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的煙水江南,一群中下層社會知識分子創立了—個詩派,這就是以劉克莊為領袖,以杭州書商陳起為聲氣聯絡,以當時的江湖游士為主體的南宋江湖詩派。江湖詩派有詩人一百三十八人,是有宋一代參與人數最多的詩歌流派,就連聲威顯赫的江西詩派也難望其項背。千年以來,江湖詩派受夠了熱諷冷嘲、辱罵斥責,幾乎沒有收獲過贊許。從方回的“丑狀莫掩”、“江湖之弊,一至如此”到紀昀的“詩格卑靡”,“古人冷淡令人笑,湖水年年到舊痕”,一路下來,蒙羞甚深。今天,一位純粹的湖湘學者,卻從案頭案腳摞積的江湖詩人的詩集、筆記里,從遍閱南宋諸小集、旁窺宋代經濟思想史的辛勞求索中,洞見了江湖詩派獨具的思想藝術價值。于是,當年東南半壁的殘山剩水中,江湖詩人的慷慨別調和凄涼余韻,在棲棲惶惶流轉了千年之后,終于獲得了后世知音。
干謁:詩歌進入市場的先聲
作家柯平寫了一部有個性的書《陰陽臉》,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進行了一番生態考察,開篇即從元代郭畀的《客杭日記》中一個外省低級官員為謀求升職在省城的種種活動,包括請托、求薦乃至索賄行賄的心理和實際行為記錄,讀出了這部不同凡響作品的真正價值。無獨有偶,陳書良教授則從“干謁”這一歷來遭人詬病的歷史行為中,讀出了身陷其中又詠此吟此的江湖詩人曾被掩埋的特殊價值。
南宋科場上的種種痼疾,使得士子們為了爭取榜上有名,不得不重拾唐人故伎,多方結交名公貴人,向他們投獻詩文,這就是干謁。當年,西湖之畔,杭城內外,士子們袖詩懷文,風塵仆仆,奔走豪門,成為一大景觀。這相對于北宋人的高雅情趣,的確低下。然而,北宋人為應付嚴格的科舉,注重學習,書本知識雖豐富,但多不諳世情,生活面狹窄,眼光短促。南宋人為結交名人,求官乞財,必須游走干謁,這就使得他們閱歷豐富,世態洞悉,人情練達,經濟務實,這倒多少有些符合“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古訓了。當然,媚俗、趨利的弊病也在腐蝕士人脊骨,造就一代世風,“白頭還對短燈檠”(蘇軾《侄安節遠來夜坐》)變成了“笑爾隨群走干謁”(周弼《戴式之垂訪村居》)。這究竟只是時代的悲劇呢,還是士子的與時俱進?在歷來似乎已有定論的問題上,陳書良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南宋浙江經濟發達,商品經濟亦然,不少地主兼營商業,形成了一個沒有特權的兼營商業的庶族地主階層。永嘉學派的葉適廣泛探討經濟問題,宣揚功利主義,反對貴義賤利,尤其他主張保富,扶持商賈,對江湖詩人的產生有著很大的影響。其時在西湖萬人海書肆賣書的書商們,在臨安大街小巷奔走干謁以詩求利的士子們,不論是面對自己已經擁有的財富,還是苦苦追求夢想的財富,都對葉適的高論產生共鳴?!爸乩p義”是與中國傳統文化大相徑庭的一條具有原則意義的價值取向,“重末”則是與中國傳統社會觀念異趣的一條根本性經濟政策,文化精神和經濟政策在“輕義”、“重末”上發生的諧振共鳴,一方面使商品經濟在南宋長足發展,一方面也使文化領域出現新氣象。從思想發展史的角度看,這種共鳴諧振可以稱為“儒商互補思潮”。追逐不到功名,就放下仁義禮智信,去追逐金錢。在南宋大地上興起的這股儒商思潮,正是江湖詩派得以產生的哲學基礎。
南宋“說話”方興未艾,這門伎藝從誕生起便是精神商品,聽眾付出一定酬勞,來換取精神的愉悅和寄托;藝人憑著引人入勝的敘說,收取一定報酬,以維持自己的生活。說話的強烈商業功利色彩給予了江湖詩人諸多啟發,于是,公開以詩篇換取金錢的呼喚,在江湖詩集中此起彼伏,其中包括用詩歌干謁爭取金錢,如“書生不愿懸金印,只覓揚州騎鶴錢”(劉過《上袁文昌知平江》);“更得趙侯錢買屋,便哦詩句謝山神”(危稹《上隆興趙帥》);“此行一句直萬錢,十句唾手腰可纏。歸來卸卻揚州鶴,推敲調度權架閣”(盛烈《送黃吟隱游吳門》);也包括讓書棚將自己的詩集刊印出售以獲利,如“七十老翁頭雪白,落在江湖賣書冊”(戴復古《布舶提舉管仲登飲于萬貢堂有詩》),不一而足。“江湖路遠總風波”,以詩換錢之路并非易如反掌,作為士人,無所成就而淪落江湖,內心總是苦悶的。他們常常和著血淚吞下干謁無門的悲哀和干謁無成的失望,他們的詩歌真實地記錄了這一特殊階層人們的特殊情感。羅與之《商歌》其一云:
東風滿天地,貧家獨無春。
負薪花下過,燕語似譏人。
這首描寫春天的詩,卻題名《商歌》,“商”在五音里象征蕭瑟的秋天,可知作者在承繼春秋寧戚《商歌》的自鳴不平傳統:身為讀書人,面對東風裊裊、花香鳥語的春光,過著貧窮負薪的生活,聽到聲聲燕語,都覺得像是譏笑自己。布衣寒士窘迫的心境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姜夔劉過竟何為,空向江湖老布衣”,南宋科場“奸弊愈滋”,“不學之流,往往中第”,“才者或反見黜”,弄明白這一點,才能讀懂江湖詩人那看似恬淡眼神中隱藏的巨大悲哀,才能理解為什么英才犖卓如劉過、姜夔、戴復古輩窮困潦倒、布衣終生;才學俱秀的樂雷發考了一輩子科舉,也只是靠了弟子姚勉登科高中,上疏讓第,才討得一個翰林館職。很多人在科舉無望和經濟拮據的雙重壓力下,放棄舉業,自處“江湖之遠”。江湖詩人寫奔走干謁的游士生活和情感,帶著殷切的希望,發語誠懇,言為心聲,這正是江湖詩作的真處,是它的生命之所在。這是士大夫兼官僚的上層文人不曾也無法涉及的。若是江湖詩作中沒有這種俗氣,那就不是活生生的江湖詩人了。更重要的是,身處困境而四顧無援的游士們終于意識到精神產品的價值,手中的詩稿可以換來衣食錢財,用今天的眼光審視,它分明凸顯出了藝術市場價值規律的支配。今人張宏生指出:“它意味著詩歌由對政治的依附,轉為兼對經濟的依附;詩歌在客觀上進入了市場,也就出現了詩人有作為一個職業而獨立存在的可能。”〔1〕于是,本書作者發出振聾發聵的一問:“這以后幾十年、幾百年,甚至現當代,真正意義上的經濟獨立的職業詩人出現了沒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那么我們為什么又苛求、取笑八百年前江湖詩人邁出的‘第一步’呢?”
求俗:平民意識的人格顯現
江湖詩人坦白率直地將自己的物質欲求宣之于詩歌,在這些字符的奇妙組合下,五彩明滅,祥云變幻,金錢華居、醇酒美人,一一呈現。他們絲毫沒有顧及當時士大夫尖刻的嘲諷,也沒有想到竟然招致千年難洗清白的“塵俗”的惡謚。
面對這種“塵俗”,陳書良教授發現了其中潛存著的冷熱兩極轉化的生動的精神力量,認為,正是有這種精神力量伴隨始終,才使得他們的“塵俗”具有特殊價值。這種精神力量就是平民意識。
江湖詩人的眼光是向下的,他們常常關注民生疾苦,在敘寫詠嘆中體現出他們的平民本色。江湖諸集中出現了大量的為勞者“代言”的作品,如趙汝的《翁媼嘆》、《耕織嘆二首》;利登的《田父怨》、《野農謠》;戴復古的《庚子薦饑》六首、《嘉熙己亥大旱荒庚子夏麥熟》六首、《織婦嘆》;樂雷發的《逃戶》;趙汝績的《無罪言》;宋伯仁的《民夫》、《村姑》;朱繼芳的《農?!?,等等。
在這些詩歌中,作者不像以前的詩人那樣置身事外,而是就把自己作為悲慘生活和艱辛勞動中的一員。如利登的《野農謠》,揭露諷刺州縣官員“勸農”的把戲。勸農,似乎是關懷農民,可是,農民種田原為衣食,何用官府來“勸”?農民不識字,張榜勸農有何用?它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官樣文章而已,說穿了,是為了秋后收稅。詩的末尾說:
今年二月春,重見勸農文。我勤自鐘惰自釜,何用官府勸我氓?農亦不必勸,文亦不必述;但愿官民通有無,莫令租吏打門叫呼疾?;蜓灾菁乙荒耆倭?,念及我農惟此日。
錢鐘書《宋詩選注》說:“唐以來講‘勸農’的詩很多,像利登的同時人鄭清之、許及之、劉克莊、方岳等就都寫過這類詩篇……也都是打著官話,只有利登這首和諶祜的《勸農日》反映了慘酷的真實情況,說出了人民的話,揭穿了官樣文章?!庇欣碛上嘈牛撬鑼懙?,可能就是親身感受和體驗,表達的就是自己的憤懣和怨恨。
江湖詩人的“俗”,也表現在描寫俗世俗人。讀江湖詩人的詩歌,常常能感受白話化、世俗化的沖擊,“詩至慶歷后,惟畏俚俗”已被沖擊得潰不成軍:
小雨初晴歲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種罷無人守,縛得黃茅更似人。(利登《田家即事》)
蘆花荷葉晚秋天,雁影橫斜遠水連。頻喚買魚人不應,偷忙撐入怕官船。(俞桂《買魚》)
這些詩與以往的山水田園詩不同,絲毫沒有高蹈出世之情和士大夫格調,作者特別關注平凡而有情趣的細節,對平?,嵓毜纳畋憩F出特別的欣賞,寫來字里行間充滿平民欣賞趣味和民間氣息。
有俗境則有俗人,江湖詩人筆下的俗人千姿百態,世相紛呈。這里有家境清寒的士子,“寒儒家舍只尋常,破紙窗邊折竹床”(戴復古《家居復有江湖之興》);有送兒讀書的農夫,“田夫龍鐘雪色髯,送兒來學尚腰鐮”(《陳鑒之《題村學圖》》;有偶爾進城的村翁,“為了官租才出市,歸家夸說與鄉村”(朱繼芳《城市》);有忙里忙外的村婦,“抱兒更送田頭飯,畫鬢濃調灶頭煙”(葉紹翁《田家三詠》);有潦倒一生的老儒,“窗下老儒衣露肘,挑燈自揀一年詩”(劉克莊《歲晚書事十首》)。這些俗世中的眾生相,農夫田婦、家僮奴婢、販夫走卒、媒人倡優、巫醫相卜、乞丐僧道,活靈活現,構成了南宋中晚期底層社會生活的畫卷。而且,這些俗世俗人形象,在以前的詩歌中很少出現過。
江湖詩人的塵俗還在于語言的平易通俗。本來就平民意識濃厚的江湖詩人紛紛有意識地向流利淺易發展,“作文字如寫家書”,線性思維平易順暢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江湖詩人詩歌創作主流。有些江湖詩人還大量運用口語俚語。如危稹《接客篇》:
接客接客,高亦接低亦接。大兒穩善會傳茶,小兒瑯蹌能作揖。家人不用剪髻云,我典《唐書》充饌設。《唐書》典了猶可贖,賓客不來門戶俗。
將傳統詩歌的常用語匯與日常生活語言、俚語俗諺用近乎文章的語序組合,一掃江西詩派的學究氣。本書作者據此認為,這種語言形式上的俗化,是江湖詩派對傳統詩歌的重大改革,它從上遠接元、白,而從下遙啟五四白話詩。這樣,書良先生獨具慧眼地發現了江湖詩派之俗的真正價值。
南宋正是雅文化衰落、俗文化逐漸興盛的轉折時期,說話、南戲這類以市井小民、田夫野老為受眾的俗文化蓬勃發展,江湖詩人生活在市井小民中間,對俗文化的耳濡目染是不爭的事實。樂雷發有首《秋日行村路》詩:“兒童籬落帶斜陽,豆莢姜芽社肉香。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蜓伴綠螳螂。”在豆莢、姜芽、社肉、稻花等俗物營造的環境中,紅蜻蜓配上綠螳螂,給人以“塵俗”的感覺。這種塵俗感覺,使人耳目一新,讓人仔細品味俗文化的滋味,從而在底層的世界同樣得到另一種審美的享受。應該說,西施貴妃們的香體和引車賣漿者流的濁汗,都可以成為畫家筆下美的素材。江湖詩人的情懷學養,難以和北宋的蘇、黃相較,面對俗人俗世,他們無法轉化為雅,因而他們就勇敢地“以俗為俗”,用平民的眼光對待一切,這才是江湖“塵俗”的積極意義所在。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看,這正是南宋中后期平民意識涌動的體現。
“喚起江湖千古事,聽濤館外雨瀟瀟”。本書作者書良兄是一位極具個性的江南書生。他出生于千年學府岳麓書院,童年即攻讀國學經籍,青年歷經磨難而矢志不渝,以一搬運工人而考取武漢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生,深受樸學家吳林伯教授贊賞;回湘后長期擔任省社科院文學所所長,著述為學界推重。有斯人也,有斯著也!
注釋:
〔1〕《十三世紀的詩壇勁軍——談南宋江湖詩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