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啟了中國現代思想的閘門,“五四”學人們倡導異域新說,重估傳統文化,啟蒙話語成為雄居思想文化界的主流話語。青春覺醒的時代自然充滿青春的躁動與狂熱,陳獨秀以“四十二生的大炮”向封建專制主義舊文化的開火,實際上宣示了“五四”新文化陣營的基本價值評判態度。那些新文化陣營之外的猶豫、觀望者無不受到強烈排斥,無一不遭遇迅速邊緣化的命運,即使在以啟蒙為旨歸的新思想陣營內部,也有異己不斷被拋離群體。被時代拋離者常常進入歷史的塵封之中不為人知,不過有一些人卻固執地堅守在“五四”新文化的邊緣,與之形成一種持久的張力?!拔逅摹毙挛幕\動在發展過程中遭遇過許多論敵,換句話說,被邊緣化人物可謂多矣。諸如林琴南、“學衡”派、“甲寅”派、鴛蝴派、新儒家、張競生等等均屬此列。我的問題是誰在邊緣守望?我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守望是置身邊緣對中心的遙想,是邊緣與中心持久的對言,是一種態度,一種實踐。誠如西哲所言,邊緣的意義就在于以其強烈的顛覆性向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統一性與整體性挑戰,與中心事物的權威性或壓倒一切的真理的持有者展開對話。在后現代語境中,邊緣或非中心化“與完整和統一的主體競爭相聯系,是對任何整體的或和諧的體系的一種更普遍的懷疑。暫時性和多樣性玷污了一切統一整體(形式或主題)的純凈的企圖。歷史和敘事的連續性、親密性再一次受到來自內部的質疑”①<、sup>。
我比較關注張競生關于“五四”新文化的言說,因為我們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對“五四”新文化形成的深度質疑。張競生用局內人的眼光細究“五四”新文化,從性倫理以及個體心靈自由兩個層面與“五四”新文化展開對話,并在對話中發現了“五四”新文化的某些天然缺陷。作為一個現代思想者的異數,張競生曾經長期被我們有意地置于邊緣,邊緣化的目的原本是為了讓他長駐于邊緣,徹底清除一種異端思想對主流社會文化的影響。但是事與愿違的是時間始終無法抹去這個被置于“五四”新文化邊緣的孤獨守望者。
張競生原名公室,因仰慕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說而于1912年赴法留學前改名競生。他是一個沒有進入文學史敘述視野的新文化倡導者。1921年張競生開始在北大以哲學教授的身份講授美的人生觀與美的社會組織法,致力于提倡美的人生觀以救治那丑陋與卑劣的人生觀。在張競生的理論框架內,美的人生觀不是一個虛幻的概念,而是一個實在的系統,它經由美的衣食住、美的體育、美的職業、美的科學、美的藝術、美的性育、美的娛樂七種途徑通向美的人生觀這個獨一無二的目的。粗略看來這與“五四”新文學提倡“人的文學”,尊重自然人性幾乎殊途同歸。張競生最為驚世駭俗的主張自然在美的性育,他提倡節欲與“神交法”,并申明意義有二:“一是做極少的交媾,并且要使交媾時變肉欲的快樂為精神的受用。二是利用性欲的精力為一切思想上,藝術上,及行為上的發展。”②<、sup>為促成美的人生觀切實得以實現,他倡言實施美的社會組織法,依靠組織的力量使個人與社會皆成為美的、藝術的及情感的。1926年張競生在《京報副刊》上刊登啟事,征集“性史”,從收到的稿件中選出七篇,附上序跋及各篇按語,編成《性史》(第一集)公開印行。一部資料性讀物《性史》(第一集)的出版使他的人生道路發生轉折,以至于從此獲得了“性博士”之封號。
換一個角度看待張競生與“五四”新文化陣營的爭執,我們會發現張競生實際上為“五四”新文化建設提供了一份奇特而厚重的禮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作為核心議題的科學與民主被具體化為人的解放。無論是胡適之開出的“易卜生主義”的少年血性湯,還是周作人大力倡導的人的文學觀,其根本旨歸都在于尊重人的權利,張揚個性自由。特別是周作人認為新文學應以人道主義——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為本,記錄和研究“從動物進化的人類”。這個“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廣及男人、婦女和兒童,深及人的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郁達夫早年的小說創作更是展示了人性的沉淪與救贖的無望,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他以性心理的自我暴露,寫了自然人性的被扭曲。我們似乎沒有理由不認為個人的權力已經被張揚到了中國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高度。但是張競生與“五四”新文化的對話似乎讓我們看到了“五四”新文化內部的一絲縫隙,它讓我們無法再信誓旦旦地保證“五四”新文化陣營對人性的吁請不是葉公好龍。我們禁不住要問:性在“五四”新文化中處于什么位置?性在“五四”新文化陣營的話語實踐中將得到彰顯還是遮蔽?魯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一向以反封建思想的徹底性著稱,這有大量思維明晰、態度激烈的雜文為證。不過細讀魯迅的小說,我們會發現他在使用性符碼的時候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卻是另一種態度。魯迅的小說創作很少涉及性(意識)的問題,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中略微窺察他對性的基本評價。性符碼在他的小說中只在展示人物內在骯臟靈魂的意義上,換句話說,經常以否定或遮蔽的形式出現。在他的小說創作所提供的整個人物系列中,被展示性意識的要么是一些靈魂被扭曲者,要么就是性變態狂。藍皮阿五趁機揩單四嫂子的油,阿Q在小尼姑臉頰上捏一把,四銘不斷涌起“格支格支洗一洗”的想法,高爾礎到女校去任教干脆就是為了看女學生。愛情婚姻的深層心理機制是性,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把愛情婚姻視作性符碼的擴展,把對性符碼的考察擴大到愛情婚姻領域,在魯迅的人物系列中涉及愛情婚姻描寫的有祥林嫂、子君、涓生、愛姑、后羿、嫦娥、禹,等等,他們愛情婚姻問題的產生很可能源于社會、經濟諸多層面,但是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厭婚癥。祥林嫂不惜以自殘的方式反抗再婚,禹是為數不多的被肯定的人物之一,但這“殺千刀的”走過自家門口居然也不進去看一下。
“五四”新文化陣營在如何看待性的問題上態度是曖昧的,當整個時代建設新文化的熱情漸趨冷卻的時候,張競生卻堅持以靈肉一致的人生觀深化人的解放這一議題。張競生的人生遭遇告訴我們“五四”新文化并沒有吸納他的思想,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話題沒有深入討論下去的必要。這是一個關于私人話語如何實現有效溝通的未竟的議題。私人話語與公眾話語的交流在形式上可能完全不同,但是它不能被掩蓋,更不能被遺忘?!拔逅摹毙挛幕\動以人性的解放為旗幟,在張競生性學理論的拷問下卻顯出了頗為尷尬的一面,以性(包括性意識與性行為)為核心的自然人性能否成為人性的組成部分呢?“五四”新文化陣營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
性倫理與“五四”新文化的碰撞只能算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張競生從個體心靈自由的角度發出的拷問則觸及到了“五四”新文化的根本精神。1929年以后張競生陸續出版了《偉大怪惡的藝術》與《浪漫派概論》,在“五四”新文學大潮行將消歇的時候,借助歐美浪漫主義文學觀念對“五四”新文學的個性自由觀提出了質疑。應該說張競生對“五四”新文學基本品格的把握還是比較準確的,“五四”新文學朝氣蓬勃,激情洋溢,大膽破壞,自由創造的精神特質與積極浪漫主義確是十分合拍。張競生認為浪漫主義的立足點在于個性的發展,而浪漫主義的個性乃是由對自然的感觸而幻成的全自然的縮影。浪漫派向整個自然中去直感,到山岳湖海、太陽月亮、風云雨露、草木花卉,以及四時的變幻、萬有的發皇中去領受超出人世間的領悟與頓覺。浪漫派擁抱自然、感受自然,并由此延伸到對于神秘、英雄及愛情的極強的幻想,因而其感情必熱烈而奇特,正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張競生試圖通過介紹雨果的文學主張引介“真正的新文學”入中國。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對古典主義文學的創作原則進行了猛烈的批判,指出其對古人的頂禮膜拜、盲目模仿是“藝術的災禍”,而新文學的創作原則應是“偉大”與“怪惡”的對立統一。所謂偉大乃人生中的善、美與高尚,所謂怪惡乃人生中的惡、丑與卑鄙。人生的真相由這些復雜與矛盾的性格所合成,并經由藝術統一于偉大。浪漫派到自然中去,接受自然的啟示,從自然的偉大處去探求,向著名的陳跡去憑吊,由是而生興奮的情操與希求的苦悶心懷,而無論興奮與苦悶都是自由與熱情的表現。為催生個性鮮明的中國新文藝,他著力闡發了浪漫派的自由創新精神,借以抵制因循茍且和奴顏媚骨。他認為浪漫派的自由:一是心靈的自由,浪漫派是個人主義的,只說自己所喜歡的話,新思想的勃發如雨后的春筍,對于政治及道德等主張總有萬分的勇氣,雖至因此獲罪也無所畏懼。二是文字的自由,浪漫派的文字乃一種天籟與心聲,一種自然的反映。三是法律的自由,浪漫派需要政治許以自由,恰如在思想與文字上那樣的要求。
張競生對“五四”新文學的演進并無太大的興趣,此時此刻他卻以浪漫主義的心靈自由觀質疑“五四”新文學。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有什么資格對以人性解放相號召的“五四”新文學橫加指責,但是當我們在張競生的引導下返觀““五四””以來所建構的以科學與民主為核心的“五四”新文化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張競生的存在價值開始凸顯了?!拔逅摹毙挛幕窨此畦F板一塊,實質上卻更像是一場關于個性自由的狂歡表演?!拔逅摹毙挛幕闰寕兠鎸θ绯钡奈鞣剿枷雽W說各取所需,陳獨秀、胡適之、周作人等人雖然都曾為“五四”新文化的個性主義建言,實際上卻是在自說自話。陳獨秀倡導“人權、平等、自由”之思想,以人權與科學之說的盛行為推進現代社會進化的基本條件,明顯受到了歐洲18世紀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為目標指向的啟蒙理性的影響,所謂人性的解放附加了許多未知的先決條件,所謂自由不過是新的專制形式的漂亮說詞。胡適之宣揚個性主義、寫實文學,并因此與五四新文學建立了親密的聯系,他幻想用一種批判的、寬容的、創造性的個性主義引導公眾的生活方式,這種“寬容的”個性主義其潛在目標指向是美英資產階級民主政體,歸根結底是要以自由的名義取消個性主義的特立獨行。周作人提倡文學中的人道主義則多從14世紀以降的文藝復興運動中吸取靈感,無論是作家應“占得人的位置”,還是新文學應成為“重新發現‘人’”的手段,在推進人性的健全發展上比較注重對“巨人”的重新發現,對個人價值與尊嚴的承認。遺憾的是周作人很快就放棄了這一主張,轉而退守“自己的園地”。民主政體與個人價值的分野導致了“五四”新文學觀念的內部斷裂,盡管其中不乏周氏兄弟那樣憤激的抗爭,對個體心靈自由的吁請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幾乎沒有占據過主流位置。此后個人的聲音是變得越來越微弱了,特別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階級論的教條主義搬用愈演愈烈,個體心靈自由的合法性在革命集體主義的名義下終至不復存在。
張競生對“五四”新文學提出質疑并不是毫無道理的,他認為“五四”新文學運動“只于文字方面的解放稍收成績;至其思想仍然保守了奴隸式的傳統觀念;更可惜的是在政治上對于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自由,未能做徹底的要求,以至今日已被摧殘殆盡;最大的缺點是彼等對于‘怪惡’與‘偉大’的藝術,毫未介紹提倡,以致新文學的色彩不濃”③<、sup>。這一公開質疑發生于他與“五四”新文化陣營交惡以后,難免不夾雜一些義氣之爭。但是,張競生以他者的身份對“五四”新文學的這一番有意無意的評價,不幸竟擊中“五四”新文化的要害,更不幸竟成了它在漫長的時間內被邊緣化的先兆,為他此后無法改變也無法超越的宿命埋下了伏筆。
張競生被邊緣化了,因為他對“五四”新文化的發展持論獨異,更要緊的是他那離經叛道的烏托邦空想。張競生的邊緣化在中國現代知識界并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它是以“五四”新文化陣營為主體的主流社會的一次清除異己的集體行為。張競生與“五四”新文化陣營的關系確實需要認真反思。返觀張競生的人生浮沉我們發現,北大時期他基本上還是被“五四”新文化陣營接納的,正是《性史》(第一集)的出版激怒了整個知識界,也給他帶來了罵名滿天下。有思想深刻如周氏兄弟者對《性史》不乏嘲諷之詞,更有惡毒如蔣夢麟者從北大壓制張競生開始,到浙江還要以莫須有的罪名投之牢獄而后快。其實《性史》(第一集)不過是性學風俗調查的資料匯編,張競生開篇即再三強調它并非淫書,事實上說它是一部十惡不赦的淫書的確有點夸大其詞,不是說不能就《性史》展開討論,而是不應該在“淫”與“非淫”上展開話題。如果說它存在什么問題的話,那就是輕率地把尊重自然人性從理論形態的論證引向了實施細則的建設,在某些具體表述上超越了中國的現實國情,違背了“發乎情,止乎禮”的祖宗遺訓。
與西方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不同,“五四”新文化陣營直接脫胎于封建士大夫階層,封建士大夫的道統、學統與政統是他們無法擺脫的一個情結。洋務運動以后中國知識界較多受到了歐風美雨的洗禮,知識分子的職業尊嚴和知識尊嚴與封建士大夫情懷共同構成了“五四”知識分子群體的基本人格理想。縱然有對國家民族的終極關懷精神,“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這一重要品格在“五四”知識分子群體身上體現得并不完整,個體心靈自由與民族國家意識的關系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拔逅摹毙挛幕某珜д邆兪且蝗撼錆M矛盾的存在,當他們對封建衛道者展開批判的時候,自己未必就和封建文化完全擺脫干系?!拔逅摹敝R分子當然不乏精英,比如蔡元培、胡適之、周氏兄弟,但是作為一個群體卻很難徹底擺脫自我思想深處封建文化的古老陰魂的束縛,他們所承繼的士大夫的道統思想中自然會有一些“萬惡淫為首”的殘余。由此看來,張競生出離“五四”新文學陣營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在1970年那樣一個并不平靜的年代里,在廣東饒平鄉下的一間茅屋中,張競生停止了他孤獨的守望溘然長逝了,可能是他不想品嘗那種無望的等待了,但是他還得繼續耐心地等待下去。20世紀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產生并走向成熟的時期,但是知識分子成長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五四”以后的第一代知識分子直接脫胎于封建文化,肅清封建文化影響的問題還沒來得及解決,就趕上了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日益激化,在戰爭的漩渦中浮沉十幾載難以自拔。新中國成立以后,在社會形勢的裹挾下,大家整天忙著唱頌歌少有余暇檢視自我,“文革”的結束給知識界解放思想提供了極好的機遇,但是知識分子們馬上又得各顯神通到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去追波逐浪。不過,就在一個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卻涌現出了一批具有強烈自省精神的知識精英,他們不畏流俗生活在自我構筑的想象的世界里。張競生當年提出的問題也越來越多地被重新提及。
【注釋】
① 王先霈、王又平主編:《文學批評述評詞典》,662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2月1版。
② 張競生:《張競生文集》(上卷),82頁,廣州出版社,1998年2月1版。
③ 張競生:《張競生文集》(上卷),305頁,廣州出版社,1998年2月1版。
(魏繼洲,供職于廣西民族學院中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