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思維之下,治理不會是如烹小鮮,而必然會搞成滾右亂潑
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若烹小鮮,不是說誰本事大,做大事能夠得心應手,只當小菜一碟;而是說治理國家要態度慎重謹細,像烹調小魚一樣。烹調小魚要怎樣?第一是不能亂翻,第二是不能猛火。翻來翻去,魚就爛了;猛火急攻,魚又焦了。
這當然不是治國方法論的全部,但無論多少年過去,應該還是一種公共治理的原則。
老子說這個話的時候,整個華夏地區有多少人口,所謂“大國’’又大到什么程度?老子生活在春秋時代,學者們比較認同的一種估計,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口規模2000萬左右,這些人口被分成幾十個國。
再一個例證是,三國魏蜀吳鼎足而立,其中蜀國人口據劉禪降魏提交的《士民簿》為“領戶二十八萬,男女人數九十四萬”,東吳孫皓時“戶五十二萬一千,口二百五十六萬七千”。此時距老子所生活的時代已有約800年,人口規模不過如此。
我當然不是要研究中國人口史,而只是想說老子眼里要“如烹小鮮”地治理的大國,其實也大不到哪里去。現今,一個縣人口規模可至百萬,一個城市人口規模可以從百萬至千萬不等,差不多都是老子所說的“大國”,都是要“如烹小鮮”才能去治理的。
“治大國若烹小鮮”,是不是“治小國”就要像爆玉米花那樣猛火翻炒呢?恐怕未必,只把“治大國”拿出來說,可能一是因為“小國”之治建立在鄉村結構上,本來就以“若烹小鮮”為常態了,例如即使20世紀中葉政治風暴如卷席,鄉村治理也并未完全顛覆到人情消失的地步;二是因為“大國”之治更加容易搞成亂劈亂砍。
講“構建和諧社會”,我想,“如烹小鮮”正是和諧社會必須要有的一個公共治理態度。在公共治理領域,尊重民意,愛惜民力,是“如烹小鮮”;和風細雨,春風化雨,是“如烹小鮮”;以人為本,伸張自由,也是“如烹小鮮”。而任性使氣,耗費民力,粗門大噪,威喝怒罵,兇神惡煞,如鷹擊免,上街掀攤子,執法下棒子,一要管理社會,心中第一想到的就是“專政鐵拳”和“所向披靡”,就不是如烹小鮮,而是滾油亂潑了。
如果滾油亂潑的搞法能夠讓社會變得和諧,秦始皇和隋煬帝又怎么會搞到烽煙四起?現在,隨隨便便就可以看到各種滾油亂潑的公共行政行為。時常見到街面上有眾人圍觀的情景發生,有時是交通事故,有時是市井口角,但往往也可以是“執行公務”,而且尤其以這一種場面最為火爆,制服或非制服的漢子們在街面一橫,惡言惡語有之,拳腳交加有之,光天化日之下,就會有血流滿面的公民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留心一下報刊,當然更加容易見識到各種孔武非凡的“公務”。
以我見聞有限的經驗,每次遇到街面上有勇武的“公務活動”,現場的人們總是站在公務人員的對面,或竊竊私語,或高聲抗議,自然有時也不免“妨礙公務”,個別情況下甚至“暴力抗法”。報刊上登出的勇武的公務行為,也多引起一般人的憤怒與聲討。這些當然不可謂和諧,但人們的一般反應,與施展“鐵拳”的公務也可以算是協調的吧,勇武的公務行為引起眾人的公憤,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
很小的時候,我就領受了“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的教誨,那是講革命的,不是講公務活動。但我看現在的許多公務行動,確實很合乎上面的教誨,一點溫良恭儉讓都沒有。雖然現在的“公務”也沒有誰明確地說過不屬于“革命工作”,但我想細問一下,一個從事公共治理的人、一個執行公務的人,倘若算是在“革命”,那么他的“革命對象”是誰呢?“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威武無邊的公務活動難道也有制造暴動、從事“階級推翻”的宏愿嗎?如果不是這樣,又何以要努力把自己變成憤怒的對象呢?
人們很容易贊美治理機構和公務人員的勇猛,大刀闊斧啊,堅強有力啊,魄力非凡啊,雷厲風行啊,好像所有以力量打底的詞都應當用在治理機構和公務人員身上,這才能顯示治理活動的有效。我想力量可以制造壓倒的效果,但基本不足以讓人心悅誠服,只會使人壓而不服。對力量的無限贊美往往增強了人們的暴力崇拜,使人相信“拳頭主義”,公理、正義、合法性等等,都以力量取而代之。對治理機構和公務人員,一味訴諸力量可能使之對“政權”形成林彪式的理解,以為“政權就是鎮壓之權”。
力量思維之下,治理不會是如烹小鮮,而必然會搞成滾油亂潑。
劉洪波,1966年生。畢業于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現為長江日報評論員。有雜文集《文化的見鬼》、《高雅的落俗》、《蒼蠅的光榮》、《讀出滑稽》、《淳樸的異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