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為敬佩的中國現代作家中,陸地同志是其中之一。這不僅因為,他以自己的短篇小說、長篇小說等優秀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奠基人,特別是因為,他畢生堅持不懈,孜孜不倦的探索創造精神。他以80多歲的高齡,勤奮寫作,在離休后的日子里,不斷寫作,出版了百余萬字的長篇《瀑布》(四卷本)、紀實文學《青春獨白》、綜合文集《劫后馀滅》、中短篇小說集《浪漫的誘惑》、詩集《落花集》、創作理論選集《創作余談》等。現在,《直言真情話平生——陸地自傳》(以下簡稱《自傳》)又送到讀者的面前了。如果我們以“文壇不老松”來稱呼這樣以八九十高齡還在不斷推出新作的老作家,陸地同志堪當稱之。
也因此,當張燕玲同志來電話,囑我寫一點評論時,盡管我已退休多年,此類文章寫得很少了,感到力難勝任,特別是,要評論一本蘊涵漫長時代風云、復雜人生經歷和豐富思想底蘊的作家自傳,遠比評論一篇作品要困難得多。我還是答應勉力為之,盡力寫一點零碎的、讀后感性的文字,以不負友人之盛情,也表達對陸地同志的敬意。
一
陸地在《無悔當初——我的創作生涯的終結》一文中說:“人生苦短,到老始信人言,一切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
誠如斯言。任何作家的創作,都離不開其生活的經歷、社會的閱歷和感情的體驗,一切作品所選擇的題材、所塑造的人物及其精神面貌,所表達的愛憎感情,都同作家的經歷、世界觀、感情以至對社會生活的直接或間接的體會有著不可分的聯系。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的生活和經歷都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并可以寫成文學作品的,渺小而平庸的人生不可能成為優秀的富于社會時代意義的作品的題材。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水管里流出來的都是水,血管里噴出的都是血。我們從陸地《自傳》中看到,他的對革命事業的向往,對文學事業的執著追求,坎坷而豐富的個人經歷,代表了20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一代進步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具有典型的普遍意義。而他所處身于其間的這段歷史,正是中國大地發生巨大歷史轉變的風云歲月,艱苦卓絕的全民抗日戰爭、天翻地覆的改變中國之命運的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中國農村和城市的社會主義革命,直到那場扭曲社會生活和人們靈魂的“大革命”,他從邊遠的廣西千里奔赴延安,到北國冰城,再回南疆故鄉,從戰火烽煙中一路走來,幾乎都處于大風浪的漩渦。個人的經歷是如此地反映著歷史,作者的創作便必然從各方面折射著歷史,奏響著時代的聲音。所以,我們從陸地的《自傳》中,可以看到中國大地的偉大變革,也會從他的作品中感到強烈的時代脈搏。
作為一個作家,陸地主要以文字的寫作,文藝的形式參加革命和戰斗。從《自傳》中我們看到,他的曲折的文學道路和作品的種種不平遭遇,同樣反映著歷史。從《落伍者》、《葉紅》、《故人》及一些作品的被批判,作者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所反映出的是中國文藝戰線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文藝思潮和文藝政策的得失和教訓。這可為中國文藝思潮史的總結補充有益的一筆,成為永遠的鑒戒。
二
2000年冬,收到陸地同志所贈《浪漫的誘惑》一書。書的扉頁上,有作者親筆所寫的“題解”:“圣地七年,美的誘惑;冰城四載,愛的遺憾;筆耕一世,創作得失。”當時的直覺是作者太過謙虛,既沒有宣揚自己創作生涯異乎尋常的不平凡,也沒有談及自己創作的優長和成就。所以,就以一幅條幅回贈,以為回應并表達自己簡單的看法。沒想到,此次陸地同志把我的條幅引在他的新著《直言真情話平生》中。這自然使我感到榮幸,但卻也促使我對自己的條幅做一點認真的思考,發現有極重要的不足。一是只是對陸地同志的創作生平歷程作了一點不全面的描敘,而沒有談及其創作的特點和成就;二是作為創作歷程的簡括,也有明顯的缺漏,就是對作者回到廣西故鄉之后創作最豐碩、成就也最高的階段,沒有一點涉及。事實上,他的代表性的優秀作品,如1960年出版的《美麗的南方》,在老舍所做的第三次全國文代會的報告中,被譽為當時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之一;在文壇引起轟動并備受讀者贊譽的短篇小說《故人》;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一等獎的英雄史詩性作品《瀑布》等,都是這一階段的作品。這里,我想談一談1999年發表的《一支金筆》。我以為,這部作者用十二年時間創作的二十余萬字的長篇小說,是陸地同志傾注了全部感情的壓卷之作,充分反映了作者不倦的探索精神。小說寫的是作者所經歷過的和熟悉的抗日戰爭時期革命圣地延安的生活,塑造的是與作者相似經歷的一批投身革命的青年知識分子形象,但作品不寫濃郁的戰火硝煙,也不主要表現人物的戰斗生活和革命豪情,而主要寫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男女知識分子之間的愛情、友情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親情,揭示不同人物的內心活動和精神世界。也因此,《一支金筆》就成為反映這一階段生活的雖說不是僅有但也屈指可數的優秀作品。當然,還有被作者稱為封筆之作的《遺憾》,當可視為《一支金筆》的姊妹篇。時間是接續的,抗日戰爭勝利后的解放戰爭時期,一些主要人物也是從延安來的,地點換了東北冰城,仍然是人物之間的愛情和友情,在新的環境下表現出的純真感情和精神追求。與《一支金筆》一樣,《遺憾》揭示的當時革命知識分子的深刻內心世界而具特殊的歷史意義。
以上所舉,作者回廣西之后的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所發生的影響和所占的地位,有的已為文藝界所公認,有的也必將會得到應有的歷史評價。所以,我的條幅應該補充一句,改為:“延安七年,初露鋒芒;冰城四載,筆耕不輟;南疆沃土,奇花溢香;筆耕一世,碩果累累。”
三
1983年,我在中央民族大學第一次——也是中國高校中文系首次——開設“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選修課。為了教學的需要,我編寫一本教材《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簡史》,編選了《當代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上、下冊),兩書都由中央民族大學科研處印刷內部出版。前者1986年由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出版,易名《中國當代民族文學概觀》,陸地的創作和《美麗的南方》自然是書中最重要的章節。《美麗的南方》和瑪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無疑是中國當代文壇代表性的作品,在當代長篇小說創作中,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后者選輯了我認為是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代表性作品,第二篇選的是陸地的短篇小說《一對夫妻》。在1983年,關于反映農村土改和合作化的作品,自然已成為歷史,其中所反映的政策等,也許已經過時或被改變。我選這篇作品,是因為我認為,它是陸地反映農村新生活和塑造新農民形象的成功作品之一,其中人物亞氏和蘭英是陸地作品較早刻畫的代表不同思想的農民形象,預示著作者創作開始一個新的領域,應該說,它和后來所寫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而且,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也是最早反映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村生活變化和描寫農民人物的成功作品。較之當時同類作品《一對夫妻》的思想深刻性在于,農村現實生活兩條道路的矛盾和沖突,不僅影響社會生活和人們的關系,而且涉及家庭生活、夫妻之間,造成夫妻異路,分離。但是,這篇作品并未受到重現,反而遭到無端的批評。陸地的《一對夫妻》發表在前,李華同志的《不能走那條路》發表在后,兩者遭遇卻完全不同,所以,作者和讀者都不能不感慨良多。
1999年,我又有機會參與了《1949—1999年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經典文庫》的編輯,在我主編的“短篇小說集”中,又選入了陸地的《故人》。作為50年新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經典之作,小說深刻地描寫了一個不尋常的動蕩年代里一類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和命運,黎等民這一人物的生命歷程代表了一代知識分子的悲劇,控訴了法西斯反動派對正直知識分子的摧殘,因此引起廣大讀者的同情,受到讀者的歡迎。可以說,以短篇小說的有限篇幅,而能深廣地反映如此豐富的社會生活內容,在當代文學史上,《故人》也屬優秀作品之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1947年寫的短篇小說《葉紅》,同樣以知識分子的人生命運為主題,而后者則通過革命戰斗的洗禮,走上了與工農相結合的光明坦途。應該說,葉紅和黎等民代表了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知識分子所走的不同道路而都具有典型的意義。《葉紅》和《故人》代表了陸地描寫知識分子題材所達到的高度,這也是我編選這篇作品的緣由。現在,從《自傳》中我們知道,無論是《故人》,還是《葉紅》,盡管創作年代這樣不同,但都不曾逃脫被批判的遭遇,前者被硬指為為地主資本家“樹碑立傳”,后者被批為小資產階級的“自我表現”,這種歷史的相似,也反映了我們文藝戰線指導思想的曲折和局限。
四
我想,凡是杰出的作家,大概都有許多共同的經驗和感受。記得冰心老人曾說,她的創作,全歸于一個“真”字,唯其真,才能美,才能始終以一顆純真的心,真摯的情感,感動著千萬的小讀者,獲得他們的愛。現在,陸地同志總結自己一生的創作,也是同樣的感受,在《文壇來去》一文中,他說:“古今詩人,何止千萬,說到底,無非是‘真情’二字。”這是積半個世紀創作經歷的總結,而他,正是以自己深蘊真情的作品,實踐了這一至理名言。即以《葉紅》和《故人》為例,正是因為作者對所寫的人物及其命運,無論是贊美、歌頌、惋惜、同情,都充滿深沉真切的感情,因此才能感染讀者,引起廣大青年的共鳴。小說《故人》使不少讀者感動不已,有的年輕姑娘甚至為黎等民的不幸失聲痛哭,究其原因,就是作者對人物的不幸“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誠摯的惋惜,對舊社會惡勢力表示了正義的憎恨,情感出于至誠,……所以,分外使人感到親切”(陸地:《故人何在?》)。現在,陸地把自己的自傳命名為《直言真情話平生》,完全敞開自己的胸懷,向讀者傾吐真情,再一次使我們感動不已。應該說,作家要始終一貫地保持自己創作的真實,表達自己對事件、人物的真實感情,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第一,需要作者有豐富的生活經歷和深刻的體驗,熟悉所寫的生活,了解所寫的人物,甚至與人物一起生活和奮斗,分享著同樣的哀樂,有著同樣的一致的利害,才可能產生和表達真實的感情。“創作要是缺乏現實生活的真切體會,作者對他所要塑造的人物要是缺乏真摯而濃厚的感情,而僅僅只是為了某種功利的目的,為了應景趨時趕浪頭,才去憑空編造,那可以斷言,僥幸的收獲是不會得到的。”(陸地:《我是怎樣摸索過來的》)縱觀陸地成功的作品,無不實踐著作者的這兩原則。即《美麗的南方》,正是由于作者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投身廣西農村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運動而得到實際斗爭的體會,加之早期農村和革命經歷的積累而寫出來的。第二,要求作者有相當的膽識和勇氣,敢于“直言”,說真話,敢于抒發自己的真實思想、觀點和感情,而不為現實的某些政治風浪和錯誤文藝思潮所影響,陸地創作經歷和作品的坎坷遭遇,都在證明,正是因為作者的坦誠,并敢于正視現實真實,敢于抒發自己的真實感情。也因此,造成了陸地作品的不同流俗,保持可謂恒定藝術價值和長遠美學魅力而獨步文壇。
在《自傳》中,陸地寫到他50年代直言推行壯文之不可行一事:“我憨勁十足地在威嚴的書記面前,陳述所見推行壯文試點的弊端,終于否決‘兩年內全省小學課本采用壯文教學的決定’……這在我個人不免遭忌于某位壯族書記,但往后的社會實踐證實我對推行壯文的非議觀點是立了一功。”此事自然與創作無關,但這里所表現的陸地對革命、對人民事業的膽識、坦誠和勇氣,也可從另一方面證明,陸地創作中獨特的個人風貌并非空穴來風,而是陸地正直、誠實性格使然,人生和創作追求的必然結果。
(吳重陽,中央民族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