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安憶喜用量詞“一股”,并非始于也不止于《長恨歌》。喜用指的不是數(shù)量,而是指不該用也硬用。《長恨歌》共使用了六十八個“一股”,大致可分兩類:
A.寫客觀
(1)它們其實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有點“大風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
(2)穹頂下有一股荒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3)這房間里有了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
(4)可那威嚴的姿態(tài),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勢。
(5)尤其是在那種悠閑的下午,這叫聲便傳遠,有一股殷切的味道。
(6)帶了一股胸腔里的嘯音,是哮喘的癥狀。
B.寫主觀
(7)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
(8)暗底里生畏的,卻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動。
(9)早晨的揭開的花窗簾后面的半扇窗戶,有一股等待的表情。
(10)不知從何而起的一股辛酸,一下子溢滿了胸口。
(11)心里忽就有了一股陳年老事的感覺,是往下掉的。
(12)阿二心中突兀而起一股悲慟之情。
以上例句其實很難分清作者是用“一股”來定量主觀還是客觀,因為在量詞“一股”后大都跟著主觀性的修飾語。雖然六十八個“一股”散見于長篇的海洋,但對語言文字稍具敏感的讀者,便會感覺它們“一股股”涌到眼前,原因就在這些“一股”大多可省,不可省的亦可改用其他量詞,如例句(3)可改成“一派”,例句(4)可改為“一種”。小說中使用“一種”比“一股”高出六個。但“一種”不像“一股”那么具象,適用范圍較大,因此也不引人注目,而“股”字較具象,搭配不好便不倫不類,比如“一股噬骨的感動”,改用“一陣”更妥。
小說中其他的“一股……”,下面用省略形式展示:
一股饑不擇食的慌亂勁兒;一股失而復得般的激動和歡喜;一股因煩躁而起的兇蠻之氣;一股隱隱的卻勃勃的生氣;一股同心協(xié)力的精神作用;一股樸素敦厚的享樂之風;一股臨駕于一切的空氣;一股無奈掙扎的表情;一股不祥的災禍之氣;一股穩(wěn)熟親近的氣氛;一股如臨深淵的心情;一股壓抑著的心聲;一股幽秘的氣息;一股認真的悲愴;一股小女兒情態(tài);一股掙扎與不屈;一股難言的凄婉;一股暗中的活躍;一股報復的痛快;一股娟秀之氣;一股感人的意味;一股時代潮流;一股高貴氣質(zhì);一股熱鬧勁;一股溫煦;一股委屈;一股體貼;一股同情;一股惶惑;一股堅韌;一股快樂……
無論是客觀事物還是主觀感受,王安憶均以萬能的“一股”對付之。這究竟是無意識的惰性使然,還是刻意為之?在王安憶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大量“一股”的類似用法。比如小說《妹頭》出現(xiàn)三十六次“一股”,大都與《長恨歌》雷同,僅舉不同的五例:一股嫌惡和羨慕夾雜的感受;一股輕靈的稚氣;一股勃勃的興致;一股疾疾的動力;一股憂傷。
其他作品中還有:一股含蓄的潮濕;一股空虛感;一股說不出的失望;一股綿密而柔和的沙沙聲(《我愛比爾》);一股凄戚;一股溫吞吞的河(《小鮑莊》);一股兇惡的念頭;一股歡欣鼓舞的活力;一股無名的狂躁;一股說不出來的荒涼;一股抹不去的清靜秀麗;一股預感;一股知覺;一股欲念;一股不安靜的欲望(《小城之戀》)。
這些“零件”的羅列足以證明,條件反射般地使用“一股”,是王安憶不假思索的行文習慣。語言是作家風格的組成部分,但像王安憶這般沉醉于“一股快樂”之中,即使形成自己特有的風格,也絕不是好風格。真正的大作家都非常警惕自己的思維慣性,因為順著慣性只能使思維不斷滑入習慣的窠臼。精妙獨到的詞語頻頻亮相尚且令人氣悶,何況出了技術故障的習慣用語反復現(xiàn)身,只能讓人厭煩。詞語不過是辭章的最基礎部分,基礎不良,作品的大廈無論建得多么宏偉壯觀,哪怕暫時獲得文學大獎也枉然,“史詩”得歷史說了才算。
(二)
《長恨歌》首頁僅十四行三百八十八個字,卻有三個“……似的”句式,八個“……的”句式,還有二十一個“是……”句式。“是……”句式中最敗壞閱讀興味的一類,第一頁上竟然就有兩句:
(13)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
(14)是文章里標點一類的東西。
無論前一句的描述,還是后一句的暗喻,加上“的東西”三字,描述就變得不精確,暗喻也少了許多妙味。還有不少這類暗喻,如:
(15)鴿子是這無神論的城市里神一般的東西。
(16)人是燈影那樣的東西。
(17)她們的花容月貌是這城市財富一樣的東西。
(18)外鄉(xiāng)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邊晚霞那樣的東西。
有人批評王安憶太啰嗦,且不說內(nèi)容的瑣碎,僅這些句子的表達就夠啰嗦,“是……的東西”既未增加思想內(nèi)涵,也未增添語言色彩,全可視為句子的贅疣。
《長恨歌》中類似的程式化句式還有如下幾種:
句式A“……里的一個……”:
(19)她們倆卻是這漠然里的一個活躍。
(20)這也有些像置辦嫁妝,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個握在手。
(21)紅蓋頭動了一下,撫著她的臉,是這一下午的緊張里的一個溫柔。
“一個握在手”這種故意奇崛的單音節(jié)組詞法,似乎故意要把讀者的一口氣噎住,嗆你一下,奇而不妙。更有下面這樣表達的:
(22)結婚禮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萬句話要說,終還是啞口無言,其實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解。
(23)她是萬紫千紅中的一點芍藥樣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談闊論里的一個無言。在這不夜城里,要就是熱鬧,否則便是寂寞里的寂寞。
“寂寞里的寂寞”簡直有點小兒無賴相。偶一為之還覺新鮮,一而再便有技窮之嫌。
句式B“……的樣子”或“……的意思”:
(24)院里的夾竹桃伸出墻外來,鎖不住的春色的樣子。
(25)屋脊連綿起伏,橫看成嶺豎成峰的樣子。
(26)等待也是無名無由的等待,到頭總是空的樣子。
(27)場里的蛋餃肉丸上下翻滾,也是樂開花的樣子。
(28)鏡頭里的世界是另一個,經(jīng)過修改和制作,還有精華的意思。
(29)美是凜然的東西,有拒絕的意思,還有打擊的意思。
(30)白果的苦香,有一種穿透力,從許多種有名或無名的氣息中脫穎而出,帶著點醒世的意思。
(31)這城市的時尚,是帶些埋頭苦干的意思。
“……的樣子”與“……的意思”在小說中出現(xiàn)多達一百四十次和一百零五次。“樣子”太多,“意思”不明,比如“帶些埋頭苦干的意思”的時尚是什么樣子?作者這樣寫究竟有什么意思?吊讀者胃口是可以的,但吊胃口的應該是語言背后的精神意蘊,而非夾生且故障連連的表面文字。
句式C“……似的”。這是小說中更常用的一種句式,先看首頁上的三句:
(32)那暗看上去幾乎是波濤洶涌,幾乎要將那幾點幾線的光推著走似的。
(33)如今,什么都好像舊了似的。
(34)先是有薄薄的霧,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輪廓,細工筆似的。
這些句子讀來別扭至極,除了蛇足“似的”,還有其他語病。例句(32)中有兩個“那”,四個“幾”,兩個“幾乎”;“看上去”與“幾乎”、“似的”意思都相近;“是……的”常常可用可不用,而不用更簡潔。《長恨歌》中類似的句子無數(shù),舉不勝舉。例句(33)“什么都好像舊了似的”,還違反了語法規(guī)則,“好像”即“好似”,與“似的”重復,用了“好像”或“像”,便不能再用“似的”,這是小學生也懂的常識;中間兩句刪去兩字合二為一,“平直的光勾出輪廓”,比原句簡明得多。
例句(34)“細工筆似的”是比喻,似乎無可非議。但比喻有多種,最常用也最初級的是明喻,“……似的”正是明喻句式。《長恨歌》多達二百七十七處的“……似的”,功能都是形容,近三分之一用了明喻。小說中也有不少暗喻,在此不擬討論,既然最簡單的明喻也用不好,復雜的暗喻就不必再探究了。好的比喻起碼有兩項標準,一是新鮮;一是妙味。《長恨歌》里新鮮的比喻極少,觸目所見大都是比喻濫調(diào):
(35)鼻子也是涼涼的,小狗似的。
(36)在那高大的穹頂之下,人變虛變小了,就像個小人國似的。
(37)萬花筒似的景象都是從這里引發(fā)伸延出去。
(38)薩沙幫她脫下大衣,露出被毛衣裹緊的胸脯,兩座小山似的。
(39)嚴家?guī)熌笇α送蹒幭裼袔装倌甑男睦镌挘裢驳苟棺铀频摹?/p>
或者是無甚妙味卻又自我重復的:
(40)三輪車和轎車穿梭似的。
(41)人和事是像穿梭似的。
(42)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別人歲月的邊角料似的。
(43)平安里的光和聲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邊角料似的。
(44)只有聽見電話鈴聲,才可領會到“愛麗絲”的悸動不安,像那靜河里的暗流似的。
(45)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動的掙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
(46)薇薇就像踩高蹺似的,將每一雙皮鞋都套在腳上拖一圈。
(47)皮鞋的后跟,只顧高了,卻不顧力學的原則,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蹺似的,顫顫巍巍。
或者是不倫不類不知所云的亂比:
(48)這城市就像受過洗禮似的,有了平常心。
(49)“滬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點虛榮,安分守己中的一點風頭主義,它像一樁善舉似的。
(50)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仙林花園的前廳,康乃馨的舞池似的。
(51)留給他們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縫隙了,打擦邊球似的。
要么堆砌比喻,或者拉面一樣抻拉過度,稀釋了韻味:
(52)她們彼此都是閨閣歲月的一個標記,紀念碑似的東西;還是一個見證,能挽留時光似的。
(53)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
半通不通的句子,全不顧語法修辭,胡亂搭配,疊床架屋。
例句(47)顛來倒去,不明白主語究竟是“皮鞋的后跟”,還是省略了的“皮鞋設計者”,或者是“顫顫巍巍”的穿鞋人。
例句(52)拖沓累贅,“紀念碑”原本就是“標記”和“見證”,大可不必“還是”。如果抽掉句子的附加成分,只剩主謂賓就成了:
她們是標記,是東西,是見證,能挽留時光。
句子主干部分大而無當,空洞無物,《長恨歌》的敘述便只能倚仗華麗的修飾語。句式變來變?nèi)ブ皇俏⒄{(diào),“……的樣子”、“……的意思”、“……似的”純屬同類變種,作者卻還一味強調(diào)這三種句式,以為有什么不同。句式應隱蔽,正如小說結構要隱蔽,若句式的風頭蓋過了句子的內(nèi)涵,就是喧賓奪主。
一本三百七十六頁的書,讀者若非與“似的”兩字照面,就得與“樣子”不斷邂逅,與“意思”不停招呼,加上令人不適的“一股”,“是……,是……,還是……”的一唱三嘆,“多……啊”的抒情。“歌”的效果是有了,不過是民歌小調(diào),無法言傳“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長恨”之意。王安憶對此居然毫無意識,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還說:“我覺得《長恨歌》是我自己做得比較滿意的一個東西。用我自己的話來講是我把一種敘述方式堅持到底了。這聽起來很容易但做起來是非常難的,因為你寫小說的第一句話就已經(jīng)決定了你整個的敘述方式,有的敘述方式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不行了,要換另一種敘述方式,這樣就有破綻了。這種敘述方式的特征就是一種華麗的、縝密的、在寫實的基礎上的一種夸張。”
敘述方式最終得用詞語、句式、句式結構和小說整體結構等體現(xiàn)出來,王安憶所謂的“華麗”,在小說用詞和句式結構中所體現(xiàn)的只是“華而不實”的修飾性“附麗”,假浪漫的排比,偽抒情的感嘆,淺熟明喻的堆砌。這絕非華麗,而是糜費,也不是縝密工穩(wěn)的寫實,倒是詞肥意瘠的夸張。
何況僅以“……似的”為例,這也絕不是《長恨歌》的獨特之處,相同句式在《小鮑莊》中使用五十五次,頻率略高。在《小城之戀》中出現(xiàn)一百零八次,比前兩篇小說高出一倍。《長恨歌》與《小鮑莊》一寫都市一寫鄉(xiāng)村,一長一短,風格迥異,寫作時間也相差十年之久,“似的”句式出現(xiàn)率卻幾乎相同。這就足可說明,十多年間王安憶一直在不自覺地使用這一句式,在明喻的使用上毫無進步。如果說不自覺地濫用量詞“一股”是缺乏語言敏感,那么無意識地大量使用“……似的”句式,便是文學基本素養(yǎng)的匱乏。王安憶雖然明白了“藝術是創(chuàng)造”,但不明白創(chuàng)造首先要從一個小小的比喻開始,因為正是那位讓她明白“創(chuàng)造論”的亞里士多德曾說過:比喻是檢驗一個人是否天才的標志。
(三)
《長恨歌》第二部“外婆”和“上海”兩節(jié)中,分別有如下兩段:
(54)這紅是亙古不變的世界的一轉(zhuǎn)瞬,也是襯托那亙古的,是逝去再來,循回不已,為那亙古添磚加瓦,是設色那樣的技法。
(55)鄔橋的真實和虛空,鄔橋的情和理,靈和肉,全在這水碓聲中,它是恒古的聲音。昆山調(diào)也是恒古的聲音,老大是恒古的人。
查遍詞典都無“恒古”一詞,這顯然是王安憶的自鑄偉詞!她不愿重復使用“亙古”,而求變?yōu)椤昂愎拧保@一字之變即可窺見其創(chuàng)作焦慮。她也明白產(chǎn)量不是一切,要繼續(xù)寫下去,只有求變,哪怕變個詞也好,可惜變得不甚高明。作為固定詞匯,“亙古”是亙古如斯的,而“恒古”是亙古未有的。其實常用詞完全夠用來寫小說,自鑄偉詞,必得“偉”才有理由鑄,王安憶的自造詞匯,如“傾說”、“人意闌珊”、“罄售一空”、“失不再來”、“冥滅”、“于無聲處聽真言”等,還不如現(xiàn)成詞,起碼能看個明白。
除了生編亂造詞語,王安憶的遣詞造句也每每令人費解——
(56)……叫聲此起彼伏,惟有那女人是個不動彈。
(57)課余的生活又回到老樣子,而老樣子里面又是有一點新的被剝奪。
(58)陌生人是不必相互躲的,她們卻有些躲。
(59)這一刻的靜由不得人寂寞心來,還疲憊心來,一天已到了尾聲,卻還有個未完成。
(60)任憑乾坤顛倒,總是在人頭頂上的一個無邊無際。
(61)那大紅燈籠雖不是對著她來的,可洋洋喜氣卻是有主也沒主的。
(62)他建議紅是粉紅,和王琦瑤的嫵媚,做成一個嬌嫩的艷。
(63)她一次比一次有轟動。
(64)要說她才是舞會的心呢!別看她是今晚上惟一的不跳,卻是舞會的真諦,這真諦就是緬懷。
(65)他的眼睛從窗戶望出去,是對面人家的窗口,關著窗,不知藏著些什么,他想,那大約是羅曼蒂克的底蘊一般的東西。他在房間里慢慢地走動,聽見腳下地板松動的嘎嘎聲,也是底蘊。
不必上升到何等高度來求全責備,僅從這些語言零件的拆解結果,就可看出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很成問題。語言是小說基本層面的要求,王安憶渴望“語不驚人死不休”,卻也不該如此“驚人”——
《長恨歌》首句:
(66)站一個至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
這一錯誤后文還有,已是第五版第十九次印刷了,這一別字還沒見改過來,看來不是排版問題。向往“至高”沒什么不對,但“制高點”需一級級拾階而上才可能到達,性急不得。
《長恨歌》尾句:
(67)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花草的又一季枯榮拉開了帷幕。
王琦瑤的死本已夠冤,現(xiàn)在就比竇娥還冤,因為一出悲劇竟被糟糕的語感弄成了鬧劇,導致了這個搞笑式結尾。王安憶想表達的是:“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但讀者卻極易讀成:“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豈非可笑的誤導?王安憶完全有能力避免這個歧義,竟沒有避免。在如此重要的開篇與結尾,作者竟也這般粗制濫造,真可謂“把一種敘述方式堅持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