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代的審美人及其生存困境

“他馬不停蹄地漫游在這個世界，但即便他完全置身于這個世界時，他卻又不屬于這個世界。”——《勾引家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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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人”是麥金太爾在《德性之后》中提出的一個術語，用來指稱一種在生活方式、狀態和觀念上按照審美原則進行取舍的人。狄德羅筆下的拉摩的侄兒，亨利·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畫像》中的拉爾夫、奧斯蒙德，克爾凱郭爾在《勾引家日記》中的約翰·尼斯等等，即審美人的典型。他們在精神氣質上具有這樣一些相似性：在對立的諸多因素中，如審美的與道德的，直接的與反思的，個人的與整個人類的，時代的與永恒的，片刻的與時時刻刻的，性愛與道德之愛，詩意地生存與負責地生存之間，選擇前者；在生活物質條件方面，這些人或者是寄食者，像拉摩的侄兒那樣充當有錢人家的門客，或者是大筆遺產的繼承者，無須為生存奔波、操勞，過著優裕、閑暇的生活。對于他們而言，傳統的生活目標，如建功立業、成圣、有道德地生活等那些有價值的東西是騙人的，無聊的。是有趣與否而非有無意義，是他們對生活的評價準則。克服無聊、空虛感的方式不是從事有價值的事，而是在生活的邊緣尋找那些有趣的事。因此，這些審美人是社會的邊緣人，以旁觀者的態度，遵循審美原則而非道德原則去“欣賞”生活。審美人并不只存在于1十八九世紀的法國、英國或丹麥，在我們的時代，在我們的身邊也晃動著這樣一些身影。本文將以刁斗的《游戲法》（《花城》2002年第3期）、葛紅兵的《沙床》（《作家》2003年第12期）及賀奕的《身體上的國境線》（《收獲》2001年第2期）三種文本為例來分析出現在中國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審美人”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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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地球上唯一渴望在生活中貫穿意義并實現意義的生物。集體的人類如此，個體的人也是這樣。意義成為生活的目標和動力，凝聚起人們的精力、興趣、時間，使生活顯得生機勃勃。意義可大可小，事業、愛情、親情、友誼，民族的興盛，對真理、正義的堅持等都可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但并非任何人都有幸生活在意義實現的過程中，并非每個人都能信仰些什么。在一個普遍不信的時代，信著的人是幸福的。

“我們已經進入、真的已經進入一個虛無主義的時代。”尼采在19世紀所說的話，適用于我們所討論的審美人。審美人是一些為懷疑主義所折磨的人，別人眼中的意義，在他們眼中都是有問題的。《沙床》里的諸葛，年輕的教授，有才氣的作家，可謂事業有成，但是，這些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安慰，他在猶疑中曖昧地生活，“也許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最虛無的人。……我一直就生活在這種懷疑中，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別人，也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別人對我的愛”。作者葛紅兵明確地說，“《沙床》想要表達的便是一種虛無感，疾病的、身體的、愛情的虛無”。《游戲法》中的沈陽則以游戲的態度看待世界，別人費盡心機追求的仕途、權力、金錢、美女在他看來，都是十分可笑的。也許我們可以把沈陽的這種不信解釋為對被偽價值所充滿的社會的否定，那么，他能不能在生活中建立起真價值呢？他的“游歷”告訴我們他嘲笑那些偽價值，卻無從給自己找到一塊堅實的信仰的土地，他在各種游戲中放逐自己。

愛情可能嗎？《沙床》里的諸葛說，“一個虛無，一個懷疑一切，對一切都沒有信念的人，他不會去愛別人，當然也什么都不配得到，他最終也只配得到虛無”。在《身體上的國境線》里的主人公看來，“愛情只不過是一種意念，而這種意念往往是短暫的、可疑的、不真實的、建立在假象基礎上的……”，他選擇了在情欲的不斷滿足中奔走。婚姻呢？實實在在的世俗生活給人以具體的滿足感，但是，“結婚，你將為之后悔。不結婚，你也將為之后悔。結婚或不結婚，你還是將為之后悔”。審美人是不能在婚姻中安放自己的人。沈陽從人們認為美滿的婚姻中逃離出來，諸葛對婚姻沒有信心，常人的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竟成為難題。他們不能像常人那樣生活。

事業呢？《身體上的國境線》的主人公是從事對外漢語言教學的老師，但不喜歡自己的工作，當初為了留京才從事這個行業。工作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已，不能給他帶來成就感。諸葛在給情人裴紫的信中寫道，“其實，我正在做的一切都是我不喜歡的，我之所以看上去那么積極地做它們，只是想盡早地擺脫它們，外表上看，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且做得很快，其實呢！我只是出于厭倦在做，而不是出于熱愛”。《游戲法》里的沈陽，先是因為不愿讓自己表里不如一、掉進官場游戲中而辭掉國家公務員這一為人民服務的工作，后來在父親的公司里掛名為不干活、只領工資的名譽董事，直至最后被自己的兄弟姐妹“驅逐”出公司，淪落為純粹的無職業者，自然一直就沒有擁有自己的事業。更何況，《游戲法》的作者刁斗本人也并不將他全身心投入的寫作叫做“事業”，而是“寫作就是一種玩，一種比較高級的智力游戲”。“我總是強調自己就是一個小說的游戲者，但同時我的態度又很嚴肅。”（《面對心靈的小說游戲者——刁斗訪談錄》《作家》2000年6期）當事業被解釋為游戲時，我們感到那種沉甸甸的東西消失了。沒有什么可以激起人的敬畏心，沒有什么可以讓人嚴肅地對待。

因此，審美人就必然是一些悲劇的宿命形象。表面上的亢奮掩藏的是對生活的悲觀。諸葛陶醉在頹廢的氣息中：他喜歡差不多要被“無形的頹廢”掩埋的清平檐酒吧，喜歡有著一種腐敗氣息的名叫“赤裸的暈眩”的飲料，因為它能迎合自己悲喜交集、苦中作樂的心情，1999年洋溢著積極、焦灼的大上海的時代氣息絲毫不能感染他，許多日子都是在閑散中度過，他是自由人，也是邊緣人，身處時代之外。“我常常會被莫名的傷感所擊倒。……這時候你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希望，而是覺得整個人類壓根兒就沒有希望。”對生活的一切用心的努力都只是在“被生活耗盡”，只是“徒勞的繁忙”。他的情人裴紫的面容中充滿倦怠，那種“萬物皆備無所期求的困惑讓她對世界失去了興趣”的倦怠。《身體上的國境線》中的主人公，對火車站、機場、碼頭等有特殊的摯愛之情，那種前程未定、歸宿不明的空虛感，“恰好切合了我對自己以及人生的根深蒂固的看法”。

刁斗坦言“如果我希望讀者能從我的小說里看到一點什么東西，那就是對于毀滅的無奈和悲哀”（《面對心靈的小說游戲者——刁斗訪談錄》《作家》2000年6期）。葛紅兵也說，“我寫《沙床》是在兩年前，當時我得了電話恐懼癥，我將房間所有的電話都關了，整個人都有自閉的傾向。加上那個時候我哥哥已經到了乙肝晚期，我哥哥只比我大一歲，你可以想象眼睜睜地看著死亡降臨在最親近的人身上，而自己無能為力的那種悲哀”。作家在有意識地塑造宿命的形象。

當無從找到價值和目標，生活顯得百無聊賴時，只有在不斷地放逐中，在情欲的滿足中，或者在游戲中消磨時間，不為別的，只因為生活總得讓它發生些什么。審美人的內心是無力的，心死了，誰能救他們呢？在生活中，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敵人可以徹底粉碎一個人對生活的熱情，除了人自己。內心的敵人帶走了確信，而“他可以同整個世界搏斗，卻無法與他自己搏斗”。（《或此或彼*歷史引論》，克爾凱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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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價值的堅持和信守必然在倫理觀上或者是一個持守規范倫理，或者是美德倫理的人。那么，陷入懷疑主義泥沼中的審美人，目的和意義在生活中缺席的審美人在倫理上是什么情形呢？

規范倫理，指的是從一定的價值設定出發，對人們的行為進行命令式的規范，人們在行為中必須恪守一些絕對命令。中國傳統道德中的三綱五常即屬于規范倫理。規范倫理很容易演化為教條主義，喪失隨著生活的變化而變化的能力，從而成為窒息人的力量，也因此常常會引發顛覆運動。美德倫理則是倡導式的，鼓勵人們崇尚勇敢、正義、智慧、節制等美好的德性，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無論是東方的儒家倫理還是西方的基督教倫理，都是規范倫理和美德倫理的結合。

審美人則陷入規范倫理和美德倫理雙重失效的道德困境中。當然，對道德的反感有具體的社會語境。幾種道德資源，如儒家為代表的傳統資源，共產主義的現代道德資源，都因在歷史中曾經演化出的惡果而不被我們的審美人接受。資本主義社會的以個人權利為基點的現代性道德資源在我們中國又往往演化為個人利益至上，對個人人格完善的一面被忽視，因此在與他人、社會的關系上，就以個人的自由而非為他人承擔什么為本位，在強調個人的同時，將對他人、社會的義務、責任也統統拋掉。我們的審美人在道德上無所適從。一種能征服、感動他們內心的倫理沒有出現在視野中。對某些具體道德的反感使他們對道德本身采取了抵制態度。他們按照審美原則去塑造自己，決定自己的行為。

審美人將道德評價懸置，“倫理在科學和生活中一樣令人討厭。而在美學世界里，一切都顯得那么輕盈、優美，宛若曇花一現，倫理卻只會使一切變得粗糙，生硬……”克爾凱郭爾筆下的審美人唯一感到害怕的是那些毫無情趣的東西。在愛情中，審美人的理想愛人“既不能在身體方面依靠在我身上，也不能成為我道德上的負擔。在我倆之間，只有自由的分子會充斥一切，她于我必須輕盈自如……”（《或此或彼》，克爾凱郭爾）愛人之間的關系在審美人那里是美學關系而非道德關系，當責任、承擔等沉甸甸的東西出現時，審美人則會將自己詩意地從負擔中擺脫，眼淚、乞求也僅僅成為他們鍛造愛情這件藝術品的素材。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尊重對方的情感，更非對對方負責是衡量這件藝術品是否精美的主要標準。諸葛的一個女友曾對他有到位的分析：在愛前退縮，無力也不想對一個女孩的未來負責。他的愛是無力的，不負擔責任的。“我看起來積極，骨子里卻是一樣的，我用酒精、用音樂、用各種各樣的女朋友來掩飾內心的恐懼感，狂歡的瞬間，死亡好像被戰勝了，然而狂歡總歸是短暫的。”愛情和酒精、音樂一樣只是化解他內心虛無感的一種元素。《身體上的國境線》的主人公，在平庸、渾渾噩噩的生活之外尋找有刺激性的事情。“來自不同國家的留學生們就像一堆錯雜的音符，譜成了我混亂無序的個人生活的和聲部分。”在他看來，每一次對異性的追逐的開始同時也是一次完結，善待女人，但決不把自己的未來交到女人手里，雖然他會抱著自我焚毀般的熱情不顧一切地投入到每一次愛情游戲中。

不僅對愛人無從負擔什么責任，對親人、朋友乃至社會，審美人都是道德上的逃避者。事實上，這也使他們喪失了進入真實生活的機會。

西美爾曾說，“現代審美感覺主義為逃避外在異化的世界，而逃到轉向內在的私人領域”，審美人從與他人的道德關系中逃離出來獲得所謂個人的自由天地的同時，也將自己置于絕對孤獨的境地，他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回音。他只有一個知己，那就是黑夜的寧靜。私人話語空間是他們最后的避難所。

事實上，審美人的道德困境具有時代的普遍性。當道德只是裝點門面的面紗時，當道德話語能指與所指脫節時，道德只能是偽道德，引起人們內心的普遍反感，這樣的道德自然不具有真實的效力。

規范性倫理已經失范，美德倫理又沒有自覺地建立，人們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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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人可以說是我們時代文學作品中的零余者或多余人的形象。他們不認可普通人所追求的價值觀，無法進入任何一個共同體，漂浮在社會的上空，因此不是社會生活的積極參與者。另一方面，他們對社會和人性本身持悲觀主義的立場，因此，又不是有力量的否定者、批判者。這是一群特殊的知識分子。他們局限在個人的狹小空間里，自戀式地以“游戲的、變態的、扭曲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周旋。……但自我并沒有真正獲得拯救，相反，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不僅進一步加劇了自我的沉淪，而且還造成了對世界和他人的毀滅與傷害”（《自我情愛游戲家園——刁斗近期小說的一種讀法》，吳義勤，《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3期）。內心分裂、精神焦慮在折磨著審美人，他們的生活中沒有明天。

“我想他自己最終也使自己誤入歧途……在內心世界迷路的人卻沒有這么大的活動范圍；他會立即發現自己陷入一個圓圈內，找不到出口。……一當他憂心忡忡的靈魂認為看見透進來的日光的時候，結果卻是一個新的入口……不停地尋找出口，但找到的皆是入口。”（《或此或彼》，克爾凱郭爾）出口在哪里？審美人擺脫精神疾病的路在哪里？

審美人遠遠沒有花花公子幸福。什么是花花公子？“假如他具有一定的觀點，他便可以是許多東西。他必須把生活看作不是淚水之谷，而是快樂的時光；他必須愉快地工作，卻不把工作看作生活的終結和一切；他必須是一個機靈的人，一個明白的人，一個有審美能力的人，一個對于享樂是敏感的人，一個并未獲得酒色之徒或淺薄的文藝愛好者的污名、卻能夠充分享受生活的人。當我們使用‘花花公子’這個詞時我們的意思就是指這種人。”（《理想的沖突——西方社會中變化著的價值觀念》（美）L.J.賓克萊著，45頁，商務印書館1983年。）花花公子是積極的，而我們文中的審美人是消極的，冷漠的，旁觀的，不相信任何價值準則的，沒有一種終極價值可以讓他們“委身”。而且，他們并非不想信，而是無能信。

可以說，審美人沒有洞悉人類生存的在體性欠缺：不能正視無論是人類還是個體的人的必然生存困境，即人是不完善的，具體歷史處境永遠充滿問題。“威脅著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鼠疫》，加繆）人的成長過程某種角度而言就是在不斷認清生活本體上的不完滿的本質，同時鍛造自己承受人類在體性欠缺的堅強心靈，加強存在的勇氣。并非某個人是不幸的，所有的人都在遭遇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以為只有自己發現了生活的本質，跌入冷嘲熱諷、自我放逐的陷阱，結果會像希臘神化里的那西索斯一樣，在鏡像中將自己淹沒。

另外，我們也可以從審美人形象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在當下的中國，個人概念形成了，但有德性的個人理想范式沒有確立起來，個人無所終。而生活中只有審美而無倫理是遠遠不夠的。這也是克爾凱郭爾在《或此或彼》下卷中轉向對倫理生活的肯定的原因，“因此，只有倫理性地認識人生的時候，他的生活才會充滿美麗、真實、意義與安全；只有當倫理地生活的時候，人生的美麗、真實、意義與永恒才會顯現出來；只有按照倫理人生觀，自憐的疑慮與同情心的疑慮才能得以緩和”。有德性的生活對人健康地生活無疑是一種保證。

而且，審美人不是自由的主人，而是為自由所累。無疑，在當下中國，個人享受的自由多了，但在多元化的語境下對自己定位的能力并沒有相應地增強。在諸葛看來，人不是自由的主人，相反，“我們被投擲在時間的洪流之中，我們在水中掙扎，但是，我們是自由的掙扎者”。審美人不是自我風格的主動設計者，每一次行動都僅僅是一種不自覺的本能的反應。一個沒有成長為真正的人的個人，反而會被自由所累，自由帶來的是無序的生活狀態。《身體上的國境線》的主人公說，“我的業余時間乃至全部的個人生活，充其量只是受著心血來潮、惰性和挫折感的交替擺布罷了”。不確定、無力感、自我的分裂……審美人無力從漩渦中自拔。鮑曼曾指出，現代性的缺憾是沒有自由的安全，個人是被塑造的，而后現代性的缺憾是沒有安全的自由，自由的多重性反而使人喪失了確定性，尋求快樂的自由導致的是不安。當然，中國既非現代性，也非后現代性，但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缺憾都存在，因此個人的良性成長還有很多問題，這直接導致了審美人對社會生活的不參與和不合作，既非建設者也非批判者，成為生活的邊緣人。

（趙彥芳，文學博士，供職于揚州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