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臉上很少有笑容;終年穿一件黑色的褂子,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沒事的時候,他常常在地上擺弄小石子,兜里也常裝著小石子,似乎對石子有著很特殊的感情。
外公雖然不愛言語,但是很干練。除了能做一手漂亮的農(nóng)活外,還是半個獸醫(yī),打得一手好家具,能編結(jié)結(jié)實實的筐子。外公的主要工作是在農(nóng)閑時放夜馬。放夜馬是個苦差事,誰都不愿意干:在荒郊野外,搭個草棚子,風雨作伴,一夜要起來好幾次,還要時時提防狼的襲擊。一次幾只狼圍住了馬群。外公掄開了手里的鐮刀像瘋了似的同狼群展開了廝殺。那些狼大概被外公的氣勢嚇住了,竟落荒而逃。馬群安然無恙,可外公的身上卻被血染紅了。幸虧那晚父親去給外公送酒,才把外公背了回來。外公在家里躺了兩天,又去放夜馬了,任母親怎么勸,他都不聽。
一日放學,見村子里的人都往村外的打谷場上跑。有些小孩邊跑邊喊:開批斗會了!開批斗會了!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跟著大家跑到了打谷場。
打谷場上搭了一個簡易的臺子,上面站著幾個人,頭一律深深地垂著。每個人的胸前掛著個大牌子,上面寫著“反革命”或“牛鬼蛇神”什么的。就在我往臺上張望時,旁邊一個同學捅了捅我,小聲說:那不是你姥爺嗎?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立時張大了嘴巴。外公真的站在幾個人中間。因為個子高,特別顯眼。他胸前的牌子上寫著“歷史反革命”。外公怎么會是“歷史反革命”呢?他沒做過壞事呀。我也不懂“歷史反革命”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在大家的眼里,外公是個壞人。我傷心極了,從人群里沖出來,飛也似的逃回了家。
那晚,外公沒有回來。母親坐在炕沿上抹眼淚,父親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煙。
后來,父親悄悄地告訴我們,外公解放前當過國民黨的警察。父親說,外公的父親——我的太外公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靠租種地主的土地為生。有一年發(fā)大水,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因為交不起租子,地主天天上門逼債,太外公就領(lǐng)著一家人外出逃荒。在逃荒的路上,太外婆和外公的一個妹妹都餓死了。眼看全家人性命難保時,正好碰到他們逃到的鎮(zhèn)子上招警察,外公就報了名。外公當警察僅兩個多月,家鄉(xiāng)就解放了。為此,外公進了學習班改造了一段時間。因為外公在當警察時沒做過壞事,所以被提前放回了家,成了一個農(nóng)民。
我不解地問,外公現(xiàn)在不是壞人,為什么叫他“歷史反革命”呢?父親嘆了口氣,繼而又嚴厲地說:“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
第二天早上,外公回來了。他的背好像一下子就彎了,低低地垂著頭,顯得矮小了許多。爸媽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忽然有些害怕,腦子里總浮起電影里那些偽警察惡狠狠的樣子。我曾努力地猜測:外公那時會是什么樣呢?他也有槍嗎?我躲在門后大氣不敢喘。外公進了屋,稀里嘩啦翻了一陣,好像在收拾東西。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漸漸遠去。我從門后探出頭來,呀,外公真的走了!只見他背上背了一個不大的包袱,手里還拎著什么東西。他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往屋里望了好幾眼。外公上哪去呢?我心里有些著急,等外公走遠了,我撒腿就向田里跑去。
外公并沒有走遠。他在村外一個廢棄的房子里住了下來。我父母去接他,外公反而對他們吼:你們離我遠點,我和你們沒一點關(guān)系了。我問父親,外公怎么會這樣呢?父親有些憂傷地說:他是怕連累咱們啊!
我曾去看過外公,當然是偷偷地。我躲在屋后的墻角邊往院子里張望,見外公正掄著斧子“當、當”地劈柴。我看不清外公的臉,只看見他佝僂著的后背。我心里很難過。雖說外公平時很少說話,但他是疼我的。每次放夜馬回來,他都給我?guī)Щ攸c吃的東西。有時是一個烤得焦黃的玉米棒子,有時是一個冒著香氣的土豆。有一次外公竟帶回來一只野兔。因為這只野兔,我興奮了一整天,因為有兔肉可吃了。吃飯時,外公把兔肉一塊塊夾到我的碗里,而他自己只喝了幾口湯。
我抹了一把流出來的眼淚,離開了外公的房子。當我忍不住回頭再看外公時,卻發(fā)現(xiàn)外公正伸著脖子往我的方向張望呢!
再去外公的家,是被他的笑聲吸引過去的。那天我經(jīng)過外公的房子到村外小河邊去玩,聽到了外公的笑聲。我很驚奇,從來不笑的外公竟會笑得這樣開心!我悄悄地扒在窗子上往屋里看,見屋里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我認得,是來我們村勞動改造的“走資派”。“走資派”就是大人們說的壞人,可我怎么也看不出這個“走資派”像壞人。“走資派”比外公的年紀小一些,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挺和氣的。此時,他倆對坐著,正在下棋。這一發(fā)現(xiàn)真的太意外了,外公竟會下棋?可我從未見過外公下過棋呀!只見外公舉棋思索著,然后“啪”的一聲拍在棋盤上,呵呵地笑著,顯出十分得意的樣子。
自從發(fā)現(xiàn)外公會下棋后,我就常常趴在窗外看他和“走資派”下棋。我發(fā)現(xiàn)外公下棋時真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我開始崇拜起外公來了。
有一天,我又要去看外公他們下棋,卻見父親把外公背了回來。外公的身上都是血,好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似的。父親說,外公的腿被造反派打折了。原來,在批斗會上,“造反派”說“走資派”不老實,說“走資派”的眼鏡上放出寒光,是對革命的不滿。有人掄起皮帶就朝“走資派”打了過去。開始外公還忍著,后來忍不住了,就沖上去保護“走資派”。就這樣,他遭了“造反派”的毒手。
外公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再出來時,腋下多了一副拐杖。但他仍和“走資派”下棋,下到高興處,仍哈哈大笑。
過了幾年,“走資派”被平反回到了城里,并恢復(fù)了官職。再回來時,坐著小車,人顯得比以前還年輕。“走資派”,噢,應(yīng)該說曾經(jīng)的“走資派”給外公帶了很多禮物,都是我沒見過的。這時外公已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了。外公只留下了一盒精致的糖果,對其他的東西,他說什么也不肯收。外公說,老伙計,你要是真想謝我,就給我買一副象棋吧。聽完外公的話,“走資派”的淚水流了一臉。
又過了幾年,“走資派”又來了。他的包里癟癟的,他真的只給外公帶回來一副象棋。他說他要和外公下一輩子棋。他已經(jīng)離休了。
外公這時已經(jīng)80歲了。眼神明顯不濟了。有一次他本來要走車,卻錯把卒拿了起來。等他意識到時,已經(jīng)不能夠反悔,“走資派”贏了。兩個人看著棋盤,相互用手指著對方哈哈笑起來,眼里有淚流了下來。
(責編江風)