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名了一個氣吞山河的組織
1967年與1968年之間,“文革”方興未艾,我其時不過一介十齡童,套用明末先祖張宗子的話來說即好交游、好熱鬧、好勁裝、好嬉戲、好美食。唯止不敢稱好聲色,因尚處混沌。年齡小,沒有直接參與對社會的破壞,但用我們當地長輩的俗話形容“十處打鑼九處有”,故見證了小城“文革”荒誕歷史的許多細節。
有一天春日載陽,可稱芬芳,我家所在師范學校籃球場邊上,幾個“文革”以來嶄露頭角的紅衛兵頭目在那兒碰頭議事。我與另外幾個小孩作為并未被邀請的代表列席,傾聽他們的見聞與想法。當時他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要“做大做強,團結整合”——這雖是今天辦企業的行話,但放到當時,一樣是他們的真實想法。他們中間有人前不久從成都觀摩取經回來,深感紅衛兵組織的波瀾壯闊,在成都各高校學生聯合成立了“紅衛兵成都部隊”(簡稱“紅成”),四川大學已有“紅衛兵八二六部隊”(簡稱“八二六”),就編制來說,全是司令統帥級別。據說某“部隊”的一位女政委走出來,警衛班人員已超過了正規部隊高級別副政委的警衛數量。而且使用的輕型武器,全是由革命部隊“提供”的最佳裝備。“見賢思齊”,我們這個小山城的青年學生們,也不肯被遺忘在大山一隅。“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誰個熱血青年又肯落伍于時代呢?所以當時本地最高學府師范校,實行紅衛兵長征串聯歸來,成立革命組織就已達數十家之多,名稱駁雜,紛呈異彩,如什么“從頭越”、“全無敵”、“云水怒”、“東風”、“驚濤”、“戰斗”、“永向前”等等;最大的組織麾下擁有數百人,最小的組織在一名炊事員家中,成員就是他自己的家庭成員,組織名稱就用粉筆寫在他家的門上與窗上,也還作古正經地打了旗幟,佩了袖套。
必須要團結起來,才能壯大聲勢,隨時準備迎擊山外反革命組織和復辟勢力的來犯。我看到各組織紅衛兵領袖代表達成了共識。有一位后來成為大組織頭目的代表還引用江青的話,似乎就是那句“文攻武衛,保衛新生紅色革命政權”。現在政權差不多都交在紅衛兵小將手中,是聯合起來的時候了。
聯合組織取個什么名字呢?他們想了許多,如“岷山雪”、“戰草地”、“數風流”之類,后來任聯合組織政委的某“領袖”俯首沉思片刻說,我們還是應學習成都的紅衛兵戰友,直接打出我們的招牌,讓別人一聽就知道我們的地理位置所在以及組織性質。于是大家又動腦筋,有一個嚷道:“毬,就叫XX校紅衛兵大部隊好了。”另一個道,還是叫兵團響亮些,因為兵團的編制據說是幾個聯合部隊。那位沉吟的頭領又想想說,叫兵團固然氣勢大些,但現在叫兵團的組織已頗多,例如有名的保守派產業兵團就把名聲搞臭了。況且我們這個師范校,在山里雖然是招牌大,拿到山外去,不過是一小群人。我看從精兵強將的角度考慮,還是叫部隊好些。
那么,叫什么部隊好呢?“革命”、“紅色”、“八一”、“一一二六”(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日子),都不夠確切。簡單叫個紅衛兵部隊,又有些犯紅衛兵成都部隊的嫌疑,況且“紅成”眼下已墮落為新保守派,在成都,正與“八二六”發生武斗。在重慶,也有叫“反到底”的紅衛兵組織攻擊“紅成”。
他們挖耳搔首,莫衷一是,顯然被名稱難住了。我其時作為并不被邀請的列席旁聽者,恰好數日前看過一本解放軍野戰部隊的連環畫,就脫口而出提議道:“大家都是山里邊的人,你們不如就叫個紅衛兵野戰部隊好了!”
一語既出,鴉雀無聲,繼而是幾位頭腦重復我所提議的名稱,若有所思。那個以后任政委的領袖眼睛漸亮,率先拍板:“好!這個名稱好,非常好!紅衛兵野戰部隊,簡稱‘紅野’!”
我在不經意間為日后當地最大的一個紅衛兵組織提了一個響亮名稱。這個“紅野”,以后在當地家喻戶曉,甚至在全省也小有名氣。而幾位發起人,分別擔任了司令、政委、團長等一類要職。我雖十齡童,不被重視,但立名有功,被允許隨時出入司令部,繼續列席旁聽兼義務寫標語。作為獎勵,我父母所參與的一個由七八位教師組成的小組織“云水怒”也被納入“紅野”部隊,而此前最大的一個組織“東風”是一直嚴拒他們投奔旗下的。理由只有一個,都是臭老九。
對此,那位政委比較有水平,面對責詰,他沉穩地說:“親自參與過紅衛兵大串聯,他們又都宣誓革命。戰爭時期要收編敵軍,我看幾個老九加入進來也翻不了船的。”現在我還記得包括我父母在內幾位教師加入“紅野”時歡天喜地的樣子。
“紅野”成立后第一個戰略任務就是揮師縣公安局靜坐絕食,人潮封堵住公安局大門,水泄不通。我本來是去看熱鬧,結果陷在里邊出不去,在小帳篷里呆了三天兩夜(當然并沒真絕食)。現在還記得公安局長面色蒼白登臺與紅衛兵對話的樣子。當時紅衛兵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要武裝起來,保衛新生紅色革命政權(后來搶劫軍火庫一節,詳見2005年5期《龍門陣》所載拙文《小城故事多》)。
以后,造反的行為更加劇烈,我這個十齡童已不能再接近與列席,甚至對他們望而生畏了。
“紅野”壯大發展后,不再有人提起它的名稱由來。只有我偶爾偷著樂,自以為得意之筆。
現在回首,不過荒唐鬧劇一場。不但社會付出了沉重代價,就是紅衛兵領袖自己,也荒廢了學業,影響了前途,青春也被耽誤了。
第一個被發展的小“八二六”
在“文革”初興時期,紅衛兵起來造反,揪斗領導、老師。有一位姓岳的學生干部,身長七尺,儀表堂堂,是一位有幾分滑稽天賦但很本分的學生干部,他對此想不通,看不過去,還出面阻攔。這下捅了馬蜂窩,紅衛兵決定揪斗學生中的“走資派”,選的第一個人就是這位岳某人。有天我親自見到他被五花大綁地捆在籃球架上,鼻血也被打出來。但他死不認錯,而且嘴還很硬。于是他被劃入牛鬼蛇神之列,與老一輩“有歷史問題”的人一同接受勞動改造。拉糞車時,他赤足光膊拉中杠,讓昔日的領導和老師拉“飛蛾”(兩邊),實際上就是他一人在拉車,其余人跟著跑。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不失滑稽成分,口角含笑,還唱山歌。
過了一段時間,紅衛兵們“外調”歸來,實在找不出岳某做壞人的理由,因為他家庭出身是出奇的好,不僅三代貧農,而且家中還出過革命烈士。所以他又被“解放”出來,做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逍遙派”。精力充沛,總得發泄,于是他成了我們一幫小孩的孩子王。打籃球、游泳、上山捉鳥、下河擒鱉,他仿佛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但不久傳來風聲,說紅衛兵組織認為他“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甚至有內奸嫌疑,意思是還要將他打成牛鬼蛇神,甚至不排除捉入監獄的可能。這下他笑不出來了。我見他開始變得沉默,有時候二胡拿在手中,半天沒出聲兒。有一天,一個令單位震驚的消息傳開:岳某人失蹤了。
他的確是失蹤了。寢室里任何東西都沒拿走。紅衛兵組織派人四下追尋他,但杳無消息。有頭目懷疑他“畏罪自殺”,責令“牛鬼蛇神”們涉入河中打撈尸首,仍然一無所獲。隨著“文革”向縱深發展,目標轉移,這個姓岳的逍遙派也就被大家漸漸遺忘了。
過了一年,大約是1968年的一天,我因找不到玩伴,獨自在某單位門前的石滑梯上磨褲子,突然看見一個高高長長的人自山坡由下而上迎面向我走來。他一身勁裝,佩戴的標志顯然與我們本地造反組織有所不同,目光炯炯、口角含笑,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繡著“紅太陽”的黃挎包。天啦,那不是岳某人是誰!在全世界都以為他消失了的時候,他卻精神抖擻地不知從什么地方回來了。
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岳某人卻先叫住我,還舉手向我虛晃一下,像是行軍禮。我見他佩戴的袖套上,紅底白字,分明寫著“八二六”三個為時人熟悉的數字。果然,他神情鄭重地對我說:“XX同志,我現在是四川大學紅衛兵八二六組織的特派員。這次回來,我是專門來燎原革命烈火的。”
當時成都“八二六”組織聲名如雷,威震全川,那“八二六”三個字,不知是毛主席專門寫的,還是從他老人家手跡上拓下來的,反正極有特色。在我懷疑岳某人是人是鬼,以及有沒有神經病時,岳某人已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了他這次回來的政治任務。按說,他發展組織與我一黃口小兒并沒有什么關系,不,他說,他首先是要組織一批小“八二六”,作為先頭卒子,因為小“八二六”們比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還要更早,從某種意義上說小“八二六”的戰斗作用,比大“八二六”更重要。
一則他善于鼓吹,二則我本來就對“八二六”聲威十分景儀,糊里糊涂當場就同意加入他的組織,他十分欣慰地說,你是我們在本地發展的第一位革命戰士。他要我迅速將玩伴召集起來,聽從他的指揮。他當場就頒發了一枚“八二六”紅袖章給我,親自用大頭針為我佩在手臂上,令我激動得心緊。他吩咐我的第一個具體任務是帶人用粉筆四處書寫“八二六”三個字,大肆傳播。后來我們又發明了先在瓦片上粉書,然后直接往人的背上蓋印,印了就跑。這還得到岳某人的表揚,說我們有創造性。
岳某人這次回來,河山依舊,形勢已變,再沒有人追究他所謂歷史問題了。反而因他有特別的身份,都對他有些敬畏。我親自目睹他與當地最大組織會談,勸說他們歸入“八二六”,只因某些條件沒談妥,事才沒成。
我幫助發展的小“八二六”戰友當然是我身邊最要好的玩伴,那時大家革命心切,一聽有人要我們小娃兒也加入組織,二話沒說就報名參加。居然一周不到,人頭攢動,已有成員一百余人,還占據了一間空教室做司令部。派選小司令,岳某人沒有派我,可能他認為我匪氣不夠,他挑選了一個好打架拳頭特硬的大孩子,而口頭任命我為文書(他自己任政委)。除了寫標語散傳單外,小“八二六”的任務居然也像大紅衛兵一樣沖擊政府機關、揪斗牛鬼蛇神,把已經打倒的人再次揪來批斗(包括與他同拉糞車的當權派)。批斗間,岳某人解下腰間皮帶狠抽挨斗者,下手之狠與從前的他判若兩人。那個小司令更想得出來,他責令被打倒的學校書記每日必抓200個活蒼蠅,否則脫了衣服用藤條沾清油打背,或者通宵令其“坐噴氣式飛機”。往下發展,更危險且殘忍的游戲又做了出來。而且小“八二六”組織已遠不止小孩,街頭流氓地痞多有混入,趁火打劫,報私仇。那時岳某人上街,身后簇擁,儼然已是一個大人物。
我早就萌生退意,家長也不許我再出家門參與打砸搶,所以我在組織成立不久即告退出。我退出時,岳某人已不及注意到。我這個組織的第一位參與者甚至是發起人,就這樣銷聲匿跡了。與我一同退出的,還有一些家教較嚴的玩伴。但那時岳某人已全不在乎幾個毛頭小孩了。他已開始籌備大“八二六”。
惜乎形勢發展,風云變幻,“八二六”組織逐漸瓦解,各地紛紛代之成立革命委員會。岳某人還來不及做大做強,就再次風聞要以階級異己分子罪名逮捕他,于是他再一次從小城逃之夭夭。
“文革”過去,時隔多年,我才知道,岳某人浪跡結束,回到家鄉做了一位平凡的小學教師。他任勞任怨,忠于職守,長于拉二胡、彈腳踏風琴領唱與籃球比賽,又回到了從前本色厚道的為人。“文革”對于他,大概也是一場荒誕之至的噩夢。
(責編〓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