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我在重慶聚興城銀行任經濟研究室主任。
秋天的一個傍晚,王梓木同志來到我的住處,說:“恩來同志請您吃便飯。”我問:“還有哪些客人?”他說:“就您一位。”我感到很驚異。
見著周恩來同志后,他問我:“馮玉祥先生組織‘利他社’,與遷川工廠和其他民族資本家聯系,聽說您不肯參加,也不贊同這種做法,是嗎?”
我說:“是的,我覺得資本家不大可靠,對革命沒有多少好處。”
周恩來同志說:“你們的意見有部分是對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是對立的,但是您卻沒有對現實作具體分析,您大概是鑒于十月革命對資本家的態度,便把我國與帝俄等同起來了吧!”
周恩來同志知道我于1925年至1927年間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便耐心細致地給我分析:“沙俄是帝國主義國家,它的資本家不受其他帝國主義的壓迫,而且本身就侵略成性,壓迫別人。這些資本家大多從貴族和大地主演變而來,他們支持沙皇,在政治上只有反革命的一面,十月革命那樣對待他們是正確的。但是,我國的民族資本家就不同了。他們既受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四大家族的經濟壓迫,又受國民黨政府的政治壓迫,因此,他們在一定條件下,是會同情和贊成革命的,因而具有兩面性,是我們統一戰線爭取的對象。”
周恩來同志接著說:“革命斗爭,不只是在政治戰線,經濟戰線也至關重要,民族資產階級現在應當是我們的統戰對象。我今天請您來,想和您商量一個問題,以您現在的職位正好做一件有利于革命的工作,就是把西南的民族資本家團結起來,引導他們同心合力與四大家族對抗,至少使他們不致被四大家族吞噬或者被誘迫投入四大家族的懷抱。”
我聽到這里,感到周恩來同志對局勢洞若觀火,實在英明,這個指示真是太及時了。因為當時,隨著國民黨政府政治壓迫的加劇,四大家族的經濟壓迫也有增無減,在這種高壓下,的確有許多民族資本家的企業被吞噬了,也有民族資本家投入了四大家族的懷抱。于是,我急忙向周恩來同志請示具體做法。
周恩來同志說:“這個工作,我們分兩步走,第一步先把四川主要的民族資本家,如劉航琛、盧作孚、何北衡、楊燦三等團結起來,然后,第二步再把云南的繆云臺等團結起來,一起對抗四大家族。”
聽了周恩來同志的指示后,我說:“第一步工作沒有問題。劉、盧、何、楊與我的友誼很深,我的話能夠影響他們。第二步怕難成功,而且我還不認識繆云臺。”
這時,周恩來同志笑了,他說:“我的看法與您相反,困難的是第一步。如第一步成功了,則第二步便沒有多大困難了!”
周恩來同志雖然這樣說,由于我的認識膚淺,當時在思想上并未能完全接受!
吃完飯后,周恩來同志站起來說:“不送您了,免得引起特務注意。”接著,又客氣地說:“對不起,勞了您的駕。”
我激動地回答:“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得的教益不小!”
第二天,我便找到劉航琛把聯合起來對抗四大家族的意思作為我的想法向他講了。劉航琛當時正在為四大家族傷腦筋,他立即贊同了這個主張。于是,我們又同訪盧作孚、何北衡,楊燦三,他們都表示贊成,并相邀大家一起到北泉公園數帆樓進一步協商。
首次出馬便告成功,我十分高興,心想:第一步果然不困難嘛!
不料,到了數帆樓,問題就出來了。第一天說得很好,一致同意聯合對抗四大家族。第二天大家更談得不錯,都主張將他們的十幾個企業進行合作,共同成立聯合準備庫。可是第三天討論到人事安排、資本負擔、對內對外的利率、利潤分配等問題時,就各打各的算盤,談不到一塊了。
會議延續了一天,仍無濟于事,最后只好達成一個君子協定:在座四位經營的任何企業,在受到四大家族壓迫而發生危機時,大家協力支援。
看著這場面,我才又一次體會到周恩來真是遠見卓識,事情的發展,早在他預料之中。
工作失敗了,我十分慚愧,感到有負周恩來的委托。從北碚回來后,我立即向他匯報,不料周恩來毫無責備之意,反而盡量撫慰我,他仍然微笑著說:“您對資本家還缺乏深入了解,他們之間發生矛盾,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利潤’。這幾位民族資本家后來談不攏,就是因為都在算自己怎樣才能在利潤收益上不吃虧。所以,上次我說你的工作困難在第一步。如果第一步安排妥當了,繆云臺等是會主動來靠攏的。不過,我們對民族資本家的期望不能過高。只要同意互相支援來對抗四大家族這個原則,就算成功了!你不要難過,你不是失敗,而是取得相當的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