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邱居士亦可憐,
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師(獅)子吼,
拄杖落手心茫然。
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夫權體制下,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逛青樓,游楚館,不但不會招人非議,反而使人羨慕不已,被認為有“齊人之福”和風情雅致。而女性只可從一而終,一旦紅杏出墻,便是十惡不赦的犯罪行為;如果人老色衰,即使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弄不好也可能會被妾媵等小老婆奪去寵愛而涼在一邊。于是,先發制人,以強悍御夫來進行自我保護,便成為古代婦女常用的一道“殺手锏”。此外,男子附庸于權貴妻子的政治婚姻,也是容易出現妒婦與懼內的重要原因。因而,“妒婦”與“懼內”也成為中國古代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下一道極具特色的性文化風景線。
妒婦與懼內之事,上至深宮內苑、豪門世家,下至民間普通百姓人家,無處不有之。其性質雖然一致,但情狀卻大不相同。民間百姓,再激烈的妻妾之爭,頂多只是棍棒相加、皮肉虐待而已;深宮內苑、豪門世家則明刀暗劍,性命相搏,演繹出一幕幕血淋淋的房室慘劇,如漢代早期的“人彘”即是歷史上一個著名的案例。
呂太后(名“雉”)是漢高祖劉邦還是一介平民時的結發妻子。劉邦奪得天下后,自然有了三宮六院諸多妃子。他最寵愛的是戚姬。由于呂后所生的孝惠太子性情仁弱,加之戚姬得到寵幸后也經常扇枕頭風,劉邦一度想廢去孝惠太子而立戚姬的兒子趙王如意為太子,但在諸大臣的堅持下未能實現。呂后是一個極為剛毅而又有心計的人,為幫助劉邦平定天下出力不少,尤其是誅殺韓信等功高震主的一些大臣,更是她一手策劃的。后來,由于她年老色衰,有時甚至與劉邦連面都難得見上一次,加上廢立太子之事,更激發了內心的妒恨,但劉邦在世時無法報復。等到劉邦死后,呂后立即將戚姬囚禁起來。待將趙王如意誅殺后,即命人將戚姬的手足砍斷,挖去眼睛,割去耳朵,并用藥將其毒啞,把她放在廁所中,取名為“人彘”。這種慘無人道的手段,不要說是他人看了心寒,連呂后自己的兒子看了也是慘不忍睹。幾天后,呂后讓人帶孝惠皇帝去看“人彘”。孝惠皇帝看后,不認得是什么東西,當得知是父親曾經寵愛有加、一度如花似玉的戚姬后,當即大哭,病倒臥床不起一年多。他曾派人去對呂后說:“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從此便“日飲為淫樂,不聽政,故有病也”(《史記·呂太后本紀》)。平心而論,呂后的手段固然毒辣,但反過來,如果是戚姬之子被立為皇帝,母以子貴,一朝權在手,戚姬會不會對呂后采取同樣的手段呢?當然也很難說。
據《史記》記載,諸呂(呂氏娘家兄弟)子女恃權妒毒,連劉邦的幾位已被封了王的子孫都被他們送了命,如繼趙王如意之后的第二、三兩任趙王都是這樣死的,以至于當趙王的位置空缺后,竟一度無人敢再被封為趙王。例如,第二任趙王劉友,以呂后的內侄女為妃(呂后的兄弟“諸呂”之女),劉友“弗愛,愛他姬,諸呂女妒,怒去,讒之于太后,誣以罪過,曰:‘呂氏安得王!太后百歲后,吾必擊之’”。呂后聽了發怒,將趙王軟禁起來,不給他飯吃。趙王饑餓不堪,就編了一首歌謠唱道:“諸呂用事兮劉氏危,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誣我以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舉直!于嗟不可悔兮寧蚤(早)自財(裁)。為王而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絕理兮托天報仇。”第三位趙王同樣如此:“梁王(劉)恢之徙王趙,心懷不樂。太后以呂產女為趙王后。王后從官皆諸呂,擅權,微伺趙王,趙王不得自恣。王有所愛姬,王后使人鴆殺之。王乃為歌詩四章,令樂人歌之。王悲,六月即自殺。太后聞之,以為王用婦人棄宗廟禮,廢其嗣。”(以上均見《史記·呂太后本紀》)夫妻之間的妒毒,一旦卷進了政治斗爭,骨肉相殘之激烈,連禽獸都會自嘆不如!
妒婦兇悍,大發雌威,甚至還成為了成語。宋人洪邁《容齋三筆·陳季常》中說:
陳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于黃州之岐亭。自稱龍邱先生,又曰方山子。好賓客,喜畜(蓄)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兇妒。故(蘇)東坡有詩云:“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師(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所謂“河東”,為唐代柳姓世族的郡望,如唐代著名學者柳宗元,人稱“柳河東”;這里暗指陳慥之妻柳氏。“師(獅)子吼”,佛家比喻威嚴。陳慥好談佛,所以蘇東坡借用佛家語以嘲戲之。從此,“河東獅吼”成為比喻婦人妒悍雌威以反襯男子漢懼內的一句成語,并為世人廣泛應用。如宋代《清平山堂話本·快嘴李翠蓮記》中即有:“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明代無名氏戲曲《四賢記·挑斗》中亦有:“鷺鷥行狀黃昏后,也曾聞河東獅吼,爹行千休萬休,休將那皮鞭緊抽。”
古代名人中懼內者很多,如唐代名臣房玄齡、任瑰等人都是如此。宋人羅燁《醉翁談錄》卷二記載說:
任瑰酷怕妻。(唐)太宗以瑰有功,賜二侍人,瑰拜謝,不敢以歸。太宗召其妻賜酒,謂之曰:“婦人妒忌,合當叱出,若能改行無妒,則無飲此酒,不爾,可飲之。”曰:“妾不能改妒,請飲之。”比醉歸,與其家死訣。其實非鴆。既不死,他日,杜正倫譏弄瑰:“婦當怕者有三:初娶之時,端嚴如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皮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聞者大笑。
文中所謂“鳩盤荼”,為佛書中比喻啖人精氣的鬼,亦稱“甕形鬼”、“冬瓜鬼”;常用來比喻丑婦或婦人的丑陋之狀。唐代孟棨的《本事詩·嘲戲》中說:“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談崇奉釋氏。妻悍妒,(裴)談畏如嚴君,嘗謂人:‘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時,視之如生菩薩。及男女滿前,視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魔)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妝粉,或黑視之,如鳩盤荼,安有人不畏(鳩盤荼)?’”面對這種視死如歸的妒婦,不要說是任瑰,就是君臨天下的唐太宗拿了她也沒有辦法。正如俗話所說的,總不能把她殺掉。但是唐太宗不敢(或不愿)殺,還是有人敢殺,這人就是市井混混兒出身并當過小和尚的明太祖朱元璋。明人謝肇淛《文海披沙摘錄》中有一則“戮妒婦”的文字記載說:
房玄齡、任瑰妻俱妒,賜婢妾皆不得近。(唐)太宗聞之,賜以鴆酒,而皆不畏。竟敕侍女別居。是以天子之威,不能行一妒婦也。我太祖高皇時,開平王常遇春妻甚妒。(皇)上賜侍女,(開平)王悅其手,妻即斷之。王憤且懼,入朝而色不恬。上詰再三,始具對。上大笑曰:“此小事耳,再賜何妨,且飲酒寬懷。”密令校尉數人,至王第,誅其妻支解之,各以一臠賜群臣,題曰“悍婦之肉”。肉至,王尚在座,即以賜之。王大驚,謝歸,怖惋累日。此事千古共快,其過唐太宗萬萬矣。
唐代有“貞觀之治”,有“開元盛世”,均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而明代則只有“廷杖”與撲朔迷離的“紅丸”、“挺擊”和“移宮”等“三案”留諸青史永垂不朽,既與封建專制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有關,也與帝王的個人素質、品行及性格緊密聯系,這里姑置勿論。但謝肇淛認為“此事千古共快”,卻無論怎樣也叫人快樂不起來!對明太祖“其過唐太宗萬萬矣”的說法確實也不敢認同。
對待妒婦,殺固然不是辦法,但天天生活在一起,年長月久,欲罷不能,其身心苦楚不是過來人難以深刻體會得到,但日子想必也難熬。一場夫妻,俗稱因緣聚會,房室之情,本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但如有妒忌滲入其中,幸事也就變成了一件苦事。這好比在吃一個剛出籠的香噴噴、甜蜜蜜的糖包子,誰知包子的糖汁燙傷了手、燙痛了胃,兩者相抵,還是得不償失。前人認為家有妒婦,是前世的冤孽。謝肇淛在《文海披沙摘錄》“妒婦”條中說:
人有妒婦,直是前世宿冤,卒難解脫。非比頑嚚父母,猶可逃避;不肖兄弟,僅止分析;暴君虐政,可以遠遁;狂友惡賓,可以絕交也。朝夕與處,跬步受制。子女童仆,威福之柄,悉為所持;田舍產業,衣食之需,悉皆仰給。銜恨忍恥,沒世吞聲,人生不幸,莫此為大!蜀有功臣,家富聲妓,其妻悍妒,未敢屬目。妻死之日,方欲招幸,大聲霹靂,起于床簀,遂驚悸得病而卒。秦石某為騎將,苦妻之妒,募刺客殺之,十指俱傷,卒不能害,如此數四,竟與偕老。沈存中晚娶張氏,常被棰楚,拔其須發,血肉狼籍。及張氏死,人皆為之慶,而存中神氣索寞,月余亦卒。國朝楊大司農俊民,老而無子,妻悍尤甚,侍婢有孕者,皆手擊殺之,楊竟憤郁暴卒。布衣黃白仲亦遭此困,無食無兒,豈非宿冤哉!
“宿冤”之說,應是無稽之談。文中提及的沈存中,即宋代著名學者沈括。沈括后妻張氏的父親張芻,曾經對沈括有知遇提攜之恩,又官居顯位。沈括的前妻去世后,張芻便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沈括。這位張氏與沈括一道生活了二十多年。張氏素來驕蠻兇悍,每逢發怒,總是打罵沈括,狠揪他的胡須,時常將胡須連皮帶肉扯將下來,即使兒女們在旁邊看得抱頭痛哭,她也從不寬恕。沈括在秀州時,張氏經常跑到衙門去控告自己的丈夫。由于她長期的虐待,沈括的身心健康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到晚年時,他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張氏去世時,沈括的神志已經恍惚不清,船過揚子江時,他竟欲投水自盡,幸虧被人攔住,方才無事。但不久后,沈括就病卒了。這種因長期懼內和遭受“性虐待”而形成習慣,以致不可須臾或離,妻死以后自己也如同失了魂一樣,隨之“月余亦卒”的現象,頗值得性學家們研究。
此外,在古代中國,像文中所述明代楊俊民那樣原配夫人無子,而夫人又將懷孕婢女擊殺的現象經常發生,在女人妒毒的表象下面,有著深層次的社會原因。古代有所謂“七出”之法,即在七種情況下,男人可以合法地將妻子拋棄。在封建宗法社會,傳宗接代被視為一個家庭或者家族的頭等大事。儒家的“亞圣”孟子就說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無子出妻”被列為“七出”的第一條。一般而言,妻子如果到五十歲還沒有生子,便可以被男人合法地拋棄。反過來,法律又規定,如果家里的侍女有幸被主人看中,并且為主人生了兒子,要允許將這個侍女的地位升為妾,妻子不得刁難。而且,妻子如果到了五十歲未生子而被“出”了,因生子而被升為妾的女人還可以進一步升格為妻子。擊殺懷孕的侍婢,有時并不是簡單的爭寵,而是為了保持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乃至保證自己的生存權利。因為,女人年已五十歲而被丈夫遺棄后,不止是生活,甚至連生存也將成問題。從這種原因來看,某種性質的女性爭寵妒毒,不光是女性的悲哀,也是社會的悲哀。
作為男性附庸的中國古代婦女的命運固然可悲,而娶了一個悍婦在家,做丈夫的生活情狀也同樣悲哀。晚清蟲天子輯《香艷叢書》第七集卷二收有無名氏《懼內供狀》一文,從男人的角度,對懼內的心態情狀進行了極為細致的“供述”,是一篇奇文,不可不讀:
伏惟陰盛陽衰,巾幗之雄可畏;女強男弱,須眉之婦堪憐。秉坤而乃以乘乾,夫綱以墮;治內更兼乎正外,妻道何隆!風斯下矣,豈世間多燕趙佳人;教且同焉,實宇內少昂藏男子。慨往古而已然,嘆近今之更甚。某本儒生,家傳閥閾,自信美如城北,豈其配在河東。號閫內之大將軍,自他有耀;怕老婆之都元帥,舍我其誰?非關南國人柔,倍見北方風勁。鳩盤荼踞白蓮臺上,胭脂虎臥紅錦叢中。一言觸惱,分明太歲當頭;片語加嗔,儼似山魈破膽。抱衿裯猶存觳觫(按:恐懼顫抖貌),侍飲食時切悚惶。奉令承教,早等綸音;諭旨之嚴,言聽計從。恪遵婦倡夫隨之訓,破罵總莫妙妝呆,動怒又何妨陪笑。出必告似哀猿唳月,反必面如怒馬奔槽。可駭者平時聲若洪鐘,到妻前而不聞其響;可憐者縱爾勃然盛怒,入房中而忽改其容。誠何心哉!良有以也。兼之娘子每抱采薪之憂,卑人獨盡割股之孝。茶湯自進,不同保母之煩呼;藥食親調,豈比梅香之偷懶。體心著意,痛癢相關;敲背搖肩,殷勤曲盡。宜乎恩威并用,賞罰兼施。奈何慈悲心不舍半毫,冰霜面居然終日。縱使盈盈秋水,但常見金剛怒目之時;如何淡淡春山,不曾有菩薩低眉之日。燈影下,誰叫你屈體蛇行,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人面前,可畏他大聲獅吼,庶幾改之,予日望之。更可憚者,立法尤嚴,設刑備至。大門閂,使丈夫之驚魂墮地;小棒槌,乃娘子之撲作教刑。馬桶蓋制就圓枷,儼似中軍之帽;裹腳布權為長鏈,竟同綿殮之尸。繡房中一個罪囚,即夏禹泣之而奚益;黑夜中渾身疼痛,縱文王視之而徒傷。欲討饒既慮鉆隙相窺,將高喊又恐隔墻有耳。無奈啞氣底聲,學吞炭之豫讓;攢眉咬齒,等刺股之蘇秦。古公何罪?竟罹無妄之災;陽貨邀恩,常感不孥之德。瓠犀牙如此鋒銛,長頸邊時隱著一個紫印;麻姑爪這般厲害,瘦臉上早現出幾縷紅斑。以云困頓,不亦甚乎!若謂風流,未之有也!將登山臨水,總是驚心吊魄之場;即宴客娛賓,尤多卮后跋前之恐。九子魔時時作伴,羅剎女刻刻相依。既難為孟嘗君之秦地私逃,亦徒為齊景公之牛山隕涕。頗情愿削發而心阿彌,或告之吁無所禱也;恨不能腐刑而為閹侍,彼將曰噫于女安乎?是以生死均難,進退維谷。從未得吐氣揚眉之日,恒抱此囚首蹙額之容。此懼內之秉性良然,真怨慕之苦衷莫解。不得已而傳之管城子,猶未盡我形容。無可奈而寄諸楮先生,庶得知予苦楚。聊以藏拙,不敢書名。人各有妻,觀之莫笑。供狀是實。
文中所謂“自信美如城北”,見于《戰國策·齊策一》:“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后以“城北徐公”作美男子之代稱。其他還用典很多,無須一一注釋。總之,一個懼內男子的形象活脫脫地展現在人們面前。正如此文原有的評語說:“極情盡致,非過來人不能道。”
(參見《妒律》,陳元龍著,清道光中吳江沈氏世楷堂刊《昭代叢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