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場偉大的造山運動,在原始的創世神話過后,男性神形象突然崛起,而女性神形象卻頹然陷落。歷史來到了英雄神話世界。這是一個洋溢著雄性激素的世界,一個血與劍的世界,一個男權的世界。一個有力的證據來自于中國的《詩經》,當姜嫄踏上天帝的大腳趾后,就只有將氏族的權杖拱手讓出,退入了歷史門樓內——歷史的門檻邁出了后稷的偉岸身軀。另一部先秦典籍里提供另一方面的關于追逐婚姻——女性的婚姻地位已然跌落——的有力證據。《易·爻辭》以一種充滿調笑的輕松口吻描述道:“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陛p松與調笑底下是自信,男性力量崛起后的自信。然而,一場歷史的造山運動也必然伴隨著強烈的思想余震,神話的地表留下了可供解讀的斷裂面與褶皺層。
女性地位向第二性跌落,英雄神話里便失去了女性英雄的根據地,惟一的例外發生在希臘神話中。這是位于小亞細亞卡帕多西亞(Cappadocia)的一群女戰士。她們叫做亞馬遜,戰神艾瑞斯(Ares)的后裔。她們并不崇拜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而以狩獵女神阿蒂米絲為偶像。舉國上下由女王彭忒西勒亞(Penthdsilea)統治。這是一個沒有男子,并專門與男性對抗的國度。
盲詩人荷馬賦予彭忒西勒亞以男性英雄的特質——更確切地說,是“反轉”了“應有”的女性特質。她們的族群純潔、高貴,拒絕結婚。為繁衍后代計,她們也與男子交媾。產下女子,則撫養成女戰士;產下男子,則送走或弄成殘疾以為奴隸。作為戰士,她們的天職就是對抗男人。為了方便引弓射箭,她們毅然割除右乳。語源學上亞馬遜(Amazon)一詞便源于這個神話。在希臘語中,a指缺少,mazo指乳房。神話學家認為,這就是“兩性戰爭”的原型。
然而,歷史洪流不可阻擋,在女性向第二性跌落后,這支母系社會的殘軍和孤軍,也必然滅亡。荷馬在敘述特洛伊戰爭時,就讓女王彭忒西勒亞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阿喀琉斯(Achilles)殺死。而這場歷時三十年的戰爭,源于對一個叫做海倫(Helen)的女子的爭奪。這兩個女子的不同命運間已隱含了巨大的歷史啟示。
另一個啟示來源于女兒國的地理位置。小亞細亞卡帕多西亞,在荷馬的世界概念里,這已是僻遠的所在。也就是說,當奧林匹斯(Olympus)山上的宙斯(Zeus)威嚴地扶正王冠時,只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隱隱地傳來女性的抗議。但這無力扭轉歷史,當姜嫄將權杖讓給后稷時,彭忒西勒亞的桂冠也開始由海倫接管。女性地位的跌落便具有了兩重性質。
不獨希臘,中國也有女兒國神話。中國一直缺少一個荷馬式的神話家,因之所有神話只散落在先秦文獻和以后的志異冊子里。關于女兒國,一些不失好奇之心的中國人留下了只言片語——
《山海經·海外西經》:“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惫弊⒃唬骸坝悬S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矣。若生男子,三歲輒死。”
《三國志·魏書·東夷傳》:“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婦無男?!?/p>
《后漢書·東夷傳》:“海中有女國,無男人?;騻髌鋰猩窬?,窺之輒生子云?!?/p>
《梁書·東夷傳》:“扶桑東千余里有女國,容貌端正,色甚潔白,身體有毛,長發委地。至二三月,竟入水則妊娠,六七月則產子?!?/p>
《異域志·女人國》:“其國乃純陰之地,在東南海上,水流數年一泛,蓮開長丈許,桃核長二尺。若有船舟漂落其國,群婦攜以歸,無不死者。有一智者,夜盜船得去,遂傳其事。女人遇南風,裸形感風而生?!?/p>
與亞馬遜戰士一樣,這些女兒國非“夷”即“異”。但在以“中心之國”自居的中國文化里,海上女兒國更是不登大雅之堂。但值得注意的是,荷馬描述的女戰士,并非希臘女性,但其中自有希臘人對于女性特質的理解。而我們這些好奇的前輩所呈示的,也絕非真正的中國女性,但其中就沒有中國女性的鏡像嗎?
幸福的女性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女性各有各的不幸。亞馬遜女戰士,無疑受到交感神經系統的控制,充滿了攻擊性,宛如一頭咄咄逼人的獅子;海上女公民,則聽任副交感神經的擺布,充滿了妥協性,宛如一只步步退卻的刺猬。亞馬遜女戰士,是用弓箭來對付男性,海上女公民手握的卻是一種叫做“性冷淡”的武器。亞馬遜女戰士對抗男性但不拒絕男性,海上女公民逃避男性同時也拒絕了男性。亞馬遜女戰士就像永不言敗的桑提亞哥,她們的心靈陽光普照,其悲劇意義是崇高的;海上女公民只是縮在套中的別里科夫,她們的心靈陰霾籠罩,其悲劇色彩是暗淡的。這種文化心理差異已經提示了中西性文化的發展脈絡。
其實,“性冷淡”也曾是希臘女性的武器。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創作了一位叫做莉希翠塔的反戰女性。雅典在與斯巴達的沖突和爭斗中,婦喪其夫,子喪其父,民生凋敝,民不聊生,但戰士們仍不肯罷休。于是莉希翠塔將兩方戰士的妻子們聯合起來,作出一個舉世無雙的決定:如果再不停止戰爭,就休想做愛。很快,雙方戰士便由好斗的公牛變成溫順的綿羊。戰爭結束得毫無血腥。這種“要做愛,不要戰爭”的反戰情懷,是千里尋夫的孟姜女做夢也想不到的。而海上女公民的“性冷淡”武器,使用起來更像是自衛、自殘,甚至是自戕。在歷史命運的跌落后,遠遠地逃離了(也是被隔離),以萬頃波瀾為護城河,守住心靈的空虛的城。女兒國的幽閨心理為小說家施耐庵所深刻把握,他筆下的女兒國公民充滿了性的饑渴。在另一部中國小說《鏡花緣》里,作者李汝珍也描繪了一個女兒國,雖然他也完成了男女角色的反轉,但小說的滑稽成分消解了其中的嚴肅。林之洋的被迫穿耳纏足,看起來更像是飽受其害的女性的抱怨:“你也來試試!”而不是亞馬遜女戰士玉碎的抗爭。
在整個西方歷史里,只要女性企圖逾越傳統性別角色,便再度喚醒亞馬遜女戰士的幽靈。而在東方歷史里,即使掘地千丈,也挖不出這樣的精神資源,未免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