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沈三白的《浮生六記》,閨房記樂,樂而不淫;坎坷記愁,愁而不怨;審美視角獨特,文筆輕清秀麗,在文學史上別樹一幟。光緒三年(1877年),獨悟庵居士楊引傳在蘇州護龍街舊書肆上發(fā)現(xiàn)它時,還是一本手稿,“六記已缺其二”,五、六兩記遺失了。楊引傳對這份手稿珍愛有加,遂托他在上海申報館工作的妹夫王紫鈺,收入自己的《獨悟庵叢鈔》,這是殘本《浮生六記》的首次出版。后來,又在東吳大學《雁來紅叢刊》發(fā)表,才使這本書流傳開來。
既然手稿殘缺,六記失二,足本《浮生六記》又是從何而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第二版的《浮生六記·重印說明》稱:“五、六兩記據(jù)考證,系偽作,僅附于四記后,供參閱。”羅宗陽先生在《校點后記》中也說:“《浮生六記》五、六兩記原闕,此處印出的系據(jù)1935年《美化文學名著叢刊》點校排印……這兩卷從種種跡象看,當是偽作。”看來世人對于五、六兩記的作偽,早有認識,但究竟如何作偽,還知之不確。在我偶讀第五記《中山記歷》時,發(fā)覺文中語句內(nèi)容,似曾相識,十分眼熟,猛然想起因擬赴日本探親,近日翻閱的《使琉球記》,遂將兩本書加以對照,發(fā)現(xiàn)《中山記歷》中的幾乎所有文句,都可以從《使琉球記》中找到出處。《中山記歷》之偽,原形畢露矣!
《使琉球記》是清人李鼎元所撰,共六卷。嘉慶五年(1800年),作為副使的李鼎元,奉詔隨正使趙介山赴琉球冊封琉球中山王。這是他此行所寫的日記,從嘉慶五年二月二十八日離京記起,至十一月初三從琉球完旨返閩歸國,逐日記錄其所見所聞、所歷所思,語焉甚詳,文采飛揚。該書最早為嘉慶七年師竹齋刻本,光緒年間收入上海《申報館叢書》及《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偽作《中山記歷》的捉刀者除大段抄錄該書原文外,因為篇幅所限,只好采取刪節(jié)歸納、拼湊粘貼、杜撰篡改等手法。開篇即見——
《中山記歷》:“嘉慶四年,歲在己未,琉球國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孫尚溫,表請襲封。”
《使琉球記》卷一:“乾隆五十有九年甲寅四月八日,琉球國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孫尚溫取具通國臣民結(jié)狀,于嘉慶三年戊午八月遣正使耳目官向國垣、副使正議大夫曾謨進例貢,表請襲封。”
《中山記歷》第二段只有八十九個字,除首尾用以串場的三十一個字外,其余五十八個字系剽竊楊芳燦為《使琉球記》所作的序言。從第三段起至全文結(jié)束,都是從《使琉球記》卷三至卷六抄得,或東拼西湊,或顛三倒四,往往一段之文,從數(shù)卷中的數(shù)處摘來,粘接到一起。如此文抄公,亦算是用心良苦了。然而這樣的偽作,究竟是怎樣出籠的?
光緒末年,江蘇吳興的王均卿,為將《浮生六記》收入他的《香艷叢書》,苦心搜尋兩記佚稿,遍訪吳中,終不可得。直到他臨終前一年(1934年),竟然宣稱被他找著了,于是轟動一時。王均卿故世后,五、六兩記經(jīng)人考證,力言其真,才于1935年8月由上海世界書局以《美化文學名著叢刊》,出了《浮生六記》足本。足本出后,質(zhì)疑不斷,近六十年。要揭開其作偽之謎,端賴個中之人。
文史掌故專家鄭逸梅在其《清娛漫筆》一書中披露,王均卿死前一年,曾約他偽作兩記,并謂《養(yǎng)生記道》隨便寫寫無妨,《中山記歷》卻不可無有根據(jù),他藏有趙介山出使琉球的日記可資參考。1992年5月26日,鄭逸梅又在《中國旅游報》發(fā)表《王均卿的“辛臼簃”》一文,再次披露:“某日,他(王均卿)提出要我摹仿沈三白的文筆,偽作此‘二記’,由他送世界書局出版。因為我的文體,在當時有不少人認為和沈三白有些相像,秀麗輕清……我當時很拘謹,也不愿作偽,所以婉拒了。”至于兩記偽作出于何人之手,鄭逸梅認為,世界書局,當有知者。后來,果由原大東書局的同仁爆出真相:足本《浮生六記》五、六兩記,系由寒士黃楚香炮制。王均卿與黃楚香約定,由王提供使琉球資料,書成后付稿費二百大洋。
據(jù)信,嘉慶五年(1800年)清廷遣使冊封琉球王,正使趙介山并未留下相關資料,倒是副使李鼎元撰寫了《使琉球記》,王均卿提供給黃楚生的,正是這本日記。琉球,據(jù)《辭源》釋:“古國名,即今琉球群島,在我國臺灣省東北,日本國南面海上。隋時建國,自大業(yè)以來,即與我國頻有往來。清光緒五年(1879年),日本侵占琉球,俘其國王尚泰歸,改為沖繩縣。”就在獨悟庵居士楊引傳發(fā)現(xiàn)殘本《浮生六記》手稿的兩年之后,這個中國的古屬國,就這樣被日本吞并了。
事有湊巧。我手中的這冊《使琉球記》,是李鼎元出使琉球二百年后的公元2000年,我在福建泉州的一家小書鋪偶然得之的,系《中琉關系史籍叢書》之一種,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4月第一版,總共才印了八百冊,竟有一冊落到我手里,給了我這樣一個發(fā)現(xiàn),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