汽車都不開的純粹藝術家。雖然性格上有不同,但他們還算是一類的,特別是在文字上,你總可以看見互相的影響。我去阿城住的地方看丹青,看見阿城和他就拿不銹鋼鍋煮掛面吃,就好像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北京宿舍里一樣。阿城抽煙斗,丹青抽那種很細的香煙,吃完西紅柿雞蛋掛面,兩個人坐在那里聽巴赫,全部入定,簡直有種宗教的情緒。我是個喜歡肖斯塔科維奇、巴托克之類的俗人,經常是先告退,讓他們去欣賞。去紐約,丹青遷到42街的一個畫室中,帶我去看了看,很小的一個畫室,和另外一個外國畫家共用。他畫一些很小張的靜物,毫無浮躁。從他的畫室走到灰狗巴士總站,全部是紅燈區(qū),滿大街性商店,他卻能潛心畫自己的靜物,這真讓我驚嘆。
在紐約,陳逸飛是忙人。在紐約,不忙不行,哪里有我們國內學院、畫院畫家這種安逸哦!拿國家工資,賣自己的畫,真是社會主義好啊!在美國,不找出路,怎么過日子?陳逸飛一旦看到機會,總不放過,因此早早就回國發(fā)展了。丹青卻是個清靜的人,看書,看畫展。鋼琴家霍洛維茨去世,他也去吊唁,與陳逸飛就完全不同了。他們有芥蒂,大約是性格兩樣導致的吧?但是回國之后,他們依然往來如常。

1996年前后,中央美術學院的靳尚宜院長帶了戴士和老師和張寶瑋老師來洛杉磯,找我探討建立設計學院的事情,同時提到要去紐約請陳丹青回美院教書,不知怎么沒有成。后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常沙娜院長和袁運甫老師帶了好幾個系主任來洛杉磯,他們也想請丹青,居然就請動了。陳丹青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院已經并入清華大學,叫美術學院,增加了繪畫和雕塑系,他自然是當了導師,本科和研究生都要帶。他是個非常非常認真的人,一旦承諾了什么,非投入十二分精力不可。
丹青回國之后,我每次過北京都要打電話給他,他看來很忙,對教學非常認真,但是好像不愉快。我到清華講課,與美術學院的領導談起丹青,他們對他都很尊重,但是也都有難言之隱。來來往往時間久了,我就知道了是教育制度的問題。對于現行的藝術教育體制,我一向不以為然,英語和政治分數一點不讓,哪里能夠招到天才的藝術家啊?我屬于那種惹不起躲得起的人,因此在國內若干院校就掛個客座虛名,還是在美國大學供職,但丹青有點身陷囹圄,責任心使他又不能自拔,因此很低潮很懊惱。對于這種狀態(tài),我太了解了,但是卻幫不上什么忙。
兩陳對我都有很大的啟迪:逸飛告訴我怎么用市場的規(guī)范、資本的營運來做藝術,卻又不失藝術水平;丹青告訴我如果與制度痼疾搞不來,是可以全身引退,重做一個自由人的。他們兩個都生活在自己的自由王國里,因此,他們也是藝術圈中很自在的人。做藝術,如果能夠達到自在的境界,有多好!
(專稿)
王受之,1946年出生于廣州,設計理論和設計史專家,為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全職終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