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瞿秋白是如何一步步成長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他為什么會由一個情感細膩、詩詞書畫皆精的傳統(tǒng)文人轉變?yōu)橐粋€主張暴力革命的職業(yè)革命家?本文的結論是,母親的自殺深深地影響了瞿秋白,由此形成的自殺情結貫穿了瞿秋白的后半生,這種情結始終激勵著、也可以說是驅使著瞿秋白在革命道路上疾馳,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關鍵詞]瞿秋白自殺情結五四運動
所謂瞿秋白的自殺情結,用瞿秋白的原話說,就是“你既愿意犧牲一切,殺身絕命;你應該更愿意時時刻刻去犧牲,時時刻刻去自殺”,而且,你要“隨時隨地感受著自殺的樂趣——仍舊是隨時隨地困難的苦痛。這要有何等的決心,何等的勇敢,又有了何等的樂趣!自由神就是自殺神”①。同樣的話在《林德?lián)P君為什么要自殺呢?》一文中也多處提及②,表述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以苦為樂,以自殺的勇氣去面對實現(xiàn)社會平等、和諧過程中的一切艱難困苦。一個人如果生死都已置之度外,那么無論怎樣困難,也就微不足道了。聯(lián)系瞿秋白的一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瞿秋白一直是以這樣的激情忘我的工作著,筆者稱之為自殺情結。那么,瞿秋白的自殺情結是怎樣形成的呢?
一、母親自殺對瞿秋白自殺情結形成的影響
母親金璇的自殺對瞿秋白的影響是終身的,這一點從他后來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劉福勤在他的著作《瞿秋白:情感·才華·心史》一書中專辟一章《心中永留慈母愛》對此做了敘述,③其他的研究者對此也有分析,但都不具體。那么,瞿母自殺究竟給瞿秋白哪些影響呢?首先是對社會不平等的思考。雙親俱在時,作為長子的瞿秋白盡管已感受到家庭的艱難,社會的不公④,但總是不那么切身。即便是失學,謀一個小學教職,在他父親所祟尚的黃老思想的影響下,他也能安于現(xiàn)狀,沉迷于篆刻、書畫、詩詞之中。但母親的死徹底地粉碎了他溫馨的夢,迫得他正視殘酷的現(xiàn)實,從消極“避世”中走出,探求母親自殺的根源。如他自己所說,“后來我因母親去世,家庭消滅,跳出去社會里營生,更發(fā)見了無量無數(shù)的‘?’”。⑤這些“?”的核心是什么?1916年清明他在向看他的朋友吟誦了那首《哭母》詩后說:“母親自殺后,我從現(xiàn)實生活中,悟出一條真理,當今社會問題的核心是貧富不均……當今社會,必須從‘均’字著手?!?sup>⑥由自己的悲劇瞿秋白更深刻地體會到社會不平等導致的窮苦人的悲劇,從而跳出黃老思想的圈子,承擔一個“士”的社會責任,為天下人謀平等和幸福成為他一生的追求。但如何改變社會的不平等?他沒有答案,“殘酷的社會,好象嚴厲的算術教授給了我一極難的天文學算題,悶悶的不能解決”。⑦這使年輕的瞿秋白感到迷茫甚至絕望,產(chǎn)生了“厭世”的情緒,他想到了自殺。他在1919年底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揭示了母親逝世后自己一度的絕望:“還不如……還不如早早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雙目一瞑,也落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唉!還不如……這是我?guī)啄昵跋搿瓡r的感想”⑧(省略號皆原著所加)。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瞿秋白的“厭世”觀正是和他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要求改變這個不平等社會的愿望是如此迫切,努力想為大家開辟一條光明的路,但卻找不到光明的所在,對于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來說悲觀絕望是正常的。但是母親為了他們兄妹而以身赴死的奉獻精神又時刻告誡他不能忘記自己對家人、進一步推及到對社會的責任,不能這么死,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佛教思想進入他的視野,給了他一線光明。
其次是對佛家思想的體悟。母親的死讓瞿秋白感受到母親對他們深深的愛與無所畏懼的奉獻精神,她為了孩子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樣的壯烈,絕不是一般人所能為之。這需要有對子女的深沉的愛,更需要強烈的奉獻精神,這種愛與奉獻精神甚至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這一切都被瞿秋白繼承下來。然而,瞿秋白由他的母親之死盡管產(chǎn)生了對社會的絕望甚至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但他卻并未滋生對社會、對他人的恨,而是繼承了母親博大的胸懷。他一直在思索“人與人的關系”,是因為,“我心靈里雖有和諧的弦,彈不出和諧的調(diào)”,追求愛與和諧是他的愿望。而這一切是與他出身的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中,幼時“慈母的扶育憐愛”⑨是起著重要作用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佛教思想的影響。由于父親一生賦閑潦倒,家庭全靠母親操持,瞿秋白兄妹對母親的依賴之情應該更深,“在瞿秋白兄妹的眼里,母親的形象和力量遠在父親之上”。[10]瞿母是為了秋白兄妹而死的,這是瞿秋白無法釋懷的。母親為什么能夠如此勇敢地走向死亡?他何以報九泉之下的母親?這成了他解不開的情結、沉重的思想包袱。研究佛學,消極的意義是,佛家的眾生皆苦引起他的共鳴,聯(lián)想到家庭、社會的苦難,那么,母親的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積極的一面是,釋迦牟尼的舍身就義一定讓他聯(lián)想到母親的行為,從而為母親自殺找到了宗教意義上的神圣解釋。而他現(xiàn)在該做的是繼承母親留給他的惟一遺產(chǎn)——慈愛,并發(fā)揚它,同時改變社會的不平等,防止母親一樣的悲劇。在此,佛家注重個人修行,強調(diào)“慈悲平等”、“普渡眾生”、“救苦救難”等思想得到了他的認同,給他指明了道路。他的舍身成仁、殺身取義的決心此時立下了。此后他一直像一個苦行僧,“從入北京到五四運動之前,共三年,是我最枯寂的生涯。友朋的交際可以說絕對的斷絕”,曾有“就菩薩行而為佛教人間化的愿心”,寂寞的生活中,他忘我的學習,做以文化救中國的功夫[11]。這不能說是厭世,瞿秋白之所以沒有投入到社會斗爭實踐中去,是因為他沒有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他的“厭世”是為了更積極的入世,或者說他就是抱著入世的態(tài)度去體悟佛教的。所以說,佛家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瞿秋白因母親自殺帶來的痛苦,但卻更加重了他對社會的責任感,從而成全了瞿秋白的自殺情結。
二、五四時期瞿秋白自殺情結的形成
五四前后,瞿秋白在文章中公開回憶此前自己的自殺動機,并且公開分析自殺,這表明此時他已超越了母親自殺帶給他的不解的情結。[12]從他的文章中也能看出,他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已經(jīng)成熟,標志著他的自殺情結的形成。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他在正確分析自殺原因的同時,也認識到自殺行為不可取。如前所述,瞿秋白之所以能超越母親自殺的不解情結,是因為佛家思想中出世的一面消解了他心中的痛苦,同時其入世的一面又和他的儒家情懷相通,激勵他不停的奮斗,這就使他超越了個人的不幸,更多的關注自己的社會使命。在《林德?lián)P君為什么要自殺呢?》一文中,瞿秋白對自殺的社會原因分析已經(jīng)理性化。他說,人們被禁錮在舊社會的牢籠里,“絕不覺著不自由的痛苦,倒也忘其所以,悠悠自在”,可是,一旦這個牢獄破壞了,里面的人看見了外面自由的世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地位沒有一處是適意的、合理的??捎譄o法出去,那么,就只有兩條路走,一個是撞死在獄中,另一個是通過虛幻的想象安慰自己。瞿秋白認為,與虛幻的改革思想相比,寧可取激進的嫉俗思想,因此自殺的行為不可取,而自殺的激情和動機不可少,他大聲疾呼,覺悟的青年應當徹底覺悟,以自殺的勇氣去奮斗,我們痛恨這萬惡的社會,我們就應當另造一個新社會去代替它而不是一死離去這個社會(如林德?lián)P),做無謂的犧牲。[13]
其次,瞿秋白在充分認識中國社會改造艱難的前提下,對前途充滿信心,堅定地提出以苦為樂的、踏實的、堅韌的斗爭精神。他認為,“我們既然覺悟了,就應當預備著受種種痛苦,經(jīng)種種困難。若是沒有痛苦,沒有困難,就可以達到我們改造運動的目的,那是社會本來沒有缺陷,用不著改造……我們既然預備著受種種痛苦,經(jīng)種種困難,又為什么要自殺呢?”但如羅志希所說,我們奮斗到筋疲力盡,卻對社會仍無絲毫補助,是不是就該自殺了?對此瞿秋白也不贊同。他以俄國的Radishtshev為例,說明我們的奮斗總是起作用的,因而“我們先要深信社會的可以改良……我們要抱著樂觀去奮斗……我們于熱烈的感情以外,還要有沉靜的研究,于痛苦困難之中,還要領會他的樂趣”[14]。瞿秋白之所以提出這些要求,與他對國民性的認識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瞿秋白清醒地認識到國民性的改造是艱難的,因為,“以一時的感情思想去感動群眾容易,浸染永續(xù)的信條入群眾心理就難”,所以,改革社會不能單靠一時的群眾運動,而必需社會運動,進行“制度的改革,習慣的打破,創(chuàng)造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觀”,這就需要社會運動的犧牲者,“本著他的精神去隨時隨地的犧牲,就能一方面自己解放,一方面自己改造。而且從他的犧牲而所做的社會運動,影響于別人時候,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解放,真正的改造”。[15]毫無疑問,瞿秋白就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他就是社會運動的犧牲者之一,他“要在舊宗教,舊制度,舊思想的舊社會里殺出一條血路”,而且“隨時隨地感受著自殺的樂趣”。[16]至此,一個出身“士”的階級的青年,經(jīng)歷了母親自殺的苦痛,在佛教思想影響下初步形成的自殺情結,最終在五四運動的廣闊社會背景下升華。
注釋:
①⑧[16]瞿秋白:《自殺》,《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1版,第3、4頁。
②[13][15]瞿秋白:《林德?lián)P君為什么要自殺呢?》,《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第34、34、35頁。
③劉福勤:《瞿秋白:情感·才華·心史》,濟南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26-34頁。
④陳鐵?。骸稄臅筋I袖——瞿秋白》,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15頁。
⑤⑦⑨[11]《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1版,第24、15、15、24—25頁
⑥羊牧之:《我所知道的瞿秋白》,轉引自周永祥《瞿秋白年譜新編》,學林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20—21頁。
[10]瞿秋白紀念館編:《江南第一燕——瞿秋白畫傳》,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9頁。
[12]周利生:《從“避世”“厭世”到“打起精神,往前干去”——從〈新社會〉旬刊解讀瞿秋白的早期思想》,《常熟高專學報》2001年第3期,第48頁。
[14]瞿秋白:《林德?lián)P君為什么要自殺呢》,《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第36—38頁。
責任編輯鐘海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